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羽千金(下)

一羽千金(下)



墜落


眼淚不斷地流出眼睛,里柯薩卻哭不出聲。他把呼吸埋進土中,土卻不願悶死他。為什麼?他哭泣著咒罵大地,用盡全身的力量朝泥土拳打腳踢,希望能得到解答,但大地沒有回答,天空也不理會里柯薩,而是無情地掀開夜幕,升起黎明。


世界沒有因眼淚表露同情,無用的怒火冷卻,疲憊排山倒海地湧來,里柯薩雙手抱膝,低頭埋起鼻尖,彷彿月亮墜落大地,迷失,無助,絕望。

天緩緩亮起,微熱的日光浸入里柯薩的皮膚,但他仍堅持閉眼,希望能忘卻自己的存在。不只是自己,世界也會忘記曾有他這樣的汙點,媽媽將不再失望,儘管他的所作所為不能一筆勾銷,但里柯薩.塔蘭圖拉可以……


菲利斯會記得他嗎?或許菲利斯會想起他,里柯薩縮起肩膀,忍不住抽噎,菲利斯記憶中的他會是個好朋友嗎?菲利斯會認為他軟弱無能嗎?里柯薩不敢想像菲利斯厭惡自己的情景,無論如何他都是殺人兇手了。

數小時之前,里柯薩幻想菲利斯會驕傲有他這麼一個朋友,菲利斯會發現里柯薩不只聰明能幹,還是世上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人,沒人會比他們更要好。他是多麼愚蠢、天真哪!媽媽從沒錯看他,他生來沒有蜘蛛的才能,只能淪為網中的獵物,因他無能懦弱,不配獲得他人的喜愛。


里柯薩好想放聲大哭,又怕顯得丟人,只能閉緊雙唇,抵抗嚎啕的衝動,努力地吸著鼻子,緊皺著臉,直到無法呼吸。


「他是不是死了?」

「亂說,你看那隻蜘蛛不是想叫醒他嗎?」

「也說不定是想吃他。」


啊,這不正是自卑與自責,他自幼熟稔的兩位朋友嗎?里柯薩認得這兩個聲音,總在深夜時分前來,總躲在陰影深處守候,他們伺機而動,每每成雙而來,四條手臂環繞里柯薩,將他的懦弱編成搖籃曲吟唱。


里柯薩頭一次因這兩位朋友的到來而如釋重負,自卑與自責證實他的猜測,使里柯薩內心不安的種發芽成長,他即是無用,他即是軟弱,那才是屬於他的地方。

一切都將解脫,不管是里柯薩或這世界,媽媽可以擺脫沒用的孩子,菲利斯的人生不會因他蒙上陰影……里柯薩好想再見菲利斯,對不起、對不起,他想對菲利斯說,都是我的錯,你不該跟我當朋友,因為我是殺人兇手。


菲利斯會原諒他嗎?會因失而復得的羽毛而有所諒解嗎?我知道錯了,我只想要你開心。一切都是粗糙簡陋的說詞,里柯薩心裡再清楚不過,他無非是想討好菲利斯,他不能失去唯一的朋友。

里柯薩對自己的想法作噁,可是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在嗚咽中斷斷續續道。


「我沒生氣,里柯薩。」一隻手輕搖里柯薩的肩,「真的,小樹都告訴我了。」


里柯薩掀開一條眼縫,菲利斯宛若太陽,燦爛的金髮在晨曦的薄紗中閃閃發光,純淨的藍眼如歡快的河水流過。里柯薩揉揉眼,菲利斯沒有不見,身旁還站著幽綠色的小樹精。死亡或毀滅,他想像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千頭萬緒在里柯薩的腦中,卻似殘破的蛛網,一時半刻無法連結。他吞吐半天,只能嚅囁出一句為什麼。

「你不討厭我嗎?」里柯薩頹喪地坐起,讓狼蛛爬上手心,「我、我不告而別……」


我殺了人。里柯薩咬住顫抖的唇,吞回真相,一股嘔吐的酸味隨之湧上舌根,謊言與不忠使他作噁,他想說出一切,他是菲利斯最好的朋友。


「小樹說你回神木那去拿羽毛。」菲利斯執起地上的金羽,里柯薩有股衝動想拍掉那根羽毛,以免菲利斯沾到上頭的血跡。菲利斯捏著羽根,左右轉看著挺立傲然的羽瓣,竟輕輕地微笑:「沒想到是真的。」


