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羽千金(上)

一羽千金(上)




里柯薩


入夜之後,月亮升了起來,從天空撒下舖天蓋地的蛛網,光線冷冽,彷彿銀絲上發亮的蜘蛛口涎,嫩綠的枝葉都如死灰。里柯薩獨視月亮,而月亮用一貫的臉色回應他,灰白冷峻且無情,一如往常,就像媽媽。

媽媽如月亮一般,總是彷彿近在咫尺,實則遙不可及。不管里柯薩是從高塔的房間仰望,又或是在聳天入雲的大樹上,透過鬱鬱蔥蔥的枝葉窺看。月亮始終那麼冷,那麼遠。


今夜恰逢滿月,冰冷的白光充斥每個角落,再陰鬱的森林也清亮一片,為夜晚的慶生會覆上一層朦朧的溫柔薄紗。坐擁森林的獅鷲族住在樹上,宴會排場毫不馬虎,四處綴以金紅雙色的緞帶、蠟燭,中央的大桌上擺著巧克力噴泉,受邀的孩子們幾乎全擠在那,手端飲品的侍者穿梭人群,金色香檳,鮮紅的血橙果汁,如太陽之火,如太陽之光。


里柯薩從未參加過誰的慶生會,遑論邀請誰來一起慶祝。他向來以為生日該是要為自己的媽媽慶祝,祝賀媽媽在千辛萬苦的生產之下生還。況且,一如媽媽所言,他除了自己的媽媽之外又認識哪裡的誰願意幫他慶祝生日了?


不過顯然獅鷲族的獨子有其他的想法。金色的邀請函確實寫著里柯薩的名字,儘管里柯薩與對方毫不相識,但又有哪個傻子會拒絕獅鷲家的邀請?

里柯薩盯著信封上頭的字跡優雅悠長,絲毫看不出這是出自孩童的手筆。然而,多虧了這封邀請函,里柯薩才獲准與媽媽共度一晚,而非獨自守家。畢竟媽媽總說他有孤獨的才能,如此珍貴的天賦可不能因凡人俗世浪費。

因此,當媽媽掏出金色的邀請函時,里柯薩雀躍地幾乎要飛起來。這個晚上將是他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晚,里柯薩還沒踏出門,快樂已在他的心頭湧動。他將永遠記得這個晚上,也會記得那封邀請函將媽媽變得寬容溫柔,甚至蹲下身,要里柯薩為她挑選項鍊。


即使高高地坐在獅鷲族的大樹上,里柯薩也能清楚看見媽媽頸上的項墜,漆黑的蕾絲環著媽媽蒼白細長的頸子,水晶綴成的蛛網中央鑲著顆血紅寶石,像盛開的花。那不是媽媽最愛的項鍊,但今晚的媽媽相當溫柔,沒有責備里柯薩。


再過幾分鐘,獅鷲族的獨子即滿十歲了。樹下的孩子們紛紛捧著禮物,爭先恐後地擠到林中另一頭最高大的神木前排成長列,想搶先一睹年輕獅鷲的風采。里柯薩沒有準備任何禮物,他的所有財產只有一隻狼蛛,那是他此生中唯一一份來自媽媽的禮物。媽媽告訴他這是家族傳統,聰明的狼蛛會裁奪誰才是真正的塔蘭圖拉。狼蛛始終陪伴他身邊,無時無刻,今晚亦然。

里柯薩小心翼翼地護著外套口袋,不時讓狼蛛出來透透氣。狼蛛自他五歲那年起便伴在他身旁,是里柯薩唯一的朋友,他不能把狼蛛當作禮物,這世上豈有將朋友拱手相讓的理由。




幾分鐘過去了,卻始終不見獅鷲的獨子。約莫半小時後,神木下的孩子們明顯失去耐心,本先整齊的長列隊伍很快地歪七扭八。眼見人群熱情減退,注重禮儀的獅鷲當家出面,代替壽星收下所有禮物。金髮男人讓孩子們把包裝精美的禮物擺在神木下,並和每個孩子握手致謝。里柯薩注意到每個握完手的孩子手裡都握著一根金羽毛。這些收到獎勵的孩子們瞬間一哄而散,又相爭擠回巧克力噴泉邊。


