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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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子


2020/11/11 

〈不治之鎮2〉 劉枝之、李昕、黃家豪。Pocky日。







  「學長~臭臉混蛋學長!」

  輕飄飄的綿軟嗓音,歡快地傳來。

  穿著外科醫師的潔淨白袍,在醫院大廳站成一尊雕像的黃家豪,在細框眼鏡後的深黑眼瞳,自手機裡移開,抬眼望向對方。

  那人身穿淺綠色護理師制服,鮮豔的粉紅色頭髮,中分瀏海,眼影襯托出深邃眼瞳。在那點綴腮紅,而顯得格外白皙的俊秀臉蛋上,掛著一抹無懈可擊的美麗微笑。

  「幹嘛?」

  黃家豪低沉的嗓音冷冷地問。

  ……又想做什麼了。這傢伙,只要一笑就沒好事。


  劉枝之微微嘟起嘴巴,綿軟的嗓音無辜地說道。

  「想跟你說早安而已啊,學長你怎麼這麼冷淡呢?這麼可愛的學弟在這裡,你不看一下就算了,還這樣跟我說話。」

  「怎樣,」黃家豪無奈的放下手機,「有什麼話快說。」

  「學長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黃家豪瞥了一眼值班櫃檯的月曆,「十一月十一號啊。」

  「欸~」劉枝之誇張地拉長了困惑的尾音,「學長竟然不知道?」

  「一戰的停戰紀念日。」

  「才不是說這個呢,」劉枝之伸出雙手,舉起兩根食指,「你看這個數字,有什麼感覺?」

  「……最小的循環單位質數?」

  劉枝之放下了手,瞇起眼睛直盯著黃家豪,看得他有些不自在。

  「怎樣啦。」

  「是光棍節啦,單身狗的節日,都是一,看起來很孤單不是嗎。」

  「還好吧,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會孤單嗎。」

  「欸~真像學長會說的話呢。」劉枝之亮出一盒餅乾,拆開包裝,取出一根細長的餅乾棍,上頭沾著粉紅色草莓果醬。

  「今天也是Pocky日啦,四個一,看起來不是很像這個Pocky餅乾嗎?聽說日本人在今天都會吃這個,還會用餅乾告白。」

  「那只是商人的促銷手法吧。」

  劉枝之微笑,「學長,你不只是說話很無趣,你的人生也很無聊呢。」

  「這點我是不否認啊。」



  黃家豪轉身,白袍隨動作微微揚起,潔淨皮鞋叩著地面,一路走回值班櫃檯後坐下,逕自整理起資料。劉枝之跟了過去,趴在櫃台上,直勾勾盯著他。將餅乾放進潔白的齒間嚼碎,草莓的芳香分子,甜膩膩的發散在空氣裡。

  「學長有喜歡的人吧?」

  「算有吧。」

  劉枝之漾開一抹微笑,手裡的草莓餅乾棒,輕巧的轉著思索的小圈。

  「就是那個……你說,可能是因為很恨你,才在你面前了結自己的生命,想讓你痛苦一輩子的那個人嗎?」

  黃家豪整理資料的雙手停了下來。低掩的臉,看不見表情。

  不過,劉枝之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把最難過的情緒深深的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發現。跟平常一樣,那張看不透的臉,特別的讓人困擾。

  那樣,最討厭了。

  

