心所向

心所向

某個人的願望、某個人的瘋狂。


(三)


  輪我守夜時,已是清晨。

  昨夜極度恍惚的黑髮男人不知道有沒有好好休息?還是徹夜未眠?

  如果已接受現實的話就好了。


  晚點得去確認狀況,順便帶一碗熱湯給他。


  顧著火避免鍋裡熱湯燒焦,太陽還未完全升起的風冰涼,我不自覺想起昨夜的冰。


  那個冰究竟是怎麼回事?

  沙里葉前往淨空巷弄仔細調查,試圖釐清真相,至今還未回到營地。由於其他屍體都沒有外傷、亦未凍傷,我個人推斷薄膜與冰凍魔法為不同人。


  連魔力流動都凍結的魔法,與不帶任何屬性的魔力爆炸,兩者間的關聯是此次的偶然嗎?還是每當魔力爆炸發生時即有的必然?


  ……太多疑點。


  守墓人正是這點不妙,我們抵達遍佈死屍的現場,看似寂靜、實則吵雜;屍體會說話,說得清楚明白。死亡的方式、地點、時間、周圍環境,有心的話,亡者是最為坦白的敘述者。


  若真的是戰後現場倒還好,不大會有秘密隱藏;但若這場意外是人為,且不希望被察覺,那我們收集到的蛛絲馬跡會將我們置身險境。


  所以,我們需要保持低調。


  沒有統一服裝、沒有標誌、沒有稱呼,守墓人(Graveyard Keeper)是常見職業,即便向人們自我介紹時自稱守墓人(Lantern),那也是種隱喻,而非團體名稱。我們從不主動提起據點位於何處,因為據點收納諸多遺物,有些來自稀有民族,價值連城,黑市甚至會高價買賣。

  除此之外,那裡沉睡雙方陣營的士兵或百姓,激進份子不會容許此等叛逆存在。


  所以,我們即便背負亡者吐訴的真實,仍選擇靜默。不問貧富貴賤,不語是非善惡,只為予以長眠夢鄉而行動。


  畢竟,我們知道太多想要以死隱瞞的秘密。


  湯已熱,我把大鍋移到一旁木桌用魔法石保溫,舀一碗。營地粗略分成遺物加工、屍體處理與睡臥營帳等大區塊,基於隱私,我們給男人一個獨立營帳,與族人分開休息。


  「先生,我拿湯過來了。」

  掀開帳簾時,黑髮男人坐在充當椅子的枯木上,左腿放一疊紙,左手持筆沙沙書寫著;他循聲望來,紙張翻往下一頁,滿臉疲倦、死氣沉沉。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看到我,不過視線一往下,他的右手血跡斑斑。



  ?????



  怎麼受傷了?昨天不是還好好的?自殘?

  我錯愕放下湯碗,幾乎是飛撲到他面前,瞬間單膝跪下握住右手,深怕他剛剛其實正以筆尖傷害自身。


  沒有、筆尖乾淨得只有墨水。


  「你受傷的話可以跟我們說,我們、」我邊說邊抬頭,卻迎上一雙填滿困惑,無法理解我為何緊張的異色瞳。


  ?????

  「?????」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我們對彼此充滿問號。我說的話他似乎不能理解,好像傷並不存在


  不會痛嗎?就算想當作是顏料打翻的惡作劇笑話,但湊這麼近確實有血腥味,這真的是傷口。


  「……失禮了,我想替你檢查。」


  我握住他的右手腕緩慢拉到身前,男人溫順接受,沒有反抗,但神情費解。

  小心攤開溢出乾涸血色的右手掌,疑似樂器碎片的尖銳物刺進掌肉,長時間緊握造成開放性創傷,我無意識皺眉。


  我想起族人回收的兩把琴,大概是摔在地上破裂時的碎片,由男人撿拾。這類物品造成的傷口即便不深,仍有高機率造成感染,演變成嚴重發炎。


  『  法斯提斯的項鍊繩子斷掉了,如果有材料能幫忙處理的話那真是幫了大忙。  』


  我還在猶豫該怎麼說明並取走碎片,紙張更先遞到眼前。

  啊、這麼說來,昨天好像有看到他脖子上的傷疤。

  是喑啞?


