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羽千金(尾聲)

一羽千金(尾聲)


離開神木那天,他甚至沒能向菲利斯道別,他深知兩人再見面的機率微乎其微,卻忍不住保有希望,他們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然而,重回蜘蛛塔後,他卻盡可能地不想起菲利斯。或許是因為,他只能望著窗外的月亮,而菲利斯卻有整片天空翱翔。


里柯薩再也沒離開過蜘蛛塔。媽媽讓他待在蜘蛛塔頂端的房間。這是最好的一間房,白天有充足的日光,夜裡又能享受美麗的月照,最適合孩子成長。但里柯薩知道媽媽是為了不讓他逃跑。


蜘蛛塔高聳獨立,與塔蘭圖拉主宅互不相通,除了房內的窗戶能眺望月亮,便只有一道狹長蜿蜒的蜘蛛階梯連結地表。階梯由上千百萬隻黑寡婦編織而成,銀白的蜘蛛絲緊密相纏,只消一步,整座蜘蛛塔的黑寡婦都會知道是誰踩上了階梯。偏偏這群黑寡婦不但只聽令於媽媽,還相當討厭里柯薩。


里柯薩曾趁著寡婦入睡的白日登上階梯,不出幾步,數千萬隻黑寡婦蜂擁而至,用蛛絲將他團團包裹。媽媽知道後,便將晚餐的點心換成一整管針筒的黑寡婦毒。里柯薩全身冒汗,躺在地上抽搐了整夜,媽媽始終冷眼旁觀,不忘輕聲叮嚀他別再讓媽媽傷心。黑寡婦的網黏膩細密,不慎失足的獵物往往只有死路一條。



媽媽用蛛絲捆住他,但夢無法被綑綁。每當夜深人靜,里柯薩會坐在窗邊呆望著月亮,一邊想像菲利斯正在做些什麼,他是否在森林中展翅?和小樹精與湖神一起吃蛋糕?又或許菲利斯認識了新朋友,早就不記得里柯薩.塔蘭圖拉。

思及至此,里柯薩總不住流淚,他想要菲利斯快樂,可他也不想菲利斯認其他人作好朋友。或許他就跟媽媽一樣,里柯薩用衣袖抹淚,卻抹不去對自己的厭惡,他終究是如媽媽自私,總想將一切收入自己的網內,即使這將令他人難受、痛苦,甚至為此窒息……


萬幸的是,他將一輩子在蜘蛛塔內,菲利斯安全了。每晚,里柯薩會如此安慰自己,他不會有機會再傷害菲利斯了,這點讓他稍稍感到安心……即使那也表示菲利斯的生命中再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里柯薩也不准自己為一點無聊的孤寂落淚。




他經常寫信給菲利斯,儘管他不知道信該寄往哪去。住址該寫獅鷲族的天空嗎?還是神木?里柯薩呆望許久,往往只在信封上寫了菲利斯。不過也罷,里柯薩從沒想過要寄出這些信,他自知有愧於菲利斯。

審判當日,他拋下菲利斯。菲利斯與他分享蛋糕,領他翱翔天際,甚至為他承受雷擊……但他卻轉身背離、拋棄菲利斯。菲利斯肯定很恨他。


里柯薩把金色邀請函擺在寫字桌前,就算邀請函並非菲利斯親筆,但那晚依舊無可否認得真實,那夜的快樂並無虛假。即便他與菲利斯再無其他日子,里柯薩依然會緊抱著這份回憶,等待明日的太陽再度升起。

里柯薩在燭火下執起羽毛筆寫滿一卷又一卷羊皮紙。起先,他總是在道歉,為他令人髮指的惡行,為他的愚昧和天真,他以「菲利斯,對不起……」開首,最後永遠是「我想當你永遠的朋友」作結,願望和夢想同樣虛幻而甘甜,任里柯薩將網織得再密也網不住,他只能以墨汁和紙張想像,夢的蜜糖在他的舌尖蔓延開來。