  「說不定,他其實是希望你不要忘記他吧。」劉枝之取出一根草莓餅乾,湊到黃家豪面前,「吶,吃點甜的,心情會變好哦。」

  黃家豪沉默一陣,伸出了手,瞬間劉枝之卻揚手將餅乾舉高,黃家豪順著他的動作抬頭,像是被食物吸引注意力的小狗。

  看見那張毫無防備的,比平常更加溫馴的臉,劉枝之勾起嘴角。

  「學長,你知道在Pocky日有個特殊吃法嗎?」劉枝之將餅乾棒,放進齒間叼著,粉嫩的唇輕輕抿挾那根餅乾。「是要兩個人一起,一人吃一邊的哦。」

  咬著餅乾的緣故,劉枝之的發音顯得有些含糊。不過,他確信黃家豪聽懂了,因為黃家豪重新板起了平常那張臭臉。

  「不吃了。」黃家豪淡淡的說,繼續原本整理資料的工作。

  劉枝之嘟起嘴巴,喀滋喀滋迅速的將餅乾在嘴裡嚼碎。

  「都說好要吃了,怎麼又這樣反悔呢,學長你要對人家負責啊。」

  黃家豪無奈的嘆氣,「你可不要到處跟別人這樣吃啊。」

  「欸~你在關心我?」

  「沒啊,只是不想你惹出什麼糾紛,給醫院添麻煩。」

  「你關心我?欸?」劉枝之輕笑出聲,「學長竟然會關心我耶!學長!」


  黃家豪憶起剛才,劉枝之狠狠插上他心頭的那一根刺。

  他望著劉枝之那艷麗的粉紅色頭髮,那少年般的純淨臉龐,以及那嘴裡正被輾碎殆盡的草莓醬餅乾。在那俊秀的臉蛋上綻放的是,一抹燦爛無比的開懷笑容。


  ……惡魔。

  人間如果真有惡魔,或許就是這樣了。







  「哎呦哎呦,學姐~你怎麼啦?」

  待在醫院值班的劉枝之,匆忙跑出櫃檯,蹲下來,關心以奇怪的姿勢在地面匍匐前進,不斷發出哀號的李昕。他那身灰色大衣,正勤勞的擦抹醫院大廳的地板,他抬起頭,深黑短髮底下是皺成一團的臉。

  「我……我……我閃到腰了。」李昕哭喊出來,「好痛……」

  「好、好啦!學姐,你先起來啦,我去推輪椅來給你。」

  總是笑臉迎人,臨危不亂,憑藉曾經身為男公關的工作經驗,總能將來店消費的客人──以及現在醫院的病人──梳理得服服貼貼的劉枝之護理師。此刻卻為了突然變成五歲小孩哭鬧的學姐,感到手忙腳亂。

  他唯一無法應付的人。

  每每看見李昕悲傷的神情,總是讓他感到心煩意亂。



  劉枝之取了輪椅,慌忙推回到醫院大廳,卻見到李昕跟沒事人一樣站著,正殷勤關懷來到醫院的病人,縱使此刻他穿的是便服,而非值班醫師的白袍。

  還是平常的學姐。劉枝之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劉枝之靜靜的站在一旁,望著李昕那溫柔的微笑。直到他跟病人的談話結束,劉枝之微笑,推著輪椅,以比平常更加輕柔的嗓音說。

  「哎呀,看來學姐的腰好了呢!那輪椅就不需──」

  「等、等一下!我腰真的很痛……」李昕連忙在輪椅坐下。

  待在值班櫃檯的黃家豪淡淡的說:「學姐,止痛藥開一開,就回去休息吧。」

  李昕搖搖頭,神情嚴肅,「家豪啊,肌肉拉傷的話,早期的冰敷也是很重要的,不可以只依賴藥物哦。」

  「吃止痛藥,總比無意義的哭鬧更有幫助吧。」

  「蛤!」李昕詫異的大叫出聲,黃家豪跟劉枝之都摀住了發疼的耳朵,「家、家豪你怎麼可以這樣對病人說話呢!我要跟醫院……我要去舉報你……」

  「你就去啊。」黃家豪聳聳肩膀。

  「學姐中氣十足的呢,身體很硬朗吧?」劉枝之意味深長的笑瞇了眼睛。

  「我、我……我是真的閃到腰,想說來醫院拿冰敷袋,可是,想到自己難得休假,還要來醫院,我就──」

  眼看李昕張嘴又哭號起來,劉枝之趕忙將輪椅推往病床。

  「好好好,學姐乖乖哦,不哭不哭,乖,再撐一下哦。」

  ……學姐是在撒嬌嗎?