  「當然,我連同這兩個碎片,一起替你做成飾品?」


  他沒有繼續書寫,好似沒有聽見這句話。

  我緩慢眨一下眼,某個猜測迅速於腦中成形,但我還不能確定。



  試探觸碰湖藍與骨白、以及經過打磨雕刻的三角木製吊飾,他微微縮一下,沒有抗拒,任由我取走沾染紅漬的遺物。


  血跡有點麻煩,但還算新,應該能完全去除。


  「我去拿繃帶跟藥,你稍等一會,這碗湯你先喝。」我舉著湯等他接過,但男人搖搖頭,沙沙聲再度響起。

  『  請把湯留給需要的人。  』


  我眨眨眼,湯仍端在他面前,腦袋迅速運轉何種說法能讓對方願意接受。

  「沒事,待在這裡的人都是我們的客人。你放心喝,我們的湯足夠分給所有人都有剩。」


  他還是望著我,有所遲疑,視線移到一旁,停頓一會才又移回來,苦笑接下湯,就口。


  ……?

  一時說不上來的違和,不過願意喝湯是好事。我確認他會慢慢喝完湯後,起身去處理遺物加工與取醫藥。


  遺物交代給族人清洗與簡易加工,我拿著攜帶型藥箱回到黑髮男人面前,蹲身再度攤開他的右手掌。

  「會有點痛,請稍微忍耐。」

  以溫鹽水擦淨血跡,重新檢視傷口;銳利物體刺破表皮,比想像得更深,黃濁組織液一併去除後又開始滲血,我皺眉進行清創。


  疼痛造就反射性縮手,但男人表情像是看不到我究竟在做什麼,呆呆地望著。些許基礎治療藥水止血,接著塗抹藥膏,我邊俐落以繃帶包紮,邊抬頭攀談。


  「說起來,還沒問你的名字。我是奧爾迦,你呢?」


  『  你可以叫我歐索魯,奧爾迦先生。  』

  相較於昨晚,今天確實有交集。我點點頭,依照書寫於紙張上的拼音發音,讓對方確認。


  歐索魯頷首,我微笑,隨意延續話題:「我看到你帶了把提琴,你是吟遊詩人嗎?」


  他再度點頭,瞇起眼笑得友善,雖然看上去依然疲憊,不過願意露出笑容是好事。但他又旋即轉頭看向空曠處,聳聳肩,接著才看向我。


  ……真的是好事嗎?

  異樣感逐漸累積,與我的猜測重合。我一邊希望他別是如此,邊收走喝空的湯碗。


  「加工需要點時間,不介意聊聊天?你平常都在四處旅行?」


  歐索魯看向一旁,我跟著移動視線,但他身旁並沒有人。他接續轉回頭看我,我們安靜的四目相交。


  嗯?

  他其實剛剛說話了嗎?

  還是我錯過什麼?


  他又看著我好半晌,才提筆寫字。


  『  是的。不好意思冒昧請問,奧爾迦先生是否耳朵不太靈光?剛才苦萊斯吉說的話您似乎都沒聽見,我就再寫一次。他說「我們四處旅行,偶爾才聚集在一起。」  』


  ……苦萊斯吉。

  我移動視線,不確定那名摔斷手臂的青年現在會在歐索魯的左或右、站或坐。


  「抱歉,我沒注意到他說話。」我暗眸,思忖。


  所以我的猜測是對的。


  歐索魯陷入幻覺。


  可惜。

  還以為過一晚會清醒。

  果然打擊太大了嗎。


  我收斂情緒,維持表面平靜,「所以你們是個團體,團名是什麼?接續會去哪裡?」


  漫長沉默,歐索魯目光游移於周遭,最後移回我身上。


  『  伊芙利弗,奧爾迦先生。讀音的話剛才瑪爾念過一次了。我們會繞至整個大陸巡迴演出。  』


  「伊芙利弗。」我重複一次,基於我不曉得瑪隆尼爾斯會怎麼發音。

  男人朝我點點頭。


  該怎麼做?