幾封道歉信之後,他大膽起來,停止以道歉開首,轉而以自己的日子填滿:今天的自己又懂得多少毒物了,媽媽又讓他服了多少毒,蜘蛛塔下的罌粟花田終於開了……他傾盡每一絲熱情,向菲利斯盡情傾訴,他從未如此自由。所有的一切,幻想在紙上化作現實,他和菲利斯共享所有秘密和生活,他們和世上所有的好朋友同樣無話不談,完全地信賴,毫無膽怯,為同一件事情放聲大笑或共享悲傷。他們將永遠活在童年的夢中,沒有大人的規則,沒有世界的網。


每當我與你說話,寫這些信,我總感覺時間是凝滯的水珠,時間、全世界……我們掌控了一切。就是成長,也被我們輕易遺忘。他寫道。


里柯薩將羊皮紙折半,塞入羊皮信封裡,用黑色的蠟油封口。信封上空有收件者,沒有填住址,這些無處可去的信件全進了書櫃裡虛有其表的大書殼中,包含《魔法毒物全圖鑑》、《魔藥的魔藥指南》及《毒與它們的產地》等。里柯薩把割下的內頁丟進壁爐,將書皮加工成小盒子,以免那些愛通風報信的黑寡婦們偷走他的信。



他不時檢查書殼裡的信封,彷彿那是菲利斯真實的回信一般。里柯薩想過將信灑向天空,說不定仁慈的風會替他將信吹往獅鷲的森林。畢竟書裡總說獅鷲是風與雷電的孩子,因此獅鷲能夠呼風喚雨,甚至能夠理解自然的語言。

一夜,風吹得洶湧,里柯薩割下羊皮紙一角,卻遲遲不知如何下筆。他想再見菲利斯,卻又覺得這般求救訊息過於厚臉皮,而以紙片道歉似乎太過沒誠意了。月有陰晴圓缺,一如狂風不會吹上永遠,里柯薩左思右想,最終只畫了個潦草的蜘蛛塗鴉。


他把紙片吹向風裡,一面向風祈禱:「他叫菲利斯,住在獅鷲族的森林裡,我猜他會待在東邊的樹上,那裡有座宮殿,是他媽媽最愛的地方……」

紙片飛起,一眨眼就飄向遠方。他不確定風究竟聽進了多少,或許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他是太天真了,才會將童話當真。



不管童話真實與否,里柯薩都無法否認內心的期待,無從掩蓋的興奮日日掛上嘴角。紙片飛走的隔日,他便頻頻瞄向窗戶,期待下一秒鐘會有巨大的羽翼降臨窗台。

最初的日子毫無動靜,肯定是因為紙片還沒送達。一星期過去,每每有飛影掠過窗外,里柯薩總忍不住興奮地跳起,他奔向窗戶,卻往往只是家裡的烏鴉在捉弄他。幾星期之後,殘酷的現實壓在里柯薩心頭,他不願放棄,菲利斯的手傷尚未復原,或是迷了路,或許紙片根本還沒抵達……無數的可能性為菲利斯說情,在里柯薩的腦中抗爭。


每天晚上,里柯薩躺在床上,度過一成不變的日子。明天,明天他就能見到菲利斯。每當他閉上眼,微小又惡毒的聲音便從漆黑的角落爬上床鋪,滑入里柯薩的耳:他不會來了,也不想想你是什麼東西,值得鳳凰之子為你飛翔嗎?

酸楚和苦澀切開他的胸口,里柯薩側身蜷縮以掩蓋疼痛,他抓著蜘蛛絲被企圖保護自己,菲利斯和其他孩子玩耍的景象卻揮之不去。里柯薩掩聲痛哭,蜘蛛絲被纏住他的四肢,這才是適合他的地方,媽媽為他天造地設的網,名為里柯薩的怪物將永無天日,在塔蘭圖拉家的高塔上孤獨悲哀地死去……不夠勇敢的他不夠格站在獅鷲身旁。