里柯薩突然感覺到一股荒謬可笑的滑稽,卻又忍不住同時為此悲哀,再怎麼說,他是打從內心感謝這場慶生會,起碼今晚的他不用一個人度過,他與年輕的獅鷲未曾謀面──他甚至不能確定兩人是否能有機會見面,里柯薩卻已經對這個陌生的孩子產生一絲惺惺相惜的情感。或許是因為他看見了自己的影,並私自幻想年輕的獅鷲和自己同樣是個孤獨且不快樂的生命。


「喂,什麼事那麼好笑?」


天上忽地傳來一個略顯不滿的聲音,打斷里柯薩孤獨的快樂想像。

里柯薩抬眼,才看見月光的枝葉裡有一對藍眼睛,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掃得瞇起眼。枝葉劇烈搖動,金色的羽毛飄落,掃過里柯薩的鼻尖,惹得他打了聲噴嚏。

金髮少年背對月亮,渾身純白無瑕的衣著卻遠比月光更白。小獅鷲的眼底已有當家的模樣,俊美的臉龐宛若雕像,他輕輕地踮上枝頭,雙手環胸,垂下藍色眼眸打量里柯薩。


「你是塔蘭圖拉家的孩子吧?」他說道,「你在笑什麼?」


里柯薩抬頭,無懼於小獅鷲居高臨下的氣勢,視線如對方打量自己那樣,慢條斯理地爬過對方。他思考了半晌,才答:「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小獅鷲勾起唇角,露出志得意滿的微笑,「你跟塔蘭圖拉夫人長得一模一樣。」

這句話讓里柯薩雀躍不已,有人說他跟媽媽長得一模一樣,他真想現在就跳下樹將這件事分享給媽媽。


「真的?你認識我媽媽?」里柯薩忍不住興奮地追問。


里柯薩高昂的情緒讓小獅鷲產生一股無名的優越與滿足,這興奮和他人刻意調高嗓子的假惺惺天差地遠,就像是兩人共享一個足以翻覆天地的秘密,這無法言喻的親密感令小獅鷲興奮不已,他必須與他的新朋友分享一切,直到天下都掌握在他倆手中。


「當然。」小獅鷲更加得意,「塔蘭圖拉夫人經常來見我父親,父親舉辦的派對也從不缺席。」

今晚真是里柯薩此生絕無僅有的美好夜晚,他不只獲准待在媽媽身邊,還認識了他從不了解的媽媽。里柯薩開心極了,他迫不急待想知道更多媽媽的事情。

「他們是朋友嗎?他們都會做什麼?」


事實是,小獅鷲從沒喜歡過塔蘭圖拉夫人,更不清楚那個白髮老太婆到底為什麼三天兩頭就往自己家裡跑。塔蘭圖拉夫人瘦如白骨,嘴唇又紅又薄,總令他毛骨悚然,他不怕,只不過他也不歡迎那個瘦骨嶙峋的老女人。


不過,他不想輕易地毀掉這段友誼,他已經在樹上看了整晚,塔蘭圖拉家的獨子顯然和那令人可憎的老太婆不同,小獅鷲看著這位新朋友小心翼翼地模仿自己,一手攀著樹枝,努力地用雙腳立於枝頭。他有預感他們肯定會成為最要好的朋友。


「在那之前,你有準備禮物嗎?」小獅鷲大膽地說,「你沒去排隊,是因為你想把禮物親手交給我嗎?塔蘭圖拉。」

他說謊了,他壓根不在乎禮物,卻也不知道話怎麼就這樣出口了。或許他只是想證明塔蘭圖拉的獨子也不過裝腔作勢,和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已經十歲了,已經懂得別讓希望飛得太高,避免落下時摔斷翅膀。