  現在讓男人離開,他很可能隨時喪命。幻覺會致使他失去對現實的判斷力,我看多了

  追隨幻影墜落懸崖、或是如方才受傷時不自知,他沒辦法確實認知自身狀態,一切如夢。


  就這樣放他離開嗎?


  「歐索魯,那你、……」我抿唇,「知道為什麼你現在在這裡嗎?」


  『  會來這只是單純我們約好在這裡會合,不過您為什麼要這麼問?  』


  ……

  「不,沒什麼。」我淺淺吸進一口氣,試探:「你還有印象昨天的事嗎?」


  他再度困惑。

  『  我們剛抵達。  』


  我明白了。

  沒有說出口、也並未解答他臉上明顯的疑問,我純粹點點頭。


  「奧爾迦,加工好了。」身後傳來族人呼喚,我起身接過他手中飾品。樂器碎片已打磨平滑,握得再緊也不會傷手,簡單穿孔入繩,能夠戴在脖頸、或裝飾於包。


  「他們要離開了嗎?」族人微笑朝我身後的人點頭打招呼,輕問。


  ?????

  這是我第幾次滿頭問號了?

  「……你說,他們(They)?」


  「對?」族人看著我、又看向我身後的歐索魯,最後再移回視線,一雙眼微微睜大,隨後抿直唇。


  即便如此,在他眼中,歐索魯身旁依然有人吧。

  「沒事,你察覺了。謝謝你拿過來,去忙吧。」我朝他致謝,轉身重新走到歐索魯面前,蹲下,鄭重將遺物飾品交給他。


  我想想,苦萊斯吉有個手環,但瑪隆尼爾斯好像沒有飾品。

  「法斯提斯的項鍊修好了,苦萊斯吉的手環跟瑪隆尼爾斯的也是。」


  族人看得到、但我卻看不到的幻覺,為什麼?也是魔法嗎?可是昨晚我並未感受到魔力波動。不過族人影響沒有很深,是因為我們都見過他們的死亡?


  該怎麼做?


  ——奧爾迦,我們是提燈者。

  守墓人首領的話語清晰響起,這不是我第一個目送離開的瘋癲者。雖然他的瘋狂似乎有些特別,這肯定是我第一個遇到幻覺能影響他人的人。


  該怎麼做?

  選擇權不在我,但我可以給出選擇。


  「我們守、……我們在荒石鎮有據點,那裡很歡迎吟遊詩人,有空的話,可以前來演出嗎?」就像苦萊斯吉與瑪隆尼爾斯真正做過的一樣。

  據點雖傾向保密,但喪家有權知道亡者歸於何處,何況他的情況令人擔心。


  我闔起他的手掌,讓飾品確實包裹於掌肉間。


  『  當然可以。  』

  答案自筆尖流洩,肯定的。


  「那麼你要來時,荒石鎮與高地邊界有一間旅店,到那後將名片交給旅店老闆,他會安排馬車。」

  只要是荒石鎮外初次前來的人,我們給出的方式都是經由合作人轉介,由馬車送來。雖然也有例外,例如苦萊斯吉的初訪是為了療傷、瑪隆尼爾斯則是應我邀請前來表演。


  我邊說明,邊準備遞出名片,歐索魯轉頭看向——應該是苦萊斯吉的方向,因為剛剛苦萊斯吉說話時他也是看向那裡——停頓一會,


  沉默蔓延,直到他意識到我好像沒聽見對話後,字跡填入空白處。


  『  苦萊斯吉說他知道路。  』


  苦萊斯吉的確來過幾次,還活著的時候。

  「對,他來過幾次。」我沒有否定,但還是把名片塞進男人手中,「不過以防萬一吧,這間旅店食宿不錯,你有空可以捧場。」


  真的會來嗎?