里柯薩抱住肩頭,抓緊孤寂的滋味,在遼闊遙遠的世界角落,風徐徐吹進蜘蛛塔,來到他身旁,溫柔地給他親吻與擁抱,那風的名即是無助和怯懦,風為里柯薩捎來熟悉的氣息,里柯薩不禁舒坦許多,他鬆開緊繃的身,嘆息從唇邊流露。

失望的日子將持續下去,在他每日睜眼與闔眼之際,都會是相同孤獨的夜與晝降臨,在空蕩的窗台吹上失落的羽毛,陰影不會殘酷地讓他獨處,而是要他反覆沈浸在絕望的毒液裡,他會因此哭泣,卻為此甘之如飴,這是陰影的愛,如同媽媽總是將不同的毒藥打入他的血管。如此一來,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你,我的小狼蛛,媽媽告訴他,媽媽愛他。世界拋棄里柯薩,但媽媽依然深愛他,這世界只有媽媽。每當里柯薩因劇毒而冒汗抽搐,或甚,動彈不得如死屍,他便會想,媽媽愛他。



今夜,媽媽為他準備了金箭毒蛙的皮脂液。媽媽用指尖沾著透明的毒蛙黏液,塗抹里柯薩的嘴唇。黏液滑入唇角,猛毒滲透進來,里柯薩全身痙攣,每條肌肉都疼得如火燒,毒蛙截斷他的聲音,將哭喊鎖在胸口。他無力翻滾,僅是蠕蟲般地蜷曲,無法控制地抽噎,任鼻水眼淚模糊五官,毒液幾乎壓斷喉頭,里柯薩奮力想咳嗽,卻感覺不到喉嚨,麻木吞噬他,身體僵直如石像,近乎暈厥。


他癱在地板,目光無力渙散,口水流滿下巴,只能巴望媽媽。里柯薩不准自己眨眼,眼皮卻麻痺得無法支撐黑夜。媽媽似乎滿意了,細長的手指輕撫里柯薩的額頭,甚至在離去前,將一顆糖放入里柯薩嘴中。

糖裡包著些許河豚毒,多少緩解了猛烈的劇痛。里柯薩流著淚,珍惜地把糖果裹在腮幫子裡。他破涕為笑,媽媽從未給過他糖,箭毒蛙的長舌還纏繞他,但里柯薩已經不疼了,他躺在地板,手腳抽搐不停,內心倍感幸福。


劇毒直到深夜都未消退,箭毒蛙在他的心口一蹦一蹦,指尖依然發麻,雙頰搔癢不斷,里柯薩捧著蜘蛛絲被胡亂揉臉,一切卻如隔靴搔癢,還讓他打起噴嚏來。

世界搖晃不止,夜風自敞開的窗戶溜進來,聽在耳裡如嘻笑,里柯薩還縮在蛛絲被裡,他揭開一角縫隙窺看月亮,卻見一抹金光落在眼前。本以為是蛙毒產生的幻覺,可他又聽見風裡的笑聲,河流似地躍入房裡。


「里柯薩,里柯薩。」風甚至知道他的名字,反覆地呼喚,「跟我走。」


「走?」他回答,茫然地朝天花板張望,「去哪?」


重物落下,床鋪猛然震盪,里柯薩東倒西歪,定睛一看,只見一對藍眼自金黃的夜風裡凝視他。藍眼比夜空明亮,眸光如月亮面帶微笑。風張開金黃色的雙臂,大大小小的羽絨紛飛,飄盪空中,里柯薩這才回神過來,是菲利斯,他張著嘴卻發不出聲,他不是在作夢!


