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網路時代的公共空間

三、網路時代的公共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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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中文筆會的迅速發展,得益於網路帶來的通訊自由與便利。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網路就沒有獨立中文筆會的發展壯大,也沒有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劉曉波政論寫作的更上一層樓。

劉曉波曾撰寫長文回顧使用電腦寫作和「觸網」的過程。一九九九年十月七日,他結束三年的牢獄生活回到家中。這時,家中有了一台電腦,是朋友送給劉霞的,劉霞正在學打字和上網。劉曉波一回來,電腦很快變成他的寫作和社交工具,劉霞從此很少碰電腦。

劉曉波剛回家時,上門探望的朋友,個個都勸他儘快學電腦。但他試了幾次,覺得面對機器寫不出文章。他與許多習慣於用紙筆寫作的人一樣,一度對電腦有抗拒心態,堅持用鋼筆在紙上寫作。慢慢地,在朋友的耐心勸說和示範下,他逐漸熟悉了電腦,也離不開電腦。作為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也作為「八九」運動的參與者和「六四」後長期介入民間運動的過來人,無論是於公於私,他對網路的感激,可謂一言難盡。

劉曉波在電腦上寫第一篇文章,斷斷續續寫了一週,而他原來用筆,一天就可以寫完。中間幾次想放棄,但在朋友的鼓勵下終於寫完。那段時間,他對放棄紙筆頗為不安,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快半年多了,總是用電腦寫東西。現在坐在這裡用鋼筆寫信,忽然有些傷感,似乎自己不務正業已經很久了,這樣寫信時才強烈的感到真實的自我,電腦裡寫的那些東西彷彿不是我寫的,而是另一隻我無法控制卻能控制我的手寫出的。」不久,他第一次通過電子郵件寄送稿件,居然幾小時後就得到編輯的回音,讓他首次感到網路的神奇,並下決心要儘快學會用電腦。

「八九」之後,在官方的言論封鎖下,劉曉波的文章只能在境外媒體發表。在用電腦前,他手寫的稿子,改動起來費時費力不說,寄送成本也很高。為了避免稿件寄送被中共當局截獲,他往往要從西城奔到東城,找到一位有傳真機的外國朋友,麻煩人家幫助傳真稿件。如此高昂的成本,自然影響寫作的效率和熱情,一個月能在境外媒體發表一、二篇文章,就不錯了。

而用了電腦、學會上網之後,個人的訊息空間一下子擴展到以前難以想像的廣闊程度。電腦為劉曉波提供了寫作的方便,網路為他提供了獲取資訊和對外聯絡的方便,更為他向境外投稿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網路就像是一台超級發動機,使他的寫作如井噴般爆發,很快超過了他八〇年代中期的第一個高峰期。

另一方面,網路為獨裁中國的民眾提供了難以完全封鎖的資訊通道,為民間的發言和交流、特別是民間組織提供了平台。這方面劉曉波更是深有體會。

在獨裁國家,個人或群體簽名的公開信,一直是民間反抗獨裁和爭取自由的重要方式之一。九〇年代中期,中國民間出現了一個公開信運動的小高潮,先後有數封由體制內外的知識分子發起的簽名信,如〈勞動者權益保障同盟宣言〉、〈關於廢除勞動教養制度的建議〉、〈反腐敗建議書〉、〈汲取血的教訓推進民主與法治進程:「六四」六週年呼籲書〉等,這些簽名信的內容無一不涉及到人權保障。

特別是一九九五年,圍繞「六四」六週年出現了一系列公開信,如〈迎接聯合國寬容年,呼籲實現國內寬容〉。這封信由老資格的黨內自由派人士許良英發起,由核子物理學家王淦昌領銜,匯集多位中科院院士和文化名流,包括楊憲益、吳祖光、樓適夷、周輔成、范岱年、王子嵩、丁子霖、蔣培坤、王若水等人。這一年,天安門母親們發表了第一封致全國人大的公開信,之後每年發表一封公開信;劉曉波和包遵信發起的要求陳子明保外就醫的公開信,也動員出一批知識分子,包括北京大學的季羨林、湯一介、樂黛雲和北京師範大學的何茲全、童慶炳、王富仁等。