白髮的蜘蛛卻看穿他。

「我沒有東西可以給你,但沒關係,因為我也不想要你的羽毛。」蜘蛛灰綠的眼在月光下平靜地回望,「如果你想要禮物,你怎麼不到樹下去?」

通常,小獅鷲絕不容許任何質疑或違抗他的聲音,他本該勃然大怒,但此刻的他有了更好的主意。


「那你怎麼待在樹上呢?」小獅鷲反問,帶著一抹勝利的微笑,「你怎麼沒跟你媽媽待在一塊?」

他看見那對灰綠色的眼睛暗了下來,卻驚訝地發現內心毫無勝利的狂喜,甚至,一絲愧疚感油然而生。

塔蘭圖拉家到場時,他一眼注意到白髮女人身後的男孩。男孩和他母親有同樣的髮色,氣質卻截然不同,他不如他母親那般傲然昂首,而是垂首畏縮,緊緊跟在他母親身邊。然而,女人冷酷地鬆開男孩,輕揮了揮手,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將男孩趕到樹上去。


世上或許有不愛孩子的母親,然而怎會有一個孩子停止渴望並嚮往自己的父母?小獅鷲始終看著樹上的蜘蛛,看著孩子始終以渴望的目光追逐母親的影子。他是如此天真,像個小孩,小獅鷲心想,自己已經十歲了,已經大得足以理解不切實際的期待背後往往只會讓自己受傷。


里柯薩沒有說話。他沒有生氣,亦無悲傷,而是被事實掐住了喉頭般動彈不得。獅鷲慧黠的眼看穿一切,捉住他,里柯薩如鷹爪上的獵物,毫無辦法。


世界再次天羅地網地包圍他,以細密的絲線網住他的一呼一息,他得小心翼翼,以免被世界吃掉。他真想要媽媽,但里柯薩不敢下樹,只是緊抓住樹枝以遏制逃跑的衝動。畢竟媽媽說了,他還不夠格和大人待在一起。

那時候,他甚至不敢看媽媽的眼睛,只敢盯著媽媽血紅的嘴唇,掙扎了一陣才顫抖地鬆開手。媽媽沒再開口苛責他,但顯然也不甚滿意,僅是沉默地轉身,如同他人生中許許多多個晚上。


唯有一晚,里柯薩鼓足勇氣開口請媽媽留下。


「您能給我一個晚安吻嗎?」他不敢下床,只敢抬眼,十根手指在棉被底下打成結,比沾黏蛛網的蝴蝶更插翅難飛。


媽媽回過頭,從房門邊又步回床側。里柯薩的床頭上方張著唯一一扇窗,月光恰巧是從那爬進來。媽媽走入月光,一頭白髮如銀絲綴成,絲縷都是蜘蛛嘔心瀝血的傑作。

媽媽垂下眼,「晚安吻?我的小狼蛛,你怎會有這可笑的念頭?」


媽媽的白髮如雪,雙眼卻黑得無光。里柯薩渴望媽媽的眼睛,因為媽媽總可惜他的眼睛是爸爸的眼。要是你的眼和我一般黑,你就是我最完美的小蜘蛛了。媽媽總如此嘆一口長氣,便不再看他。


「我從書上讀到的,故事裡的爸爸媽媽會親親小孩子的額頭,然後那些小孩子就會睡著,夢見很美的夢。」

媽媽的瞳孔深沉無底,如一口深井,無論丟了多少石子都傳不出落底的聲音。媽媽沉默地凝視他,過了好一陣,毫無感情的雙唇才緩慢地移動起來。

「我的小毒蛛,你是如此天真可愛。」媽媽不疾不徐,聲音要比月光更冷,「世上所有的故事都是張網,而你是織網的蜘蛛,還是網中的蝴蝶呢?」


那是里柯薩短短的人生中最無地自容的時刻。羞愧的他想拉起棉被蓋過頭頂,但棉被底下打結的手似乎再也解不開了。里柯薩還來不及回答,媽媽便轉身離去,長長直直的白髮隱沒在門廊的陰影裡頭。

里柯薩知道那是媽媽表達失望的方式,他清楚不過,他總是讓媽媽失望。在他尚嫌短暫的生命裡,還未有一次能讓媽媽停下腳步對他微笑。


那夜,里柯薩像是一夜長大般明白了一切。他努力噙住眼淚,但眼淚卻強硬地不斷溢出他的眼。里柯薩只得用袖子拼命抹臉。他痛恨自己是個軟弱無能的孩子,因無能的孩子不配待在媽媽懷裡,不配獲得母愛的滋養。