  雖然,這不是劉枝之第一次看見學姐在意外受傷送醫之後,突然化身五歲小孩哭鬧,不過他直到現在,才稍微參透這個真理。



  讓李昕靠坐在病床上,劉枝之以毛巾包住冰敷袋,覆蓋肌肉拉傷的部位。為他調整枕頭位置,並將消炎止痛藥取來,放進李昕手心,再遞上一杯容易入口的溫水,待他服下藥,輕柔的替他蓋起被子。動作相當俐落勤快。

  李昕不禁微笑,「學弟啊,你真的是個很好的護理師欸。」

  劉枝之輕聲笑了起來,「就算學姐誇獎我,也不會得到什麼好處的哦。」

  「嗯?」李昕面露困惑,輕聲地說,「學弟啊,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從你身上獲得什麼好處。我是真的覺得你很好,我相信很多人也是這麼想的,大家都很喜歡你。」

  「呵,學姐始終都是那麼善良呢。」


  「李昕醫生──」

  稚嫩的嗓音大聲呼喚,兩人回頭,只見病房那一端,身材圓潤,頂著黑色爆炸頭的林岳娘,以驚人的態勢往這裡奔來。岳娘衝刺到病床前,哭喪著臉。

  「李昕醫生,聽說你腳廢掉不能走路了!怎麼辦!」

  「岳娘,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李昕嗓音溫柔的安撫他,「我只是閃到腰而已,過幾天就會好了。」

  「真的嗎?」一頭黑色長髮,做嬉皮裝扮的燒餅,也跟到病床邊,「可是黃醫師說,李醫師您痛到在地上爬呢。」

  李昕大聲乾笑,「家豪他、他開玩笑的啦,我怎麼可能會從醫院門口一路爬進來,跟小孩子一樣在地板哭鬧呢?絕對不可能的嘛。」

  「也是呢,李醫師都三十五歲了,怎麼可能會做這麼丟臉的事情呢?哈哈哈。」燒餅發出憨厚爽朗的低沉笑聲。

  「什麼是閃到腰?」

  綁著兩個小馬尾,神情天真的阿妮提問。劉枝之微笑著開始解說。

  「就是急性下背疼痛哦,背部的肌肉韌帶拉傷,背肌產生保護性收縮,周邊的纖維撕裂,刺激到附近的脊椎神經,所以──」

  巨大的鼾聲打斷劉枝之的解說,阿妮倒在地上睡著了。

  「阿妮?」劉枝之蹲下來,試圖叫醒他,「阿妮,你還好嗎?」

  阿妮似乎在呢喃些什麼,嘴巴不住的動著,劉枝之湊近想聽,手指卻猝不及防的被阿妮大力咬了一口。阿妮迷濛的睜開眼睛,嘴角還唌著口水。

  「雞腿……好吃……」阿妮坐起身來,看見劉枝之粉紅色的頭髮,「是粉紅雞腿!」

  「不要吃枝之護理師啦,這樣他會痛痛。」岳娘從口袋取出糖果,遞向阿妮,「你肚子餓的話,這個請你吃,這是我唯一的糖果了,你要好好珍惜他喔。」

  「啊,你們等我一下哦~」

  劉枝之溫柔的說道,迅速跑離了病房。


  等到劉枝之回來,他雙手捧著堆疊的數盒Pocky餅乾。

  「來,看你們想要什麼口味的,自己選吧。」

  「哇,謝謝枝之。」「謝謝枝之護理師!」

  燒餅跟岳娘開心的,各自拿了巧克力跟抹茶口味的餅乾。唯獨阿妮沒有動作,依然坐在地板上,遠遠的注視。劉枝之走到他身旁蹲下,微笑,將餅乾湊到他面前。

  阿妮抬頭,一雙晶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劉枝之。

  「我真的可以選嗎。」

  「是啊,選一個你喜歡的吧?」

  阿妮眼神亮了起來,目光來回逡巡,像是第一次理解到自己擁有選擇的權力,反而手忙腳亂了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止不住發出猶豫的聲音。