「北風送來你的字條,說你在等我。」菲利斯的左翼完好如初,皮膚在月色下似閃亮的象牙,臉周還帶著些許變形不完全的羽毛,「是風帶我來的。」


里柯薩的眼眶立即冒出熱淚,沒想過一時興起的妄想竟然成真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有太多念頭、太多喜悅湧上喉頭,他又能和菲利斯玩了,他揉揉眼睛,衣袖之中掩不住笑容。

「……我沒想過書上說的都是真的。」里柯薩微弱地吸鼻子,「太好了……」


菲利斯拉著里柯薩起身,「獅鷲絕不遺棄祂的子民,況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菲利斯背對月光,藍色的眼眸令整片星空黯然失色,彷彿他才是天和宇宙。

「走,我們回森林。」


里柯薩卻猶豫了。他想和菲利斯玩耍,卻從沒想過兩人該往哪去,他幻想彼此分享生活,也想過菲利斯飛上窗台的景象,卻沒想像自己會離開蜘蛛塔。興許是他從沒想過真會有離開的時候。

他不能要菲利斯留下,蜘蛛塔對菲利斯過於狹小,更別提家裡沒有遼闊的森林,只有媽媽珍貴的溫室,他不能跟菲利斯在那兒玩,媽媽鐵定不高興……里柯薩眼前浮現媽媽的身影,陰森的白髮搖晃,從中長出枯枝般的手指,沒有血色的枝葉不斷生長、生長。


里柯薩退卻了。

「可是,我還沒問媽媽……」里柯薩沒有抽手,只是搖頭,「媽媽會生氣的。」

菲利斯沒有放開他。

「要是她說不行,你就不走了嗎?」菲利斯凝視里柯薩的眼睛,語氣並非責罵或疑問,倒像是在敘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你早就知道結果了。」


里柯薩不敢說話。他想起幾個月前,菲利斯苦守床邊等待不會歸來的鳳凰,得要有多大的勇氣和力量才能護著那麼點希望的火光?與死亡和絕望為敵,那得要多煎熬?里柯薩深知菲利斯不願見他受苦,一如他也不願見到菲利斯破碎。他們是一樣的,因此菲利斯才沒有輕易鬆手,也沒有蠻橫地奪走他的夢。

他們共有的夢,如夜空的流星一閃而逝,又如風中細沙飄渺虛無,卻沒有人甘願鬆手,始終渴望地尋求夢的影子。世界沒有辜負他或菲利斯,而是他們都甘願活在自我欺騙的愛裡頭。


「你也不想永遠在這。」菲利斯領他走入月光,雙臂生出金色羽毛,「我們可以一起上學,我保證。」


但是媽媽……話哽在喉頭,似是一根魚刺,吐不出嚥不下,里柯薩只能咬著嘴唇。他無比渴望與菲利斯徜徉森林,但媽媽今晚給了他糖,不要多久時間,媽媽便會認同他,他不想功虧一簣。渴望媽媽的慾望實在過於天真愚蠢,里柯薩沒膽出口,唯恐淪為笑柄。菲利斯早已擺脫這一切,他不需大人的認可也能很快樂,也能自由自在地飛翔。

里柯薩暗自渴望菲利斯的勇氣,即便是一半也好,他垂眼自蜘蛛塔往下望去,想像大地上也有自己自由勇敢的影子。


里柯薩嚥了口口水,隨著菲利斯爬上窗台。多管閒事的黑寡婦自房間的暗處湧出,發狂似地湧向他們。菲利斯的口鼻拉長成鳥喙,變形即將完成。此時,突然一道銀光自深處的房門飛竄而來,一刀劃開菲利斯與里柯薩。


「我的小狼蛛,已經很晚了。」媽媽冰冷的聲音緩緩爬過來,「該上床睡覺了。」


媽媽站在月光和陰影的界線,雪白色的長髮掩著半張臉,手裡數把扁平的手術刀展開如搖扇。

「來吧,小毒蛛。」媽媽伸出另一手,「晚安吻的時間到了。」


白骨的掌心空無一物,如同等候,如同呼喚,里柯薩努力壓抑內心的慾望,遏止身體衝動地跑向媽媽。他知道他不該,卻又無比渴望媽媽,他的夢就在眼前,他只需要鬆開菲利斯,夢就會成真⋯⋯


里柯薩沒有往回走,只是用雙手緊抓窗台。媽媽又喊他,你不想要晚安吻嗎,我的小狼蛛。媽媽的凝視直探他心底,再多的掩藏都是徒然。他站在媽媽的網上,一吸一吐震動蛛網,沒有恐懼或不安能夠逃離,媽媽知道一切。