在當時通訊技術的限制下,組織一封簽名信的時間之長和成本之高,是那些只經歷過網路維權運動的人們難以想像的。為了完成一封公開信,組織者往往提前一個月就要開始準備。先要尋找發起人並把人湊齊,就需要一段時間;之後討論信的內容、措辭、發表時機,起碼花費幾天才能達成共識;接著找地方把手寫的公開信變成鉛字,還要列印和付印數份,一般是由建國門外的外國朋友那裡來完成;確定的文本出來後,就是最為費時費力的事情,發起人分頭去負責徵集簽名。由於官方對敏感人士的電話監聽,大家不太敢使用電話,只能騎著自行車或坐公車奔赴北京城的東西南北。比如,劉曉波曾參與起草和發起紀念「六四」六週年的公開信,為了徵集到詩人芒克和藝術評論家栗憲庭的簽名,他必須去兩位朋友家中面談,就要從北京的大西邊跑到大東邊,再從大東邊跑到大北邊,真的是耗時、費力且成果有限。

在沒有網路的時代,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匯集到幾百個、甚至上千個的簽名,也不可能迅速傳遍全球。那時,民間公開信運動的參與者和影響的範圍都非常有限,忙了許多天,最終彙整來的簽名只有幾十個人。

而當中國進入網路時代以來,民間聲音的發出便有了難以全面封鎖的技術依託。

劉曉波認為,網路催生出了「網路維權」。與九〇年代通過電話和騎自行車來徵集群體簽名的維權活動相比,新世紀的簽名信運動因網路的出現有了飛躍性的提升,民間動員能力的迅速擴張,數量和品質的同步飛躍。源於網路的便宜、高速、方便和無國界等特徵,使民間組織維權的成本大幅度降低。公開信的起草、討論、修改和列印,都可以在電腦上完成。只要輕輕按幾下滑鼠,幾封往來的郵件就能基本解決問題;最困難的徵集簽名,也可以通過群發郵件和簽名網站解決。一封群發郵件可以同時徵集到數十個、上百個簽名;一個全開放的固定簽名網址,可以同時徵集到中國各地和世界各地的簽名。如果再有志願者負責收集簽名的數量和留言,每天通過網路發布簽名進展的相關資訊,就會形成持續而廣泛的網路維權。同時,民間的維權網站也應運而生。

其次,網路發言的便捷、開放和自由,造就了民間輿論的活躍,網路民意變成輿論監督的主力軍,每逢發生重大的公共災難,網路民意都或多或少地影響傳統媒體和官方態度。

再次,網路具有強大的資訊交流和人氣聚集的功能,為民間自主組織提供便捷的平台。網路為民間思想學術的聚集提供方便的平台,一個民間網站或BBS就是一個凝聚同仁的自主組織平台,網友之間的交流及其爭論,為形成經過充分討論的思想共識提供了基礎。在圍繞著某一個重大社會事件的民意聚積和組織上,網路也為民間動員提供了強勁助力。

與此相關,網路的自由和高效還具有非凡的「造星」功能,造就一個接一個「民間維權之星」,造就民間的「意見領袖」、「道義榜樣」或「真話英雄」。

在這新一輪的網路簽名活動中,劉曉波敏銳地發現,新的特點和趨勢是「簽名不是排座次,人權抗議菁英色彩逐漸淡化」、「民間人權運動已經超越菁英化階段,而走向平民化普及化」。最突出的例證是捍衛網路言論自由和聲援因言獲罪的「不銹鋼老鼠」(劉荻)的簽名信之發起和組織工作,劉曉波贊同參與此類事件的「網路知識分子」王怡的看法:「在八〇年代,簽名信完全恪守了菁英立場,基本上屬於菁英知識分子向大眾的喊話。每一次簽名,誰能簽,誰不夠格,似乎在菁英團體中有著隱約的梁山座次。」而網路興起之後,「簽名行動的菁英化色彩前所未有地淡化。……在近年來許多簽名中,著名學者和知識分子,與普通網友同在一份簽名名單上出現已成為較常見的景觀。」

網路改變了異議人士的生存方式,打破了官方對異議人士的封鎖與孤立,也打破了菁英與大眾的分割與界限。劉曉波一旦「觸網」,便成了一天中絕大多數時間都在線上的「網蟲」。隨著海外多個以發表政論為主的中文網站興起,劉曉波在這些網站上發表文章所得的稿費,已經超過在海外的報刊等傳統媒體上所得的稿費。後來,劉曉波還出任「民主中國」網站主編。該網站由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資助,劉曉波每年有兩萬三千美元的薪酬。中共媒體攻擊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有中央情報局背景,由此影射劉曉波是「美國特務」。然而,從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網站上可以查到公開的資訊,中國的司法部等政府部門,也從該基金會申請大量資助,用於培訓法官等合作專案。若以中共的邏輯來推理,中國政府才是「美國的傀儡」呢。