  我凝視那雙生機翠綠與枯槁木褐共存的眸,那裡頭的我,由一成為四。


  離開我們後死於意外的人不在少數,我們無法貼身照顧每一個陷入幻覺的生者,何況在他們認知當中,我們是外人,說不定還是想拆散他們與亡者相處的壞人。


  交代完畢,我站起身,他也跟著起身。

  猛然驚醒般,低頭困惑凝視右掌繃帶。


  記憶明顯有斷片或竄改,他眼中的世界與我不同。


  歐索魯轉頭看向一處,書寫、紙張舉起,接續書寫,紙張面向我。


  『  那我們先告辭了,奧爾迦先生。  』

  『  願你們工作順利。  』


  我們。

  以及「我們」工作順利。

  我掩過流轉眸光,暗吋,你真的明白「我們」的工作是什麼嗎?


  「願你(You)旅途順遂。」

  佇立原處目送,晨光拉長他的影,延伸、延伸,伸得再長卻也碰不到已收進馬車棚上的三人


  他能撐多久?倘若下次有前來,會清醒了嗎?


  如果真的有靈魂,你們會希望他如何?

  身為墓人,我從未明白亡者想法,即便假借他們的名訴說,那終究是我的願望,而非逝者的真心。


  我們提起的燈,是亡靈最後望見的光、是獻給生者的指引。但活下來的人要不要跟隨燈火,又是另一回事。

  即便如此,我們也不會放下燈。


  悲痛中,有人能夠以淚醒悟,也有人直直走向深淵。

  而眼前這一個,又會走多遠?



  我——




(四)



  調查結束的沙里葉走到我身旁,與我一同目送歐索魯消失於林影。


  「妳有看到嗎?」

  「嗯。」

  「我看不到。」我轉頭向賢者求助,她昂首,一雙銀灰慎重審視我。


  「奧爾迦,汝得看著他。」

  「為什麼?」我下意識反問,但不是不願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沙里葉無需特意提起。


  「汝所見為真。」銀灰轉開,凝視營火搖晃,「汝所知為真,汝得舉高提燈。」


  「我知道,這是我們的『工作』。」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我們收屍,也是在收拾生者殘破的心。比起無法繼續前進的軀殼,我們更關注會感受悲傷苦痛的存活者。


  他們才擁有「未來」。

  逝者已為過去。


  但面對我的回答,沙里葉只是淡淡補充,「據點備好魔力藥水。」


  要替他恢復魔力嗎?他不一定會來。

  不過,究竟是什麼魔法?連沙里葉都看得到,「看見」的條件是不是很寬鬆、而且影響範圍極廣?


  但我的魔法抗性極低、沙里葉與我相反,所以絕不會以此為基準。

  那還有什麼?果然因為我最先抵達現場?


  眉頭隨思考皺起,再緩緩鬆開。

  不論魔法為何,歐索魯陷入幻覺是事實。有人會在一段時間後清醒,有人到死都不會醒來,也有人處於半夢半醒,活得渾噩。


  坦白說,我認為歐索魯前來據點的機率不到五成。



  所以三個月後,夏陽拉長影子的午後,看到紅袍男子獨自出現在入口時,不訝異是騙人的。


  他沒有經過轉介。

  這是我立刻認知到的事實,且令我錯愕。


  歐索魯怎麼知道路?

  以前來過的人我們會有紀錄,初訪想在蠻荒當中打聽據點也不容易;我們與周圍村莊有協議,若有陌生外人問起守墓人,他們會指引荒石鎮的公共墓園,而非據點。


  ——苦萊斯吉知道路。

  黑墨水字跡浮現腦海,我睜大眼,看著他朝櫃台筆直走來。


  怎麼可能?除非苦萊斯吉曾向男人提過,但我知道那孩子是會保守秘密的老實人,我們明確告知過他,不能對外張揚。


  何況,那是我告知歐索魯一般初訪方式後,男人才寫下的字。


  ……只有我看不到、嗎。


  所以是真的嗎?