他翻身從窗口遙望夜空,想像媽媽是籠罩大地的白月光,以冷若寒霜的網擁抱他。他在月下陷入夢鄉,夢裡的媽媽像是產卵後的母蜘蛛,將熟睡的里柯薩背在背上,一面輕柔地哼歌,等待卵囊成長。隔日,里柯薩睜開眼,悲傷地發現自己從童年的卵中孵化了。




有好一陣子,沒有誰再說話,只有淚水的氣味在空氣中渲染。里柯薩依然倚靠枝幹,他不敢擦淚,也許他是怕一擦淚便會失足,再次落入絕望的網中。里柯薩輕吸著鼻子,無地自容,他不敢抬頭面對小獅鷲,唯恐對方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媽媽。他只好一直死命盯著自己的鞋尖,天上的月亮彷彿也正嘲笑自己,甚至落井下石地颳起一陣強風,想將他從樹上吹落。



然而,那風並非月亮的嘲弄,而是獅鷲遮天蓋地的翅膀。龐然的身影倏地從天而降,瞬間覆蓋了月光,世界似是暈厥般昏天黑地。

男人一頭金髮向後梳齊,不因飛行散亂,他落腳的枝頭比兩個孩子都還高。里柯薩注意到小獅鷲帶了幾分男人的神韻,但男人的眼神銳利,如秋日落葉那樣棕黃。


男人身姿凜然,如老鷹居高臨下地佇立樹梢。

「菲利斯。」男人凝視自己的孩子,彷彿根本看不見里柯薩,「我注意到你沒有出席自己的慶生會。」

方才志得意滿的菲利斯不見笑容,他回瞪自己的父親,藍眼中盡是不滿。

「我可不記得自己想辦慶生派對。」他尖銳地說,「這是您的晚宴,畢竟我們尊貴的客人都是衝著您的名而來。」

面對孩子酸溜溜的指控,男人眉毛都沒動一下,黃眼和嗓音同樣無情。

「你得向我們的客人道歉,為你的無禮。」


「無禮?」菲利斯提高音量,「您可真愛說笑,羽毛都到手了,談何無禮?」


菲利斯的攻擊顯然是奏效了。男人的表情雖沒有變化,倒是沉默了一下,才開口道:「在你道歉之前不准見你母親。」


此話一出,菲利斯的士氣全垮下來,他咬牙,「您不敢!」

直到這時候,男人臉上才緩緩浮現一絲笑意,那笑容極淺,沒有情緒。

「別傻了,菲利斯,這世上還沒有人敢與獅鷲比膽子。」

菲利斯憤而不語,手裡握的樹枝已經斷成兩截。


男人看了眼里柯薩,儘管只是短短一瞬,里柯薩卻感覺到黃眼睛裡深深的同情。里柯薩毫不明白,他還來不及思考,男人再度對他視而不見。

「別讓我失望。」他對菲利斯拋下這句話,便轉身跳下枝頭。一眨眼,男人化身巨大的老鷹,乘風滑過夜空,竄入濃密的森林之中。



菲利斯大叫一聲,將手裡的斷枝殘葉丟向男人離去的方向。但一切盡是徒然,里柯薩看著細碎的枝葉隨風而逝,不留痕跡,一如菲利斯的怒氣沒有在男人心中刻留。


世界如同蛛網。要不被絲線纏黏,就是得照著絲線的方向前行。媽媽和菲利斯的爸爸都是走在網上,而他與菲利斯則是困在網中,一舉一動全逃不了大人的視線,並不是因為大人是世界的征服者,而是因為他們比小孩子更懂得蛛網的規則,絲線纏繞的方式,前行的方向,獵物掙扎而產生的震動……一切盡收眼底。


自媽媽將他拋下的那晚,里柯薩便落入世界的網中。他被絲線纏身,只能與孤獨相伴,聽天由命。於是里柯薩始終閉著眼,假裝自己仍在媽媽的懷抱。


「我根本不想要生日派對,都是我父親擅作主張。」菲利斯憤恨未平,握緊拳頭,「那些客人全是偽君子。」

里柯薩沒說話,他不知道能說什麼安慰菲利斯。他想告訴菲利斯,自己的媽媽不是偽君子,但曾幾何時他真正認識媽媽了?