  「我記得……阿妮喜歡粉紅色對不對?那喜歡草莓嗎?」

  「喜歡!」

  阿妮用力的連番點頭,接下劉枝之遞給他的草莓餅乾盒,珍惜的雙手捧著。

  劉枝之臉上,不自覺的,自然的流露出一抹微笑。

  他轉過頭,卻見躺在病床上的李昕,正以一副慈祥欣慰的神情望著自己,讓劉枝之感到相當彆扭。他站起身來,走到李昕身邊,冷淡的問。

  「……學姐也想吃?」

  「學弟啊,」李昕止不住笑,「你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呢。」

  「不要的話我就收起來了。」


  劉枝之轉身就走,不管李昕試圖拉住他。突然聽見他哀號起來,劉枝之停住腳步,詫異地看向李昕,他神色痛楚,又要哭了起來。

  「學弟……我……的……腰……」

  「哎呀,枝之,李醫師是不是又痛啦!」燒餅緊張的說,「看來只能引蛇出洞,讓李醫師開心一下了!」

  劉枝之將餅乾都放到病床邊的桌上,取出造型直笛,將一首曲調吹得不時漏風破音,發出刺耳的噪音。岳娘伴隨韻律,扭起他引以為傲的水蛇腰,腹部豐沛的脂肪不停抖動。

  「海象!是海象呢。」燒餅由衷讚嘆道。

  李昕發出了高亢的笑聲──隨即摀住自己的嘴,肩膀不住抖動。

  「怎麼了,李醫師?你很痛嗎?」

  「沒、沒有……我沒事……」


  待劉枝之吹奏完畢,岳娘也停止舞動,李昕跟著其他人一同鼓掌。

  「哇,你們表演的很棒!我覺得腰都好了呢。」

  劉枝之無奈的看向他,淡淡的問,「這下學姐開心了吧?」

  「開心!不過,我應該還可以更開心的。」

  李昕直盯著桌邊的餅乾,劉枝之低笑一聲,伸手拿起餅乾盒搖晃。

  「學姐也不是小孩子了,大概不會喜歡這種零食吧?」

  「也、也是呢……」

  李昕眼巴巴望著其他人吃著餅乾的幸福神色。燒餅大聲嚼食,碎屑紛紛掉落。

  「今天不是Pocky日嗎?是因為這樣枝之才買這個餅乾嗎?」

  劉枝之微笑,「這個節日,就是要跟大家一起開心的吃Pocky啊。」

  燒餅神情嚴肅,「可是李醫師不能吃,不然很容易又增加脂肪的。」

  「是啊,真可惜啊。」

  劉枝之微笑,取出自己先前還未吃完的那盒草莓餅乾棒,吃了起來。劉枝之饒富興味的看向李昕,卻望見他神色顯得有些落寞。

   ……玩笑是不是又開得太過火了。

  劉枝之將手裡的餅乾盒遞給李昕,他驚訝的抬頭看他,沒有動作。劉枝之冷著一張臉,將餅乾盒放到桌邊,李昕伸手就可以輕鬆取得的位置。

  「吃吧。」

  「……我太胖了。」

  「沒有那回事,」劉枝之面露無奈,溫柔的說,「多吃點。」


  「枝之,你應該要跟李醫師一起吃啊,」燒餅笑著說,「我聽說啊,這個Pocky餅乾要兩人咬同一根一起吃,一人一半,感情不會散!」

  「那吃到最後不就親親了嗎,好害羞喔。」岳娘紅著臉說。

  「不行這樣哦。」劉枝之笑道,「兩個人同時咬,太刺激了。」

  燒餅應和,「一不小心,咬著咬著就去了呢。」

  「啊。」「啊。」空氣裡傳來兩聲奇特的短促氣音。

  「什麼聲音?」李昕好奇地尋找聲音來源。

  「沒事,只是烏龜的叫聲。很可愛的。」劉枝之微笑。

  「醫院有烏龜嗎?」阿妮困惑的說。


  燒餅轉向了李昕,殷勤地勸說。

  「李醫師,你不跟枝之一起吃嗎?這樣枝之會很傷心的!」

  李昕無奈的笑道,「我這個學弟啊,應該不會想跟我一起吃吧。因為啊,他可是說過,『全世界,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了!』這種話喔。」

  燒餅爽朗地大笑,「真是的,說這種話好中二喔。我小時候也都說我最討厭媽媽了呢,原來枝之把李醫師當成媽媽啊。」


  劉枝之揚起燦爛的笑容,輕快的說。

  「欸~燒餅這麼堅持想要我跟學姐一起吃。其實,是燒餅很想跟我吃,對吧?」

  劉枝之瞬間拉近距離,燒餅嚇了一跳,接連後退,便這麼被逼到牆邊。劉枝之猛然伸手拍上牆面,將他圈住無法逃脫。

  在身形高挑的燒餅面前,劉枝之顯得格外嬌小,他仰頭,視線緊緊盯著燒餅不放,嗓音柔媚地說。

  「如果是燒餅的話,可以哦。」

  劉枝之那美麗的笑容益發燦爛,銳利的眼瞳深處卻毫無笑意。

  劉枝之將一根草莓餅乾放進嘴裡,粉嫩的唇微微嘟起,伴隨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臉越來越近,燒餅感受到的壓迫與之俱增──