「走吧。」

菲利斯在他身後,上半身已經探往天空,媽媽站在他面前,月光讓媽媽的臉龐朦朧不清。風從後溫柔地擁著里柯薩,淘氣地搔弄他的耳垂,沒想到夜晚的風竟能毫不悲傷。


「我要跟菲利斯走。」


里柯薩繃緊神經,他不敢搖頭,深怕媽媽會把小刀丟向菲利斯。他聽見心臟在胸口猛烈彈跳,是害怕嗎?還是興奮?血液的熱從後腦上升到耳朵,這是里柯薩從未有過的,再無恐懼與劇毒,胸膛隨著呼吸起伏,這是他自己,里柯薩。這一刻,他是屬於自己的人。



「走?」媽媽發出短促輕蔑的笑聲,「你想到哪去?」


媽媽的笑聲讓里柯薩頭皮發麻一陣,但他不願退縮。

「去獅鷲族的森林。」

若要平常時候,里柯薩絕不敢回嘴,遑論和媽媽平起平坐地對話。他還有些不安,但背後的微風輕輕吹開了緊縮的雙肩,里柯薩伸直背脊,挺起胸膛面對媽媽。

「我要跟菲利斯一起上學。」


媽媽的笑聲變得刺耳,甚至用小刀掩住嘴巴。

「可愛的里柯薩,我天真、可愛的里柯薩……」媽媽虛偽地嘆了口氣,「是菲利斯的命令嗎?要你到學校繼續殺人?」


媽媽的話語如匕首,直直刺入里柯薩,他終究忍不住咬了咬下唇。

「不是、不是那樣……」他急於辯解,反而更顯笨拙,「媽媽……我想跟菲利斯去學校,殺人……我不會再做了。」

罪行出口時,里柯薩的嘴唇忍不住顫抖,他真的知錯了,可那又如何?人死了不能復生,道歉不能逆轉死亡,錯誤不會改變,再多的懺悔贖罪又如何?人命始終在他背上,雙手洗不淨的鮮血,流竄血管的毒液,他怎有膽遺忘?

悔恨始終在里柯薩心底,但事實被血淋淋地提起時,里柯薩還是咬緊牙關,忍受殘酷的現實貫穿自己。



「若菲利斯要你殺人呢?」媽媽的眼在陰影裡,尖銳地刺了過來,「我的小狼蛛,你可否想過,菲利斯只當你是工具呢?一個唯命是從、認份沉默的殺人道具……」

「菲利斯不會,我們是好朋友。」


面對里柯薩勇敢地回應,媽媽只是憐憫地嘆息。

「喔,我可憐的里柯薩。」媽媽向前踏一步,白髮浸透月光,「你真的相信,有人願意當你的朋友嗎?」

里柯薩咬著唇,媽媽又往前一步。


「過來吧,小狼蛛。」細長的手指擺動,呼喚里柯薩,「來媽媽這,不用怕,媽媽是世上唯一愛你的人,你覺得我會害你嗎?」

里柯薩拼命眨眼,遏止眼淚流落,眼眶發熱發酸,眼淚再次背叛里柯薩,明目張膽地宣揚他的懦弱。


「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嗎?」媽媽勾動指尖,輕柔地呢喃,「除了媽媽,沒有人會愛你,沒有人會接納你,像你這般軟弱無能的孩子……只有我。」

菲利斯低聲催促,但里柯薩沒有移動,他並非怕得雙腿發軟,而是他想直面媽媽。


在他短暫的人生裡,他總是垂首畏尾,縮在媽媽的影子裡,那曾是他的所有,他的一切,他甚至沒膽抬頭看媽媽,何況是頭頂廣闊的天空。天際無盡,菲利斯卻在風中捉住了他的紙條,那麼他又如何只甘於活在陰影?