「想和獅鷲當朋友的人,都是因為我們有錢有權。」菲利斯厭惡地瞪著樹下,巨大的老鷹翩然降落地面,再次恢復人類的外表,眾人不約而同熱烈地鼓掌,更有不少女性簇擁向男人。

「所有的人拿到羽毛都會不見。」



媽媽的梳妝台上也擺著金色的羽毛。羽毛長而寬,末端是耀眼美麗的金黃,根部卻純白無瑕,漸變的色澤在搖曳的燭火下如同河流粼光潺潺,比火焰更加迷人。

獅鷲的金色羽毛不單是美麗,更是受到信賴以及認可的象徵。獅鷲族出身高貴,德高望重,受眾人追捧、瞻仰,自古以來代代守護魔法。對那些忠心追隨者,獅鷲贈予自己的羽毛,以表感謝與敬意。


里柯薩猶記書上如此記載:忌妒且畏懼魔法的凡人舉起火把,燒盡可疑的信仰,活捉魔法之子,加以嚴刑拷打,只為求得魔法的秘密。傳承魔法血脈的人們紛紛逃往森林,向守護森林的獅鷲尋求庇護。


仁慈勇敢的獅鷲展翅飛上天,化身為雷鳥,頓時天打雷劈。雷鳥喚來狂風,召來暴雨,無力的凡人因而退卻,再也不敢靠近森林。雷鳥尖嘯一聲,雷電劈落地表,世界綻開一道細長的裂縫,魔法之子逃入狹長的裂痕,裡頭是凡人無法觸碰的世界。在獅鷲金黃的羽翼之下,魔法的血脈得以留存,如長河生生不息……



里柯薩曾望著媽媽的梳妝台,想像羽毛的主人是如何勇敢地驅趕凡人,以寬大的羽翼保護魔法之子。里柯薩垂眼,樹下的金髮男人和女性談笑風生,甚至毫無顧忌地親吻對方,怎樣也不像故事裡英勇偉大的獅鷲。


「那你母親呢?」他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你難道不想和她一起慶祝生日嗎?」

里柯薩還盯著樹下,他看見菲利斯的爸爸走向自己的媽媽,他對媽媽欠身,親吻媽媽的手背。五歲那年,媽媽將狼蛛交給里柯薩,那時候他也想過與媽媽一同慶祝生日,但媽媽卻反問他,令人失望的孩子值得受到祝福嗎?里柯薩自此再也不敢想。


「你要不要見我媽媽?」

里柯薩抬頭,發現菲利斯的表情無比認真。

他才想開口,又被菲利斯打斷:「你、我還有我媽媽,我們一起慶祝。」

那你父親怎麼辦?他想問,可又不想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畢竟這提議是如此誘人。他很訝異自己竟沒有第一時間想到媽媽,要是他答應了,媽媽肯定會對他失望。


菲利斯不讓他猶豫或拒絕,直接伸出手。

「我想要你和我一起慶祝,塔蘭圖拉,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知為何,里柯薩有點想哭,菲利斯的藍眼充滿期待,過去從沒有人用這樣熱情的眼神對他。里柯薩克制眼裡的熱意,伸手握住菲利斯。


「里柯薩,我叫里柯薩。」

眼淚終究溢出眼眶,不過里柯薩不為此羞恥,畢竟這一刻的他是如此自由且快樂著。




鳳凰之子


菲利斯的母親住在森林東邊的大樹上。因為菲利斯的母親熱愛太陽,每日黎明前就在等待第一道曙光。東方的大樹不如中央的神木雄偉,卻是奇異地長成一座宮殿,樹幹貫穿中心,直達雲端。大大小小的房間堆疊而起,與慶生派對的豪華氣派天差地遠,卻更顯古樸溫馨。


菲利斯在頂端的窗口降落時,心急得滑了跤,連帶背上的里柯薩一同滾了進去。里柯薩跌入滿地的羽毛裡,被惹得噴嚏連連,他用袖子擦臉,才剛止住雙頰的搔癢,一旁恢復人形的菲利斯甩甩頭,又淋了里柯薩滿身羽絨。