  「不、不用麻煩枝之了!」燒餅恐懼得嗓音不住顫抖,「我喜歡自己一個人吃!」

  劉枝之發出悅耳的笑聲,喀滋喀滋的將嘴裡的草莓棒盡數咬碎。這才鬆開了將燒餅圈在牆邊的手,轉身離開,輕飄飄的嗓音帶著笑意,顯得相當愉快。

  「還以為燒餅會喜歡,畢竟是連敲膝蓋這種事情都幫你做過了呢。」

  「什麼敲膝蓋?」李昕好奇的問。

  「就是蹲下來幫他做啊,燒餅很敏感,碰一下就有膝跳反應了呢,學姐想看嗎?」

  「別別別,我──我最近膝蓋不太好──」

  燒餅顫抖著低下頭,故作專心的狂吃手裡的餅乾。



  「醫院真的有烏龜。」

  阿妮說著,伸手指向前方。

  身穿獄警制服,神情淡然的男人走進病房,劉枝之堆起笑容。

  「烏龜──不是,陳警官,你怎麼來了?」

  「聽說李醫師受傷,我開車經過就來關心一下。」陳獄警淡淡地說,「有粉紅雞腿在這裡,看來應該是沒什麼問題。」

  劉枝之順了順自己的粉紅色頭髮,「烏龜先生人真好,還特地來關心。俞陌獄警呢,沒跟你一起出來巡巡?」

  「他在監獄,今天挺忙的。」

  燒餅笑道,「您這麼忙還抽空過來,肯定是很喜歡李醫師吧。」

  劉枝之揚起燦爛的笑容,「監獄很忙,結果烏龜先生您就自己開著車出來兜風呢。」

  李昕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辛苦了,還勞煩你來一趟,監獄需要醫護支援的話,要記得跟我們說喔。」

  陳獄警沉默的,瞥了滿臉燦笑的劉枝之一眼,再看向,正在啃咬餅乾的李昕。李昕注意到他的目光,便將一根草莓餅乾棒遞給他。

  「請吃?不用客氣喔。」

  「謝謝。」陳獄警伸手接過,「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烏龜掰掰。」阿妮向他揮揮手。

  「我也差不多該去工作了呢,」燒餅拾起放在一旁的吉他,重新背回肩上,「該去唱歌賣藝了,李醫師多保重,你都三十五歲了呢,別再調皮閃到腰了啊。」

  「姐姐在找我了,我今天還沒去賣肥皂……」岳娘讀著手機訊息,「我也要先走了,李昕醫生我會再來看你的,你要乖喔!掰掰!」







  送別燒餅跟岳娘,沒了熱鬧笑語,病房瞬間顯得冷清許多。留下劉枝之跟阿妮,李昕看見站在床側的劉枝之一臉不悅,便擔心的詢問。

  「學弟,你還好嗎?」

  「我沒說你可以把餅乾給他吧。」

  劉枝之嗓音比平常低沉冷淡,李昕愣了一下。

  「可是你都把這盒餅乾送我了,我不能請他吃嗎?」

  「那本來是我的……沒有我的允許,不行。」

  只要是討厭的人,就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讓他吃到餅乾……嗎?

  李昕忍著笑意,模仿起平時的劉枝之,疑惑的拉長尾音。

  「欸~?」

  「那是我的口頭禪。」劉枝之不悅的說。


  李昕看著眼前這個,幾乎無時無刻都笑臉迎人,善於討好人,不論面對多麼難應付、壞脾氣的病人,都從來不生氣,說起話來相當溫柔可親的學弟。此刻卻板起一張臉,微嘟著唇,鬧脾氣的模樣。

  或許這樣也好。

  或許他還是比較喜歡,學弟不再勉強自己笑的樣子。



  李昕摸索自己的口袋,尋找他總習慣備在身上的小東西。那是作為醫師,在幫一些孩童看診的時候,藉以安撫孩子之用。希望讓他們因傷病、疼痛而恐慌,不安哭鬧的心情,能夠獲得安慰。