菲利斯的反應出乎意料,小小的驚喜似火花閃過里柯薩的心,心跳隨即愈發沉重。里柯薩亟欲自白,然而,菲利斯越高興,真相越難以出口,如今高貴的獅鷲羽毛是罪孽的血紅,連帶兩人的友情也沾滿腥味。他已經發誓要誠實,要當菲利斯最好的朋友。


「我做錯了,很大的錯……」里柯薩拼命搖頭,關鍵的字詞怎樣就是出不了口,真要坦白了,那他與菲利斯的友情也隨之終結。或許他們自此將不再說話,但里柯薩永遠都會記得自己和菲利斯一同慶祝的生日。


「不要討厭我……」里柯薩低頭哽咽,不想讓菲利斯看見狼狽的眼淚,「我要走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但至少不能連累菲利斯。里柯薩抽噎著起身,他讓狼蛛爬回口袋,一面努力穩住顫抖的膝蓋。他不能自首,那會使媽媽蒙羞,但一個身無分文的十歲孩子又能逃到哪去?他很可能連獅鷲族的森林都走不出就餓死了。


「你要去哪?」菲利斯跟著起身。

「不知道……」

或許他可以在森林的某處待著,等野狼把他吃掉。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菲利斯,可里柯薩捨不得告別。他扭著嘴唇,沒想到菲利斯也不給他機會,再一次拉住他的手。


「跟我來。」菲利斯又露出那無比認真的眼神,「有個地方,連我父親都不知道。」


此時,沉默的小樹精突然開口:「菲利斯,他來了。」細長的枝葉直指天空,兩個孩子望去,清亮的天頓時烏雲密布,電光閃現,雷聲才隨之轟隆而來,震盪整座樹林。


「快!」


狂風四起,天空閃爍,閃電步步逼近,響雷咆嘯。菲利斯化身獅鷲,張開羽翼抵禦無情的雷電,等不及里柯薩坐穩便拍動翅膀。

他們逆著強風而行,菲利斯不畏雷擊,發出尖銳的長嘯,猛拍翅膀宛若抵抗漫天雷電。頭頂厚重的雲層彷彿長了眼,把閃電一次次砸到兩人面前,里柯薩瞥見地面焦黑,便試圖在暴風中呼喊菲利斯,雷鳴蓋過他的聲音,菲利斯沒有回應里柯薩,而是倔強地飛竄,靈活地閃躲每道閃電。


落雷愈發急促,菲利斯勉強閃避,強風卻蠻橫地將兩人吹離軌道,里柯薩壓低身,才注意到菲利斯的羽毛已亂成一團,南北不分,既是朝東又是往西。雷聲震得里柯薩指尖打顫,而菲利斯的速度忽快忽慢,高度忽上忽下,他知道菲利斯肯定也在努力抑止驚慌,畢竟閃電雷鳴之下,他們才驚覺掙扎如此徒然,自身如此渺小。


雷聲轟隆作響,電光打亮沉重的雲層,顯現出上方巨大的鳥影籠罩,朝兩人逼壓而來。陰影一路碾碎、吞噬了樹林,菲利斯乘風下滑,想衝入樹林尋找掩護。

雷電閃光直擊而下,威嚇的尖鳴劈落森林,精準地擦過菲利斯的左翼,電流竄行,將菲利斯打回人形,里柯薩手腳發麻,他想抓緊菲利斯,但菲利斯只是無力地墜落,如同注定落下的雨水。