菲利斯朝他噓聲,食指貼在唇上,又用下巴點點房間深處的大床。大床四周以紗幕遮掩,隱約可見薄紗後方起伏的人影。

「媽媽在休息,小聲點。」菲利斯壓低聲音,「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床上的人並無動靜,但里柯薩還是不自覺地掩住嘴巴。


「走這邊。」菲利斯悄聲,沿著牆壁輕手輕腳地走向左側的房門。里柯薩跟在後頭,卻忍不住頻頻瞄向大床。

除了兩人的腳步聲之外,房內死寂一片,淺色的紗幕後方亦然。里柯薩總覺得沒人在那,但他又無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狹長卷曲的階梯緊接在門外,里柯薩走得暈眩,好不容易才看見盡頭的廚房。菲利斯興奮地滑向冷藏庫,從裡頭端出一條蛋糕。

「我自己做的。」他洋洋得意,「用媽媽的祖傳食譜。」

里柯薩卻眨眨眼反問他那是什麼。

「生日蛋糕啊!」菲利斯不可置信地睜大眼,「你沒吃過嗎?」

「我沒慶祝過生日。」里柯薩搖搖頭,「媽媽不准。」


聞言,菲利斯放下蛋糕,又回頭往冷藏庫裡東翻西找。里柯薩佇在原地,眼看著菲利斯捧出鮮奶油,又墊起腳打開上方的櫥櫃,拿出一堆似曾相識的器材,像是調製藥水那般攪動起碗裡的液體。

或許他不該說實話,菲利斯全神貫注的神情令里柯薩又開始對自己失望,畢竟他除了調製魔藥之外一無是處,菲利斯肯定是覺得他無聊了才沒再搭理他。


里柯薩的膝蓋不安地提起,緊繃一路爬上他的後背頸椎,他的理性與感性正在鬥爭,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聳肩。他想逃走。或許他會從高聳的城堡一躍而下,就這樣一路拔腿逃回媽媽身邊,雖然媽媽肯定會罵他,但至少媽媽不認為魔藥無聊。


里柯薩抿著嘴,盯著菲利斯把固體的鮮奶油一勺勺裝入袋子裡。他差不多該走了,里柯薩反覆在腦中沙盤推演,要不然媽媽會不高興,媽媽沒說我可以跟你玩。我可以自己回去,他可以這麼告訴菲利斯,起碼如此一來,菲利斯也不用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


菲利斯捏著倒圓錐形的擠花袋,小心翼翼地在蛋糕上作畫,他接著也把擠花袋遞給里柯薩。

「拿去。」菲利斯退開,讓里柯薩站到桌前,「寫你的名字。」

「寫在哪?」里柯薩一頭霧水。

「當然是蛋糕上。」菲利斯雙手叉腰,意氣風發,「我們一起慶祝!但我保證,明年開始你都會有自己的蛋糕!」


里柯薩過了一會才理解菲利斯的話。

「你媽媽不會生氣嗎?」他呆呆地問,他知道這問題很傻,但他似乎不再害怕菲利斯不喜歡自己了。

「哈!」菲利斯大笑,「我要跟誰當朋友,誰都管不了我!」

里柯薩覺得自己好像看見故事裡的獅鷲,笑聲如燦爛的太陽,掩去里柯薩心底的月亮。頓時,里柯薩像是曬了日光浴般暖呼呼,他沒哭,只是微笑。



兩個孩子把蛋糕切成三份。被分割的蛋糕有大有小,身為壽星的菲利斯拿了最小的那塊,先是說要讓給沒吃過蛋糕的里柯薩,又說媽媽休息了很久,得多吃點才行。

他捧著蛋糕一溜煙地又飛回上頭的房間,沒有翅膀的里柯薩只得緩慢地再度爬上蜿蜒的階梯,好不容易走到螺旋頂頭,里柯薩忍不住撐著膝蓋喘氣。房門虛掩,從門縫裡斷斷續續流出菲利斯的說話聲。