  李昕朝劉枝之探出手,捏在指尖的,是一顆糖。

  劉枝之抬眼瞪他,嗓音悶悶的,「學姐又把我當小孩子?」

  李昕微笑,「還是你想要乖寶寶貼紙?」

  「……誰要那種東西。」

  劉枝之焦躁拋下一句,便逕自走到旁邊的椅子坐下。


  李昕無奈的笑著,並注意到阿妮站在病床尾端,不說話,只是盯著他們倆看。雙手仍然珍惜的抓著餅乾盒,還沒有拆封來吃。

  「阿妮,你不吃餅乾嗎?捨不得吃?」

  「嗯。我想要留到明天再吃。」

  阿妮慢慢的說。李昕看著他那綁成兩撮小馬尾的橘色頭髮,因為剛才躺在地板睡覺的關係,被壓亂了。李昕向他招手。

  阿妮走到李昕身邊,李昕看向依然板著一張臉的劉枝之。

  「學弟,可以跟你借梳子嗎?」

  這個閒來無事,就會對鏡梳理那粉紅色頭髮、補妝,任何時刻,都能將那張漂亮的臉蛋,維持在最完美的狀態,這麼一個無懈可擊的學弟。口袋裡,理所當然會有那麼一把小梳子吧?

  如李昕所料,劉枝之起身,靜靜的掏出折疊梳,遞了過來。


  「阿妮,你頭髮都亂掉了,我幫你重綁好不好?」

  李昕輕聲的問。阿妮面無表情的盯著他一會兒,點點頭。

  阿妮在床緣坐下,發育不良的瘦弱身體,身穿吊帶褲的雙腿,陳舊破爛的布鞋,在空中小幅度的晃蕩。他乖巧的坐著,讓身後的李昕,為他梳理那頭橘色的短髮。

  「阿妮,下次帶你去買髮圈好不好?繼續用橡皮筋綁的話,扯到頭皮會痛的。」

  「我沒有錢。」

  「沒關係,我送給你啊。」



  陽光從醫院落地窗灑落,將他們的肌膚打上淺金色的光澤,暖陽落在李昕專心凝神的溫柔側臉。

  那是一雙,纖細白皙,動作相當溫柔的手。那手握著梳子,富有耐心的將髮海分開,橘子色的髮絲,流過他寬闊的手心。

  劉枝之靜靜的凝望,目光不曾自李昕身上移開過。

  那讓他想起曾經。也有那麼一雙,極其溫柔的手。

  在那一張梳妝台前,年幼而小巧的頭顱,不安分地動著,惹來身後那人輕快的笑聲。那人說話時候的溫柔嗓音,與劉枝之稚嫩的嗓音交織,笑語紛紛散落。那雙白皙的手,總是那樣靈巧而溫柔的,為劉枝之梳理他那柔順的黑髮。

  那雙手,始終帶著柔和的香水味,彼時頭頂所感受到的溫暖指尖碰觸,像是溫柔的陽光灑落。

  儘管最終,那手已成為落在雪地裡的冰冷斷肢了。



  「好了。」

  李昕嗓音明亮的說道。在阿妮後腦杓,是兩搓整齊梳理的,可愛的橘色小馬尾。阿妮依舊是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他轉過頭看向李昕。