世界失速,陰黑的樹林如深淵拔高,沒有翅膀的蜘蛛緊抓住年輕獅鷲,等待殞落降臨的瞬間。





墜落並未降臨。龐然的獅鷲劃過天際,叼住菲利斯的衣領,里柯薩落在柔軟豐厚的羽毛上,直到落地都驚魂未定。獅鷲飛回神木,展翅低空滑行,盤旋了數圈才翩然降落。

天完全亮了,神木周遭卻安靜得可怕,沒有蟲鳴鳥叫,彷彿死寂的夜晚。里柯薩冷汗直流,大獅鷲收起翅膀,里柯薩腳尖才觸地,腿便軟下,整個人跌入泥巴。


大獅鷲未多加理會,而是改以後腿站立,幻化人形。高大的男人雙手抱著菲利斯,視線掃向里柯薩,日光色的眼中沒有半點熱意,而如冬風冰寒,里柯薩忍不住哆嗦。

菲利斯的爸爸並未多言,可那冷酷的沉默似乎拽住里柯薩,他無力抵抗,只能尾隨男人步回宅邸。腳步聲在熟悉的長廊來回響盪,菲利斯依舊不省人事,里柯薩小跑起來,雙眼緊盯那顆金色腦袋,菲利斯會受到懲罰嗎?里柯薩惴惴不安,幾次他嘗試開口替菲利斯辯解,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宅內的廊道如茂密的枝幹朝各處發散開來,菲利斯的爸爸左拐右彎,里柯薩眼花撩亂,最終只剩下一條走道,筆直地向前延伸到深處的一扇房門。門後的房間乾淨整潔,沒有滿地羽毛,只有一張大床,華美刺繡的被鋪與枕頭平整無痕,如同從未有人躺在上頭。


男人將菲利斯放在床上,並伸手拉整棉被。

這時候,里柯薩終於聽見自己說話:「菲利斯會怎麼樣?」

菲利斯的爸爸淡漠地瞥向他,「菲利斯和你不同,他會活下來。」


里柯薩咬住下唇,不敢再開口。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顫抖得厲害,他將一手摸入口袋,指尖撫著狼蛛的身,而細長的蜘蛛腳亦溫柔回應。這真是最後了,里柯薩盯著菲利斯的臉,眼頭又熱起來。

菲利斯的爸爸沒有理他,逕自拉整西裝外套,方才不省人事的菲利斯卻突然舉起手,一把抓住男人的衣襬。


「你要帶里柯薩去哪?」菲利斯沒有睜開眼,聲音沙啞卻字字清晰。

男人像是沒聽見菲利斯的話,只是說:「放手。」


「你要帶他去哪?」菲利斯執拗地重複。

「放手,菲利斯。」男人不為所動,「除非你不想再見你母親了。」


「哼……」菲利斯哼笑一聲,睜開細長的眼縫,藍眸虛弱卻堅定如火,「母親早就過世了,你以為那種粗糙的伎倆騙得了我嗎?」

男人沒有避開目光,他不畏菲利斯的對質,但同時也沒有說話。

「你這騙子……」菲利斯吸氣,長期壓抑的怒火看似爆發,卻只是虛弱如絲的指控,「你騙了媽媽……你從沒愛過她,騙子。」

菲利斯咬住蒼白的嘴唇,仍阻擋不了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溢落。

「你甚至不來見她……」他壓抑顫抖的聲音,憤恨劇烈地喘氣,似乎下一秒就要化作火焰衝出,「我恨你……媽媽愛你,但我恨你。」


菲利斯的恨意洶湧,猛烈似火,卻燒不了男人半分。男人不慍不怒,甚至慢條斯理地撥開菲利斯的手,仔細地檢查外套是否留有皺痕,最後才好整以暇地凝視自己的孩子。

「你知道嗎?菲利斯,鳳凰族不畏火,是因為鳳凰血液中的魔法。」他緩緩道,彷彿是刻意要讓菲利斯聽清楚,「鳳凰族死後,那屍體也不過凡人,只不過燒完的灰燼中不會誕下不死鳥。」


菲利斯大叫,手抓了一旁的枕頭便往男人砸,男人文風不動,一掌拍落枕頭,宛若拍蒼蠅般輕鬆。菲利斯猛地前撲向男人,卻重心不穩地癱倒床面,他咬牙切齒,右手護著左臂,他掙扎著要從床上站起,卻怎樣也無法如願,只能死命瞪著男人走向門邊。