  但手指觸碰的冰冷記憶猶新,冰雕保存在我們的地下室。


  我抹去一瞬間的自我懷疑,開口。


  「How are you?」

  而他回答,「 We're quite busy but fine.」


  We.

  一切昭然若揭。


  簡單寒暄幾句,我帶領他到戶外休憩區入座,三個月能夠去到大陸中部,我不曉得他實際抵達哪裡,但肯定不近。

  不論如何,遠從他處而來的訪客得好好休息,我舀上四碗湯放置於圓桌四角,抬頭看向唯一一人,「謝謝你遠道而來,歐索魯。吃不夠都能再取用,準備好後,由你決定何時開始演出。」


  他凝視我好一會,眼中填滿與上次相仿的疑惑,好像我錯過、或忽略了什麼。


  ……該不會、有人說話了吧?

  我來不及收好表情,疑問似乎過於明顯,男人旋即書寫,貼心遞來紙面。


  『  瑪爾說,「這裡不是很需要資源嗎?我們四個人有自己的乾糧,喝一碗就夠了。」  』


  啊。

  「沒關係。」我下意識微笑,「讓表演者挨餓有失禮貌,請安心享用。」


  夏秋外地訪客較冬春多,休憩區幾雙眼朝詩人模樣的男人投來,我好奇他們眼中,是否為四人齊聚?


  回應我的困惑一般,騷動如水波散開,興起竊竊私語,談論那把折疊低音魯特琴、談論厚重髮型與琴弓、談論那支手工長笛——伊芙利弗,有誰呢喃他們的團名,讚歎詩人的歌謠。


  ……這樣啊。

  雖然我看不到,但對其他人來說,他們是「真實」。

  這樣也好,至少樂曲能確實撫慰遺屬悲痛。


  這之中包含你嗎,歐索魯?


  男人的筆時而拿起、時而放下,他轉頭、嘴角微勾、視線流轉於桌邊。


  幕已升起,屬於男人的獨角戲。

  身為觀眾,紀錄、閱讀、觀賞、靜聽,舞台之上,是我無法伸手的領域。


  至少我現在是這麼想。



  收斂視線,等待演出開始。直到細微魔力波動泛開,勾起注意,我依循魔力源頭移動目光——歐索魯正利用魔法銷毀那三碗理所當然沒有人喝的熱湯。


  咦?

  虛與實的界線一瞬間模糊,我還未想透此舉用意,黑髮男人已收拾好空碗放入回收處,走上台、舉起琴,準備演出。


  他替幻覺製造事實

  結果而言,湯確實沒了


  以陷入瘋狂者來說,這不尋常。魔法如果能讓他人都看見三人,應同樣能製造喝光湯的景色。

  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舉?是不想留下三人為幻覺的證據嗎?歐索魯潛意識明白真相?或者有其他原因?


  琴弓劃過絲弦,音色悠揚,我望向舞台。

  提琴獨奏,分外寂寥。不曉得若是四重弦樂,會交織成什麼樣的歌。


  靜靜聽完他的演奏,已是夕陽西斜,夜路不安全,我提議歐索魯休息一晚再離開,黑髮男人欣然接受,於是我備給他一間四人客房。

  過去苦萊斯吉拜訪時,若遇到相似情形也會留宿,我忍不住移動目光,好奇那名青年會站在哪裡,如果他還活著,會不會開始向歐索魯介紹周遭?或是保持禮貌的沉默?


  熄燈前巡房時,我順帶準備魔力藥水。澄藍液體原本裝於透明玻璃,但我擔心直接給予會引起不必要懷疑,所以倒入木杯;來自長橋某煉金鋪的藥水是薄荷味,說是夏天舒緩暑氣的飲品再適合不過。

  

  叩叩叩。

  敲門三下,顧慮歐索魯無法出聲應門,我等待幾秒:「打擾了,我要開門了。」


  歐索魯盤腿而坐,手持紙筆,眼淚落在紙張,一圈一圈深漬,嘴角似笑、眼角泫然,孤影獨舞於清冷牆面。


  其實我沒有想過會看到歐索魯在哭。

  畢竟在他眼裡,其他三人應該正圍繞他,笑語不斷。


  那是代表認知現實的淚水嗎?