  「姐姐,為什麼要幫我綁頭髮?」

  「因為頭髮亂了啊。」

  「可是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姐姐。」

  「沒有關係啊,我只是想幫你整理得漂漂亮亮的哦。」

  李昕嗓音溫柔,揚起溫暖的微笑。

  阿妮困惑地歪著頭想了想,「喔。」


  李昕轉頭看向始終安靜的坐在一旁的學弟,卻驚訝的發現他皺著臉,眼眶跟鼻頭似乎都有點紅。不曾見過學弟這副模樣,李昕有些慌亂起來。

  「學、學弟?你怎麼了嗎?」

  劉枝之迅速地站起來,背轉過身,抬手揉著眼睛。

  「沒有怎樣。有沙子跑到眼睛裡了。」

  李昕凝望著學弟的背影,輕聲的說。

  「那你身為護理師應該知道,這樣揉,可能會受傷。」

  「沒事。」

  「正確的做法應該是,閉起眼睛,讓沙子順著淚水流出來。」

  「才沒有眼淚呢。」

  「在感受到疼痛的時候,被刺激的眼睛會自動分泌淚液喔。只有讓淚水把沙子帶走,才不會繼續疼痛。」

  「不要,妝會花掉。」

  「學弟就算妝花了,還是很好看啊。」李昕溫柔的說,「沒關係的,人啊,只要受傷了,就會流眼淚,那是很正常的反應哦。」

  「……學姐,你有時候真的很討厭。」

  劉枝之淡淡的拋下這麼一句,轉身走離病房。







  劉枝之待在員工休息室,對著鏡子,以粉餅進行簡易的補妝,觀察被自己揉花的眼影。

  ……沒救了啊。

  他取過卸妝棉片,乾脆地將糊掉的眼妝卸下。取出眼影盤,眼線液筆,睫毛膏,如此對著鏡子辛勤奮鬥了一番。細細確認妝容沒有問題以後,才終於放下手裡的工具。

  劉枝之靜靜望著那張卸妝棉片,上頭殘留的混濁顏色。再望向鏡子裡,再次完美無瑕的眼妝。

  ……人生也可以這樣就好了。


  當劉枝之走回醫院大廳,見到的,卻是那個因為腰疼而頻頻哀號,理應在病床上休息的學姐,此刻卻站在那裡,笑著關照病人。

  李昕將人送出醫院,一回頭,卻看見劉枝之沉默的站著,滿臉煩躁的瞪他。

  李昕心虛的笑著,「怎、怎麼了,學弟你今天,真的有點奇怪……」

  「奇怪的是學姐吧?」劉枝之嗓音相當強硬,「都受傷了,為什麼還不休息,就這麼喜歡上班──你現在也沒有打卡值勤啊,你就這麼喜歡醫院是不是?」

  「沒有啦,我、我就擔心病人,還有你……」

  「呵,李醫生的溫柔真是便利商店呢,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但是今天輪班的是我哦?」劉枝之揚起微笑,伸手,指向醫院門口,「學姐,請你現在就回家休息。馬上。」

  「好、好啦……」在劉枝之驚人的氣勢面前,李昕不由得放軟嗓音。

  劉枝之嘆了口氣,「你先坐著等我一下。」



  不久後,劉枝之回到醫院大廳。

  「走吧,送你回去。」他揚起手裡的提袋,「你需要冰敷袋什麼的,都在這了。」

  「我們宿舍這麼近,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看見劉枝之又流露出煩躁的神情,李昕停住了嘴。

  劉枝之轉身走出醫院,李昕只好跟在後頭。劉枝之到醫院旁的停車格,牽出自己那輛小綿羊機車,等到李昕搭上後座,便駛往就在幾個街口外的員工宿舍。

  「所以,學姐是自己走這段路來醫院的?」

  「對、對啊。」

  「為什麼不叫我或是學長去載你。」

  「想說這麼近,不要麻煩你們,只是閃到腰也沒什麼……」

  「剛才不知道是誰一路哭進醫院的?」

  「啊,那個只是……鬧脾氣啦。」李昕心虛地說,「抱歉,學弟,讓你擔心了?」

  「……沒有。」

  聽見身後傳來李昕爽朗的笑聲,讓劉枝之感到相當彆扭。


  「本來想說既然都到醫院了,就跟你們一起吃早餐的。你應該還沒吃吧?」

  「……明天吧。」劉枝之嗓音溫柔,「明天,再一起吃。」

  「好啊,那你可以先想想要吃什麼?」

  「嗯,好。」劉枝之輕笑,「我會認真思考的,從現在就開始煩惱了呢。」

  「早點起床,吃頓豐盛的早餐,肯定要拖家豪一起吃,看他都隨便吃什麼營養果凍,枉費還是醫生,遲早會把身體搞壞……」

  劉枝之笑出聲來,「學姐真愛瞎操心呢,那個臭臉混蛋學長,死不了的啦。」



  小綿羊穿越過馬路,抵達員工宿舍。

  李昕下了車,劉枝之坐在機車上,將提袋遞給他,淡淡的問。

  「所以學姐為什麼會閃到腰?」

  「呃……那個……」李昕尷尬的笑著,「我老家不是寄一箱剛採收的蔬菜水果上來嗎?我想說煮點好吃的,等你們兩個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餐……去買個燉湯鍋,可是太重了,搬的姿勢又不對,所以就……」