二〇〇八年,中國的博客熱潮興起,劉曉波以「劉老俠的不老歌」為名,在搜狐網站開設了博客,並委託朋友管理。博客空間主要張貼劉曉波的個人文稿。考慮到國內網路管理的現實情況,這個博客一般只貼敏感性相對較小的文章和資訊,如文學評論。該博客雖然常有文章被遮罩,但在劉曉波入獄後仍可正常訪問,劉曉波的名字和頭像也未被刪除。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劉曉波案開庭之後,該博客的訪問量增加,管理者適當增加了貼文的頻率,但仍然只以曲筆隱晦談及劉曉波案情等資訊,而不直接挑戰網站管理「潛規則」。訪問者都心照不宣,很多訪問者在這裡閱讀劉曉波的文章,並為劉曉波留下感人的祝福。但從某一天起,所有張貼的訊息都被遮罩。從此,該博客被全面封殺。

網路對中國的影響不亞於一場革命。劉曉波引用一名中國基督徒的話說:「雖然中國人缺乏宗教感,大多數人也不信西方的上帝,但上帝的普世恩惠決不會遺棄苦難的中國人,網路就是上帝賜給中國人的大禮,它為中國人擺脫奴役和爭取自由的事業提供了最好的工具。」他深信,網路帶來資訊自由的潮水,終將突破中共的輿論控制和資訊封鎖。

隨著網路對社會的影響越來越大,中共對網路的控制也日漸嚴酷。二〇〇二年七月,新聞出版總署、資訊產業部連署發布〈網路出版管理暫行規定〉。此後,民間力量爭取言論自由的網路抗議活動持續了兩個多月。劉曉波、茅於軾、楊小凱、吳思、余杰等十七位海內外學者及作家,於同年七月二十七日公開發表〈網路公民權利宣言〉,將抗議活動推向高潮。

該宣言未能讓中共懸崖勒馬,中共為維護其特權地位,繼續倒行逆施。此後數年間,一輪又一輪的網路審查、整肅和封鎖次第展開。劉曉波描述說:「(我)彷彿就站在不斷擴大的民間網站墓場上,周圍是越來越多的新墳,今天是『文化先鋒』和『憲政論衡』的下葬,明天是『一塌糊塗』與『燕南社區』的墓碑,後天是『愛琴海』和『民主與自由』的墳頭……。」然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舊網站剛被關閉,新網站很快又誕生。當局的網路監控部門疲於奔命,人員和編制不斷膨脹,「五毛黨」成為一種「過街老鼠」般臭名昭著的職業。

劉曉波一方面毫不留情地譴責剛愎自用的官僚,另一方面對年輕一代網路活躍人士、網站創辦人、論壇版主、博客博主等寄予厚望,他與這個群體聯繫密切,不斷給他們鼓勵、支持和建議。這個群體當中,王怡、楊子立、野渡、楊支柱、劉檸、羅永忠、冉雲飛、楊恒鈞等人,都視劉曉波為良師益友。當他們受到官方的各種打壓時,劉曉波都會撰文聲援,並提供實際的幫助。

楊子立因「新青年案」被捕之後,劉曉波打開楊子立辦的網站「羊子思想家園」,一邊閱讀一邊感歎說:「看子立的文字,越看越心懷感動。子立是九〇年代的大學生,一九九八年從北大畢業。他學的是力學,卻對自由主義思想如此用力,對『六四』、對法輪功的被鎮壓、對下層群體如此關注,對九〇年代的知識界的分化具有鮮明的立場,而且還創辦了自己的網站!」

王怡完成了隨筆集《美得驚動黨中央》之後,請劉曉波為之寫序。劉曉波在序言中寫道:「王怡等青年一代自由知識分子通過網路而現身,從『六四』屠殺的血腥中,他們覺悟到自己也生活在制度性的欺騙和殘忍中;從反抗奴役的民間維權中,他們逐漸獲得了內在的勇氣和明亮。」王怡的這本文集採取地下印刷的方式在朋友中傳播,後來被當局的文化稽查部門查扣。劉曉波再次發言聲援。王怡的做法與劉曉波從八〇年代就開始提倡的獨立寫作、獨立印刷、獨立傳播的模式一致,故而深受劉曉波的讚賞。

後來擔任筆會網站管理員的野渡,主持「民主與自由」等網站,屢次被封,卻移師再戰、越戰越勇。野渡的努力深受劉曉波的讚賞:「野渡主持的『民主與自由』無疑是大膽而堅韌的民間網站之一。在這個網站裡,幾乎所有的敏感時政新聞和敏感人士的言論都能見到。而且,這個網站積極參與網路維權,特別是在『劉荻案』和『杜導斌案』中,作為專門的簽名網址發揮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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