「跟我來,塔蘭圖拉。」黃眼睛視菲利斯為無物,轉向里柯薩,「你很聰明,應該不會想見到菲利斯再斷一條手臂。」


菲利斯對里柯薩死命搖頭,但里柯薩看的是菲利斯斷去的左臂,閃電劃破袖子,在菲利斯的手臂上劈出一道裂痕。都是他的錯,里柯薩發抖,菲利斯是為了救他才受傷。


「你母親在等你。」男人又道。


里柯薩抖著膝蓋,淚珠一顆一顆滾過臉頰,他看著菲利斯,看著菲利斯的藍眼隨著自己的動作越來越絕望。

對不起,里柯薩的歉意被恐懼和自責淹沒,只剩下輕微的唇語。菲利斯拼命搖頭。再見。菲利斯還是搖頭,要他別走。他轉身邁步,菲利斯的視線在他背後,里柯薩閉起眼,是為了阻止淚水,也是為了逃避菲利斯的眼。


里柯薩走向男人,雙手在口袋裡握成拳頭。





審判


正午,家僕在廳堂點上黑蠟燭,是肅穆亦是悲痛,是審判亦是服喪。白日金光淹入彩繪玻璃窗,獅鷲劈天剖地的故事光彩奪目,獲救的魔法之子尊崇獅鷲,彎身跪倒在鷹爪前,承諾至死不渝的忠誠,獅鷲昂首,彷彿永無西沉的太陽。


太陽令耀眼的歷史重生,繽紛的色澤親吻里柯薩低垂的頭頂,他卻忍不住打顫。命運即將落下裁罰,他的故事即將成為歷史,但刻留傳說的玻璃窗不會記得他。

黑影圍繞里柯薩,仍不敵裡頭黑影重重,漆黑的蠟燭,漆黑的衣著,漆黑的死亡,痛失孩子的成年人穿戴憎恨與憤怒,一抹金羽別在胸口,尖長影子都成利刃長劍,罵語哭聲的箭矢射向里柯薩。


里柯薩孤獨地佇立在漆黑的圓心,沉默地接受一切。未來不曾如此清晰,菲利斯的爸爸已經暗示他的命運,他將在無數憤怒的目光下走向絞刑台,或是俯身趴上斷頭台的木枷,由蒙面的死神為他下刀,也或許他不會那麼好運,他會受到凌遲,被倒掛著丟入水中……直到他償清每條人命,方得斷氣。


罵聲高漲,如洪水淹沒廳堂。然而,再多的喧囂都是沉默,里柯薩膽怯地抬眼,一眼看見沉默的媽媽。媽媽就站在前方,雙手環胸,銀白的髮絲滑過蒼白凹陷的雙頰,宛若黑夜中的慘白鬼魂。里柯薩趕緊垂下眼,躲避媽媽漆黑的視線。自里柯薩來到廳堂後,媽媽始終沒有說話,只是一直一直盯著他。


「我殺了你!」


淒厲的尖叫爆發,一名面覆黑紗的婦人衝破圓圈,手執匕首朝里柯薩揮舞。里柯薩縮起雙肩,卻不敢移動腳步,婦人的怒火屬於他,是他背負的罪。旁人拉住婦人,婦人仍發狂似地比劃匕首,嘶聲力竭地指控,悲痛的怒吼震耳欲聾,如同困獸。我殺了你,我殺了你,狂怒的尖叫不成言語,但里柯薩看見那對發紅的眼這麼說。


「夠了。」


此時,主桌後方的男人舉起手,場面瞬時鴉雀無聲,發狂的憤怒遭到隱忍,哭泣在緊咬的雙唇後吞嚥,無人不轉頭望向前方的男人。菲利斯的爸爸目視前方,但並不是在看里柯薩。

「今日發生此等不幸之事,實屬遺憾。」他說,「然而,我必須提醒各位,私刑喚不回死者,憤怒亦不等於正義。」


婦人不服,扯開嗓子哭鬧,直指衰敗的獅鷲族再無榮譽,竟偏袒惡毒的蜘蛛。菲利斯的爸爸不作回應,只是揮揮手,命人護送婦人回房,兩名白衣家僕上前取走婦人的金羽,接著攙起婦人的雙臂,倒也不像協助,更如拖行,眾目睽睽,婦人一路哭嚎,而眾人噤若寒蟬,再無異議。