  李昕心虛的解釋完,等著眼前這個脾氣難以預料的學弟發怒。劉枝之卻只是無奈的大嘆一口氣,淡淡的說。

  「不要逞強啊,學姐。」

  「我想說應該還好……哪知道……唉……」

  「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別再想煮什麼菜了。記得要按時冰敷。」

  「好、好吧。」

  「下次,你想買鍋具家具什麼的,可以找我或那個臭臉混蛋一起去買……」劉枝之小聲的說,「我們都住在一起,不需要那麼見外吧。」


  望著劉枝之顯得擔憂又彆扭的神情,李昕遲疑地問。

  「所以你還在生氣嗎?」

  「什麼?」

  「嗯……」李昕想了想,神情認真的說,「氣我把餅乾給別人吃?還是……我沒有跟你一起吃同一根Pocky餅乾,一人一半感情不會散,所以你不開心?」

  劉枝之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在開玩笑嗎?學姐,接吻這種事情是要跟喜歡的人一起做才行的。」

  「只是吃同一根餅乾而已,嘴巴不一定會碰到吧。」

  「反正,我才不是在意這種事情。」

  「那……是因為有個笨蛋學姐,休假不好好休假,還給學弟添麻煩?」

  「……就當作是吧。」劉枝之小聲地說,「會為了這種事情生氣的,一定是笨蛋吧。」

  「謝謝你,學弟。」李昕凝視他,溫柔的輕笑,「謝謝你擔心我。」

  劉枝之嗓音冷淡,「沒有。只是看你這樣覺得很討厭而已。」


  「欸~?」

  李昕歪著頭,笑容燦爛的盯著他。劉枝之別開了視線。

  劉枝之低頭瞪視眼前的地面,等著李昕離開。空氣沉默下來,僅有些衣物摩擦的窸窣聲。突然,那溫暖的手掌伸過來,輕輕的,壓了一下劉枝之的手臂。

  一抹相當溫柔的嗓音,輕柔拂過劉枝之的耳邊。

  「沒事了,你是個好孩子。」


  劉枝之愣住了。

  待他抬起頭,看見的是李昕走向宿舍大門的背影。他低頭,望向自己的手臂,看見上頭貼著一張亮晶晶的,乖寶寶貼紙。

  溫暖的陽光灑落,一陣溫和的微風吹來,或許,再次調皮的將沙塵送進了誰的眼裡。而那讓人疼痛的砂礫,在這一刻,終於伴隨溫熱的淚液,緩緩滑落。

  

  「……討厭死了。」







  李昕在宿舍玄關脫下鞋子,緩緩走到廚房,將劉枝之交給他的冰敷袋,放進冰箱裡。他卻發現提袋裡似乎有別的東西。他摸索出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盒Pocky餅乾。

  濃郁粉紅色外盒,一顆香甜桃子圖樣在上頭,是桃子口味的。


  『這個節日,就是要跟大家一起開心的吃Pocky啊。』

  劉枝之那帶著笑意的輕巧嗓音似乎又浮現在耳邊。



  李昕獨自一人,靜靜站在並未點燈,有些昏暗的廚房。

  廚房落地窗外是陽光撒落的庭園,翠草綠茵隨微風搖擺,太陽金粉搖曳,蝴蝶飛舞。就著那樣美麗的景色,李昕拆開餅乾盒,取出一根裹著濃厚粉紅色果醬的Pocky餅乾咬下。香脆的餅乾,桃子獨有的甜膩芳香,擴散開來。

  好吃。

  對了,以前好像從來沒看過桃子口味的。


  耐不住好奇,李昕取出手機,上網開啟Google查詢。看見Pocky餅乾的廣告詞。

  『有Pocky陪你就不孤單!和朋友、戀人、家人分享Pocky歡聚在一起。』


  桃子是期間限定的特殊口味啊……

  李昕想起,當劉枝之走進病房,將餅乾分送給大家──唯獨不送給他這個學姐,確實讓他有一點難過──當餅乾盒被擱在桌邊的時候,李昕記得,那裡頭盡是草莓、巧克力、抹茶之類的口味,沒有任何一盒是桃子的。


  ……早就買好了要給我的?


  李昕輕輕地笑了起來。

  「學弟啊……你真的,很不坦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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