  如果是,為什麼依舊深陷幻夢;如果不是,為什麼泣不成聲?


  我一時愣於原地,注視男人翻過下一頁、書寫。他看向我,舉起糊成一團的字跡,勉強可辨認。

  『  怎麼了?  』


  我眨眨眼,「我想確認你還習慣嗎?有沒有需要多拿幾條棉被?」

  夏季入夜微涼,稍不注意便會感冒,我示意地抬了抬托盤,「另外這是給歐索魯你的招待飲料。」


  道謝詞彙遞來,交換般地,他接過木杯,喝完一口後將木杯向一旁空無一人處傳遞。


  啊、果然不能理解是指「你」,而非「你們」。

  幸是銷毀的藥水只有三口,泰半還是入了歐索魯的喉。


  之後如果要給他魔力藥水,得私下用其他方法給了。如果還有下次

  給予藥水不能使他清醒,我還不清楚他製造幻覺的方式有多消耗魔力,藥水或許能延長施展時間。

  但也僅此。



  隔日一早,我目送他離開據點,踏上旅程。


  ——有空歡迎再來演出。

  我想起曾對誰這麼說,而那個人卻用另一種方式造訪。


  歐索魯,你有可能再來嗎?




(五)


  夢是逃避殘酷的溫柔鄉。

  像母親溫暖懷抱,埋進裡頭,目無所視、耳無所聞,沉沉地、沉沉地,陷入香甜夢境。


  後來,我外出支援時曾遇過歐索魯數次。

  後來,他每隔三個多月都會再來。


  後來——



  每一次見到,男人比前一次更為消瘦。用己身為代價換來的夢,我不曉得會延續到何處。


  他總是在我認為「或許不會再來」的時候出現。好像他自身也感到困惑與掙扎,搖搖晃晃回到這裡,而我再度交出新一瓶的魔力藥水。

  用量增加、方式改變,預備給他的餐食有益於補充體力和舒緩魔力消耗造成的疲倦,隨見面次數增加,我好奇他什麼時候會清醒。


  「你們這次去了哪裡?」我在他秋季來訪時,隨意閒聊。更加看不見我,卻又模糊看著我的異色流轉思緒,他微笑,筆尖流洩一個又一個,旅行見聞。

  

  他的幻覺依舊影響族人,如同沙里葉所述,「我所見為真」,卻像虛假真相。我從一開始就配合他說謊,熟悉感讓戲演得越發真實,四人互動帶有特定邏輯,誰會說些什麼話,紙張上書寫的話語不再需要他標明,我已能猜透。


  我看著他。


  1564年,時隔事發一年,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踏過初春嫩綠、踏過春泥軟土,那是我初次強烈意識到——


  他真的會因幻覺而死。


  不是那三人誘惑他跳下懸崖,而是他一意孤行踏入深淵,我給予的支持如影,前進的人不會回頭,不會看見影子。


  我不希望他死。

  浮現念頭過於鮮明,那讓我愣了一拍。

  生與死於我都是自然,伸出援手不代表能掌握生死,我清楚。


  那為什麼?


  是因為他撐過一年?還是因為他的交談如常人?若不是我看不見,那些異樣停頓他人不會察覺。還是因為他總是記得回來?又或者因為獨處時悲苦的眼淚?

  反覆接觸積累而成的關心,我不知不覺將他視為難得的友人,這是好事嗎?


  幕仍高升,男人獨角戲持續。

  我以為我是觀眾,可不知從何時開始,燈光拉繩落入掌心,我替他打上聚光燈,成為幕後。


  彷若停滯於一年前的時間,嘎吱轉動,我仍提著燈。

  沒有催促、沒有不耐,沒有憐憫或同情,我所視所知為真,必將待他前行。


  而詩人持續旅行,為了撫平傷痛

  帶著願望,為想望而彈奏。



  ——我將守望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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