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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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他記得小時候在司令臺前直直站好,口裡的國歌是這樣唱的。


一顆空洞的心、一位德性欠佳的男子,貫徹到底,孤老終生。

如果裴守一出自傳的話,大概會這樣寫吧!

他覺得自己活該,落得如此下場也是應該。


深夜酒吧員工都下班走人了,裴守一獨自一人走至後臺的露天座位抽菸,內心的煩悶不知道該如何消解,覺得自己像口袋裡打結的耳機線捲成一團,怎樣也打不開。


眼前一個身影晃過,又是余真軒,天曉得他剛蹲在那裡多久了?


「你不要生氣啦!」「我是來還你東西的。」

彷彿從來沒受過傷,露出潔白的牙齒,余真軒還是笑得那麼好看。


「你不用回應我,也不用喜歡我,就讓我陪在你身邊。」

對方提出訴求,意識到自己的訴求像在說夢話,又無聲地笑了笑。


余真軒就這樣提著一籃物品緩緩走到樓梯前,像一位死意堅決的前線士兵,像一生忠誠的信徒終於意識到他的神其實並不需要他,像最終決定義無反顧獻上心臟的儀式祭品。「但我想過了,不應該造成你這麼大的困擾。」


余真軒邊說邊往前走了一階,一步一階,一階一句,開始介紹起小心翼翼安放在籃子裡,那些他收藏多年的寶物:最初蓋在他身上的那件牛仔外套、曾貼在他臉上的OK蹦、裹著藥輕沾過傷口的棉花棒、他最喜歡的口味的泡麵、醒來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牙刷、只凹下一個大拇指印的牙膏、被放置在鐵櫃裡沒有帶走的墨綠色馬克杯、在剛好的時間點滑壘登場,如灰姑娘的玻璃鞋般完美貼合他腳掌大小的拖鞋、天外飛來正巧蓋在他濕漉漉頭髮上的毛巾、最後一封裴守一親手寫下的信紙,一個物品連帶一段回憶,一段回憶挾藏一把刀,一把刀插進一顆心,最終走到裴守一面前,彼此雙眼平視,目光所及皆是鮮血淋漓。


「你說得對,我該長大了。」

「我也該放過我自己了。」

余真軒說了太多話,太多,裴守一還來不及接受的話。


「你是第一個,問我痛不痛的人」

「也許你後悔了」、「但我的世界也因為有你」

「變得跟我原本想像的都不一樣了」、「變得更好了!」

余真軒臉上的表情還是在笑,咧開的嘴角旁、有眼角流出的淚水,他笑著哭,笑容還是當初那個保健室逆光燦爛的少年,眼淚的重量是十二年的沉澱累積,像排毒一般流洩而出。


他最後一句說了祝福,像在路上遇到的傳教士,不論要或不要,他們最後都會說祝福,主耶穌祝福你,「祝你幸福。」


不要看余真軒,不要心軟,不可以動搖,讓他走,這樣就好,裴守一的生活終於可以恢復平靜,活得像個情感障礙的正常人。


他想起國中時考輸第一名跑到角落放肆的狂吼,想到那時竄改成績單被整晚罰跪在家門口,想到江儼裕在生物研究室伸上來撫摸的那雙手,還有在保健室裡見到的那支空氣雙人舞,想到眼前這人,從此會消失不見。


他不要,不要!這不是他要的,他要發瘋了。


裴守一提起被余真軒放在桌上的籃子,太過沉重了這些東西,他不要,不要收下這些,不要看到余真軒的眼淚,為什麼他那麼難過,裴守一不接受,他要躲回去那個令人安心的殼裡,他提著籃子走進後頭的倉庫休息室裡。


殼內劇烈的心跳瘋狂搥打著自己的胸腔,像在喊著不要,說點什麼,拜託,不要讓他離開。


「余真軒!」像蝴蝶終於破繭而出,他終於開口喊出對方的名字。


去他的緊箍咒,除去他的詛咒,電他最好電死他自己,死了就能重新再來過,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會愛會恨也會痛,但不要讓對方再傷心難過流眼淚,去他媽的祝福,他永遠找不到第二個人讓他這樣瘋狂,去你媽的裴守一,他終於聽清楚,他的心扯著喉嚨在拼命吶喊著他不要自己一個人。


「這些東西,是不是該你自己來整理。」

他要他,一心只要他一個,

他不要余真軒離開,裴守一要他留下來,陪在身邊,一輩子,貫徹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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