媽媽的指尖逼近,里柯薩不怕,他堅定雙腿的位置,毫不退卻。只見步步逼近的手褪去蒼白的外皮,露出的卻非鮮紅血肉,而是佈滿細毛的漆黑蜘蛛腳,往里柯薩的鼻尖直伸而來,如樹木生長。


「來吧,我會永遠愛你。」


媽媽不再輕柔細語,取代而之的是一種粗糙暗啞的破碎嗓音。媽媽伏身趴入白月光,臀部漲得肥滿,腰身卻如沙漏那般細窄,背脊劈劈啪啪地拉長,新的四肢應聲竄出。蒼白的媽媽成了烏黑的寡婦,寡婦巨大無比,八腳爬動踩破床舖,打翻寫字桌,高塔的牆面甚至迸出裂痕。


里柯薩不害怕,他直視媽媽的八顆眼珠,寡婦的眼中毫無憐憫,而是閃爍著無言的瘋狂,似是誓死要奪回里柯薩,千萬隻黑寡婦如漲潮的海水,滿布四面八方,天花板與書牆,甚至吊燈上都有千億隻惡毒的眼在瞪著里柯薩,牠們爬上窗台,朝里柯薩和菲利斯進攻。


媽媽高舉前足,揚起毒牙威嚇,牙尖在月下閃亮如刃器,八隻粗壯的長腳舉著龐然的身軀,動作卻出乎意料地靈活,八足輕彈,猛撲向里柯薩。


碩大的陰影躍起,連帶黑寡婦的海浪洶湧紛至,里柯薩下意識舉起雙臂,想要保護自己與菲利斯,他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能有什麼辦法反擊,不過至少他可以讓菲利斯逃走,這次輪到他保護菲利斯,而且里柯薩有信心,即使今夜的他無法離開蜘蛛塔,他也會在不久的將來到獅鷲族的森林裡呼喚菲利斯……里柯薩無法克制地閉上眼,身體卻往後傾倒,在急速的風中墜落。


菲利斯一手勾住里柯薩的腰,展開雙翼滑翔。半空中,兩個孩子的重量受到地心引力的拉扯,迎面而來的強風成利刃狠刮里柯薩的臉,他瞇著條眼縫,餘光之中,菲利斯的金羽毛閃爍不止,強而有力的羽翼在猛烈的衝擊之中劃開平穩的氣流,英勇的獅鷲載著牠忠誠的子民滑向遼闊無邊的夜空。



里柯薩俯在柔軟的羽毛裡,遲遲不敢往下望,後方傳來轟隆巨響,巨大的黑寡婦踩破了蜘蛛塔,磚石砸落,沉甸甸地壓住媽媽,掩埋整片罌粟花田。蜘蛛階梯崩毀,寡婦之網再無支撐,沒有黏膩的絲線再纏著里柯薩,他看不到了,塔蘭圖拉宅化作遙遠天邊的黑影,里柯薩這才轉向前方,在自由的風中流下淚來。


淚珠撲簌簌地流,他也無意去擦了,任淚珠一顆顆落入菲利斯背上的羽毛。

「我以為可以贏過媽媽……」不甘流滿里柯薩的臉,還滴進嘴裡,他唇舌無力,半字說不清,「我以為……」

他以為什麼呢?里柯薩不知道,其實他沒有任何方法能阻止媽媽,他的身體驚魂未定,手指微微打顫,方才的他害怕極了,但里柯薩清楚知道自己寧死也不願投降。他不要再回到媽媽的影子裡,就是恐懼張狂地嘲弄他,就算他會因此明白自己是這樣弱小無力,他也會緊抱住自己。


「你也會嗎?」里柯薩哭個不停,他在風中問菲利斯,「你也會這麼痛嗎?」


「每次都是。」菲利斯沒有回頭,但里柯薩清楚聽見他的回應,「但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夜風微涼,輕柔地擁住大哭的里柯薩,以親吻為他撫去淚水,吹平他紊亂如麻的心。菲利斯沒有說話,僅是領著里柯薩飛到雲上。

在那裡,無雲的夜幕是美麗的紫羅蘭,幾顆星星若隱若現地點綴,彷彿沉睡,前方天際透出一道淺淺的金色曙光,快天亮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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