這時候,獅鷲無情的眼睛落到里柯薩身上。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男人說,「里柯薩.塔蘭圖拉,你毒死了十五名孩子,如今,你得用同樣的毒償命。」


里柯薩嚥嚥口水,目光投向媽媽,媽媽的眼卻像看著空氣似地穿過他。里柯薩顫抖不止,他忍著哭泣的衝動,從口袋裡掏出銀盒子。

「是這個、我用這個……」他努力想打開銀盒,手指卻不聽使喚,怎樣也撥不開卡榫。里柯薩掌心滲汗,銀蜘蛛仍不理他,甚至乘著濕潤逃脫他的手。銀盒子落在地板,里柯薩隨之撲到地上,撈了老半天就是捉不住銀蜘蛛。


最後,菲利斯的爸爸喚來傭人,為里柯薩撿起銀盒子,並搬來一張小桌。銀盒子左右攤開,躺在桌面,裡頭尚有半罐毒液。傭人為他執起針筒,抽了一整管的毒。

里柯薩交出手臂,針頭刺入血管的時候,他偷偷踮腳,越過傭人的肩頭望向媽媽。只見媽媽沒再看他,而是轉頭向傭人要了杯酒,優雅地啜飲。


里柯薩感覺雙頰一片濕潤,不知是汗水或淚水,又或是毒液。蜘蛛毒爬入里柯薩,咬穿他的細胞,攻占他的感知神經。熱與麻從手臂蔓延,肌肉不受控地抽動,蜘蛛爬過里柯薩的胸,直掐他的喉頭。

里柯薩倒在地上,蜷縮一團,全身抽搐不止,他想抱緊自己,卻沒有餘力,只能無助地喘氣。爸爸是否也曾如此痛苦?他抬頭看天花板,華麗的壁畫令他頭暈目眩,在夢鄉的孩子們是否一度被痛苦喚醒,在絕望的抽搐發抖之中斷了氣?他動不了了,蜘蛛沿著血管而來,黏稠的絲線將里柯薩捆進黑暗。



一切如海。毒液的海浪漲起,淹沒里柯薩的感官,時間似乎一度停止,但他依然生還。浪潮退去,將里柯薩沖回冰涼的大理石地板。里柯薩縮起身體,緊抱胸口的溫暖,聆聽心音躍動。銀蜘蛛殺不死他,他活了下來。


毒液翻滾過後的倦怠席捲而來,幾乎讓他忘卻自己身在何處,又是為什麼讓毒海淹過。憤怒的腳步此起彼落,遠近交錯,穿透大理石地震動他的耳膜。他還聽見有人說話,聲音交疊模糊,只能聽出忽強忽弱的起伏,如同憤怒的吼叫,如同悲傷的啜泣。

或許他們也跟黑紗婦人一樣,為他還活著的事實而憤怒。里柯薩不敢輕舉妄動,深知自己的生還是個錯誤。


要是他遲遲不睜眼,他想,或許大人就會以為他死了。或許他們會把他的屍體丟到森林,然後把他忘得一乾二淨。只要沒人記得里柯薩,他又可以安心地去找菲利斯。

里柯薩的想像沒有如願。媽媽細長的鞋跟緩緩敲響大理石地,不疾不徐地靠近,修長冰冷的指尖滑過里柯薩的臉龐。里柯薩想裝作沒有感覺,卻不覺縮了縮雙腿,他始終騙不過媽媽。


「里柯薩,里柯薩。」


媽媽的嗓音柔軟,如同哄誘。里柯薩不禁興起一絲希望,說不定媽媽沒有生氣。他一睜眼便對上媽媽漆黑的眼眸,媽媽蹲在他身邊,長如蜘蛛腿的手指拾起他的下巴。

「快起來了。」她柔聲道,「我們還有事情要做。」


媽媽讓里柯薩自己起身,一手爬上里柯薩,白骨似地手指稍稍使力地握住他的肩,將里柯薩攬到身側。身穿黑衣的大人們並未散去,而是以菲利斯的爸爸為中心,肩連肩,站在里柯薩面前圍繞出一個緊密的半圓,鋒利的眼神緊抓里柯薩。