「媽媽對不起,蛋糕比較小,因為里柯薩要跟我們一起慶祝。但這塊比我跟里柯薩的都還大。」他像是想到什麼又補上:「里柯薩是我今天交到的朋友,是塔蘭圖拉夫人的兒子。」


話語因半掩的房門模糊,但依然能辨認出這是菲利斯的聲音,他的語氣不如方才活潑豪放,亦無與父親對峙時的盛氣凌人,而是溫柔的細語,顯然是在對他最愛的媽媽說話。

「里柯薩跟所有人都不同。他說他不要羽毛,也和我一樣沒有朋友,所以我們是彼此第一個朋友……是最好的朋友喔。」


里柯薩沒有推門,而是抓緊手中的空盤餐具,勉強騰出袖口擦臉,希望給菲利斯的媽媽留下一個好印象。而菲利斯說得入迷,忘我地談起那些只與媽媽共享的秘密:十歲的他可以飛得更遠,也不會在飛行途中變回人形,羽毛也像爸爸那樣厚了,肯定能帶媽媽回鳳凰的宮殿。

「我會永遠保護妳。」


沒有聲音回應菲利斯。里柯薩對自己偷聽的行為感到慚愧,甚至對菲利斯心生罪惡。一個少年秘密企圖對抗世界的勇氣,在天羅地網的命運裡不斷地抗爭。這就是他想像中獅鷲的模樣。不畏恐懼的陰暗,以光明的雷霆劈展成年人一手創造的遊戲規則,太陽在陰灰的網中綻放,他即是太陽。


我會永遠保護妳。他是否也有勇氣對媽媽說同樣的話?然而,他的保護對媽媽而言足夠嗎?媽媽會滿意嗎?里柯薩不敢多想,又用袖子抹抹臉,才伸手輕敲敲門板。


他等到菲利斯應聲後才進門。菲利斯站在床頭邊,對里柯薩輕輕招手,兩條腿的膝蓋上有明顯紅痕。

「媽媽也想見你。」他對里柯薩笑,眼眶還濕潤著。

他倆心照不宣,假裝看不見彼此臉頰上因激動而殘留的暈紅,假裝沒發現里柯薩花了一百年才上爬樓梯。里柯薩來到床前,雙手不自覺地抓緊懷中三只空盤。他不是因為緊張,也不是因為菲利斯的母親沒有起身歡迎他,而是它半點反應也沒有。




屍體他見過不少,可里柯薩卻是初次因為屍首壓抑呼吸。你又要讓我失望了嗎?我的小狼蛛。此時,他不知怎麼竟聽見媽媽的聲音。靠過來,看仔細。里柯薩沿著媽媽冷酷的聲線一點一點往前爬,雙腿因恐懼發酸,但依舊將他帶到爸爸面前。


爸爸雙眼緊閉,月光在整齊的黑髮上流動,勾勒出爸爸毫無血色的臉龐,唇猶如兩枚破碎的枯葉乾癟,幾乎陷進嘴裡,雙手十指交扣,疊在腹部。

我的小狼蛛,為什麼害怕?媽媽的聲音由上而下,像是毒牙刺穿里柯薩的後頸,你不跟爸爸告別嗎?里柯薩嚥了口口水。爸爸沒有對他說話,只是無聲地沉睡,就連呼吸都給遺忘。菲利斯的媽媽也是這樣。


菲利斯的媽媽比空氣更安靜,兩手交疊下腹,長髮如陽光披散開來,垂落地板。菲利斯的媽媽和里柯薩印象中的爸爸不同,菲利斯的媽媽掛著淺淺的微笑,嘴唇潤紅,雙頰僵硬且沒有呼吸,胸口平穩如夜晚的山丘,底下沒有生息的起伏,彷彿一尊活生生的雕像。