方才的小桌還擺在前頭,媽媽伸手撫上桌面。

「好了,」媽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拿出來吧。」

里柯薩看不見媽媽的臉,一時間摸不著頭緒,不知道媽媽要他拿出什麼。他想回頭尋求媽媽的指示,但肩頭被賦予的壓力讓他難以呼吸。

「你的小朋友,就在口袋裡不是嗎?」媽媽輕聲催促,「大家都很想見牠。」


那瞬間,里柯薩的心跳似乎凍結了。他知道媽媽的手擺在自己肩頭,因此里柯薩只能死命壓抑身體的顫抖,冷汗流過後頸,也無法抑制內心的驚慌與恐懼。不要,不要。他想出聲乞求,出口的只是急促的喘氣。

媽媽又催促他一次。里柯薩無從抵抗,只能眼眶含淚,將手伸入口袋。


狼蛛不疑有他地爬上里柯薩的手,一路走過胳臂,登上肩頭,最後順從地自里柯薩的掌中降落到小桌。狼蛛留戀里柯薩的手,不因周圍目光重重而不安,對即將到來的命運一無所知。


「媽媽,不是牠的錯……」里柯薩哭起來,哀聲請求,「求求妳、拜託……」

媽媽俯身,一陣寒氣撲到里柯薩耳邊。

「是的,不是牠的錯。」媽媽的聲音輕柔冰冷,「但你必須明白,里柯薩,你奪走了他人的摯愛。」

媽媽的手順著里柯薩的手臂滑落,蒼白的枯枝握住里柯薩,媽媽放手時,里柯薩手裡多了把銀製小刀。


「虧欠必然償還。」


里柯薩泣不成聲,握緊手中的小刀,筆直地朝桌面落下。




里柯薩曾問媽媽,蜘蛛的血是不是紅色。當時的媽媽露出一抹難以言喻的微笑,反問蜘蛛的血怎麼會是紅的。

「因為我也是蜘蛛!」他開心地舉起雙手,和媽媽分享,「蜘蛛一定跟我一樣。」

媽媽笑了,里柯薩更加雀躍,他終於讓媽媽笑了,里柯薩點著腳尖輕輕蹦跳,希望媽媽能順勢抱起自己。然而,媽媽的手卻是伸入玻璃箱,從中捧出一隻母狼蛛。


母狼蛛的卵才孵化幾天,並不樂意與自己的寶寶分開,牠焦躁地打轉,伸腳嘗試攀爬玻璃,眼巴巴地看著箱內的狼蛛寶寶手足無措。

里柯薩雙手抓著桌緣,毫不明白媽媽的用意,他焦急地看著玻璃後方的狼蛛寶寶,寶寶若找不到媽媽肯定很難過,里柯薩知道自己肯定會難過得發瘋。



他緊盯著狼蛛母子,沒注意到媽媽正不慌不忙執起扁平的手術刀,刀鋒緩緩地切入母狼蛛的身。媽媽的刀法嫻熟俐落,在痛抵達之前,母狼蛛的腳就沒了動作。


「蜘蛛的血是不是紅的。」媽媽用白布輕輕擦去刀上的血,「你若想知道,怎麼不自己看看呢?」


藍黑色的血流了滿桌,狼蛛屍體如雕像靜止。里柯薩不敢換氣,甚至忘了害怕,眼淚滴答落在他的指頭。媽媽轉身離去,留下狼蛛母子與里柯薩。

里柯薩不敢碰母狼蛛,只是趕忙探往玻璃箱內,用兩隻手掌抱住狼蛛寶寶。他怕寶寶看見死去的媽媽,因此他背過身去,用指尖撫摸小狼蛛的背脊。


對不起,對不起。藍色血液噴濺,飛到里柯薩臉上,噴到銀蜘蛛身上。眼淚撲簌簌地落在桌面,都是我害的,里柯薩緊咬下唇,沒膽哭出聲,手幾乎握不緊小刀。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對不起……生命的重量將里柯薩壓倒在地,歉意終於有了聲音,他不知道這次狼蛛寶寶是否聽懂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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