「我媽媽很漂亮對吧?」菲利斯迫不及待地介紹給里柯薩:「她可是鳳凰,傳說中的鳳凰神一族,住在雲端上的城堡,這個生日蛋糕也是鳳凰神發明的配方。」


千言萬語湧到里柯薩的唇邊,隨即又嚥了回去。他不知道說些什麼好,或許多說一句都不對。他擔心菲利斯會生氣,可也不願蒙騙他。畢竟菲利斯認為他們是對方最好的朋友。

菲利斯對里柯薩的侷促渾然不覺,一把攬住里柯薩的肩頭,將他拉近床頭。

「媽媽,這就是里柯薩,我最好的朋友。」


他或許該像菲利斯那樣說些什麼,於是里柯薩硬著頭皮開口:「夫人──」

但菲利斯卻大笑著打斷他,「媽媽聽不到啦,她只能聽到我的聲音。」

里柯薩困惑地看著他,菲利斯的媽媽依然微笑,那微笑與菲利斯極為相像。

菲利斯接著向他解釋:「媽媽到鳳凰神那休養去了,要等她回來,才能聽到你說話。」

「可是你也對她說話。」

「當然,因為我是鳳凰之子!」菲利斯神氣地插腰,「只有鳳凰之子才能聽見鳳凰!就連我父親都做不到。」

里柯薩很想把真相貼到菲利斯鼻前,那真相即是死亡。死亡的你媽媽聽不見你說話。已死去的你媽媽不會睜眼、不會回答,因為死人不說話,死亡是沉默,死亡是一無所有。


世上有哪個孩子比里柯薩更了解?了解冰冷的爸爸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解菲利斯媽媽揚起的嘴角再也不會下沉?目睹上千百次死亡的里柯薩又怎可能錯認?里柯薩如此篤信,卻又壓抑不住心底疑懼:十歲的他真的已經掌握了世界的一切嗎?要是菲利斯能夠劈開規則的絲線,那麼何嘗不能自死亡底層的深淵高高升起?


里柯薩在心底祈禱自己錯了,他甘於臣服在無知的腳下。畢竟菲利斯是那樣無所不能的快樂,里柯薩無法想像這份巨大的快樂摔落地面的模樣。

他企圖為菲利斯建立希望:「她什麼時候回來?」


頓時,菲利斯插腰的雙臂如收起的羽翼般垂下,「今晚。」


「她走之前答應我,說會和我一起吹蠟燭。」菲利斯握緊拳,「她走之前答應我的,說沒有病是鳳凰神的眼淚治不了的,她答應我病好了就會馬上回來,然後我們就能回鳳凰的宮殿去。」

里柯薩垂眼凝視女人沉靜的面容,真實在一切沉默中展開,像是毒液滲進年幼的血液裡。


一旁,菲利斯輕咬嘴唇,夢囈似地反覆道:「她答應我了、她答應我了……」





就算連打了好幾個呵欠,菲利斯依然堅守床邊。他跪在媽媽的枕邊,堅持自己完全不累。里柯薩多少能明白這種心情,他與媽媽有過類似約定,因此唯有當爸爸真正斷了氣之後,里柯薩才敢開始感覺害怕。


入睡前,菲利斯為里柯薩拖來一條小毯,說這是鳳凰神親手織的,繽紛的織線縱橫交錯,雖然對十歲的孩子來說有點小了,卻比蜘蛛絲被更要溫暖上百倍。

「這只有鳳凰族才織得出來。」菲利斯說,「一定要用彩色的毛線和布料,把鳳凰的羽毛編進去,就連冬神也吹不破。」

里柯薩戰戰兢兢,「這真的可以給我用嗎?」

菲利斯嘻嘻笑,張開雙臂把小毯披上里柯薩肩頭,「從今以後,我的就是你的。」


今夜的里柯薩沒再透過窗口看月亮,而是蜷縮在小小的毯子裡,享受前所未有的溫暖,可能是因為裡頭的鳳凰羽毛,可能是菲利斯在他肩頭留下的溫度,又或者兩者皆然。

里柯薩緊抓著小毯,徹夜未眠,安靜地凝視菲利斯跪在床邊的背影。他想起菲利斯對羽毛的憤恨,想著菲利斯向媽媽介紹自己的那份興奮之情,然後是慶生派對上舉著羽毛一哄而散的孩子們。里柯薩把手摸入口袋,感覺裡頭的狼蛛溫柔的長腿撫蹭他,沿著他的手臂緩緩爬上。


里柯薩將臉依向狼蛛。他比菲利斯要幸福許多。畢竟狼蛛不曾背叛或欺騙他,亦不會要求他拔下頭髮來換取友誼。狼蛛一直都是他沉默而忠誠的朋友,就像他的影子,陪伴並守護著。里柯薩望著菲利斯熟睡的背影,但願他也能像狼蛛,用忠誠回報菲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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