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的現在

「李子碩你不要鬧了！」周若青欲哭無淚，抓著被毯想要把窩在沙發床上、埋在被毯裡鬧脾氣的李子碩抖出來，可是徒勞無功。李子碩就像打定主意要在沙發床上生根一般巍峨不動，大好的天光照在被毯上，孩子氣的小鹿印花發著光。這件小鹿印花毛毯跟白色沙發床是他們一起去IKEA挑的，他當時擔心白色容易弄髒，但是子碩很喜歡，所以還是義無反顧地買了。現在周若青無奈到覺得自己要掉毛，跟隔壁家的貓咪抹茶丸一樣圓形禿。

「那不過是個夢。」他說。

他們雖然排除萬難住在一起，但是分別的工作卻忙到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有一個共同的休假，原本開開心心計劃要一起出去玩的，卻在剛剛李子碩哭著醒來之後計劃被完全打亂。第一時間發現枕邊人淚流滿面的時候他整個慌了，抓著他問發生了什麼事，但是聽到李子碩說他做了一個夢之後他鬆了一口氣，擦掉他的眼淚說醒來就好，最後換來了李子碩對他說的一句「你先讓我難過十分鐘」。現在想起來，當時自以為大度地回他「你慢慢難過」就去梳洗的自己真是太大意了，李子碩的十分鐘無限延長，現在已經侵蝕掉了他預計的早餐時間，並且有朝午餐時間前進的跡象。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很多時候都必須互相磨合，大多時候是子碩會選擇退讓，但是他知道這次輪到他了。他在李子碩身側坐下，開始輕拍這座有著小鹿印花外皮的棉被山。

「子碩你餓不餓，沒吃早餐我現在好餓。」

沒有反應。

「你現在起來我們去早餐店點甘梅地瓜，大份的。」

被子山震動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平靜下來。

「好啦那我去幫你買回來好不好！」周若青放出大絕。「還有大杯鮮奶茶！熱的！」

被子山大幅的動著，可以想見被毯下的地牛翻身，周若青本來以為計劃成功了，結果被毯下面伸出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擺。他聽到子碩的聲音悶悶地從被毯中傳出來。

「不要走。」

周若青呆掉。他拍拍抓住他衣擺的手，然後緊緊握住。

「那個夢就讓你這麼難過嗎。」他最後還是問了。其實不用問他大概也可以猜到是什麼樣的夢，可以的話他不想問，他一點都不想知道內容。畢竟這麼多年來，會後怕的不是只有他。他們就差這麼一點點就要完全錯過了，這件事一直都是他們無法化解的夢魘，對誰都是。

「......我在夢中還跟你交換名片...」李子碩的聲音既悶且惱怒，語調咬牙切齒。

「細節有點太豐富囉。」

「我問你為什麼不找我當你婚禮的攝影，你還說你相信我會幫你拍出最好的照片！」李子碩的開關被打開了，棉被山也打開了，只差沒有整個人跳起來。「不管怎樣你都該嚴正拒絕的啊！周若青大笨蛋！！！」

周若青其實有點想笑，但是心中的慶幸感蓋過了他感受到的滑稽。他看著張牙舞爪的李子碩，一點都沒有被遷怒的不耐。他覺得他們現在可以在這裡吵架是何其有幸，結果就是根本吵不起來，他只能單方面被罵。

「好好好我大笨蛋。」

「你還跟我說你會把我介紹給你女兒，問我要不要跟你們去溜冰！」

「呃、我們昨天的確是討論要不要去溜冰......」

「我不要！我才不想跟你女兒一起去溜冰！」李子碩崩潰了，周若青將他一把攬進懷中。「我不想當你最好的朋友，那不是我要的以後！」

他拍著他的背，等李子碩自己平靜下來。這樣的爆發不是第一次，不過細節如此豐富倒是第一次，他大概可以想像子碩的慌張，那種被大腦的幻象混淆的恐懼。

「你不會跟我女兒去溜冰的，你是跟我去溜冰。」他拍著李子碩的背。「話說你為什麼覺得我會有女兒啊？」

「我怎麼知道。」李子碩理直氣壯。「反正你跟你女兒一點都不像。」

「醒醒吧我沒有女兒。」

「你女兒還有個死黨鄰居叫做小雪。」

「我怎麼不知道你其實有當編劇的才能？」

李子碩笑了出來。「如果我當編劇我就要寫小雪他爸爸的故事。」

「好好好，小雪他爸爸的故事。」

「小雪的其中一個爸爸是教官、」

「不要再更多細節了！！！」周若青崩潰。

然後他們一起笑倒在床上，交換擁抱跟親吻，就跟他們一直以來生活的方法一樣，在彼此的氣味之中尋找自己的痕跡，用日常建立起生命的軌道，日復一日，等著時光的巨輪碾軋，但是在彼此的手中，他們無所畏懼。

「話說我每次都很想問，如果你錯過了會這麼難過，當時為什麼不主動一點？」終於成功把賴床賴半天的李子碩趕去洗臉，周若青一邊計算著早餐店關門的時間一邊問。

「......你看起來好直，我不敢問。」把滿嘴的泡泡吐掉，李子碩悶悶地回答。

「怪我囉。」周若青無言以對。

「我也不是什麼都沒做啊，」李子碩有些心虛地反擊，接過周若青遞給他的毛巾。「只是就差那麼一點點。」

周若青點頭。

「只差那麼一點點。」

周若青投身居住正義議題的社會運動很長一段時間，他從來算不上溫和，不願意妥協，不懂得退讓，把傷口當成勳章。他覺得他不怕，可是人都是要懂得害怕之後才會成長。

周若青並不是第一次面對警棍，可是警棍直接招呼到頭上的還是第一次，他嚇到了，站在他對面的警察可能也嚇到了，他看著滿手的鮮血，腦中一片空白，然後陷入了黑暗。

醒來的時候他在醫院裡，不知道為什麼李子碩在床邊，看見他醒來眼淚幾乎直接掉出來。他沒有對他說話，而李子碩也沒打算主動開口，就是一直在病房裡看著他。在醫生跟親屬來的時候會讓出空間，但是沒有要離去的打算。對此他不知道為什麼感到鬆一口氣。後來他從團體的夥伴口中聽到，李子碩其實一直都有在關注他的活動，偶爾會志願幫忙網路文宣的設計，也會到場聲援，只是鮮少露面。而他被警棍打昏的那天，是李子碩幫他叫的救護車。

這些李子碩都沒有說，甚至是怕他知道，他有些氣惱，卻不知道自己的氣惱是由何而來。在下次李子碩來醫院看他的時候，他終於主動開口。李子碩看起來有點驚訝。

「你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他問。

李子碩看起來有點欲言又止，最後他只說了一句話。

「我希望你不要再這麼衝了。」

「好。」他回答。

然後他抓住李子碩的手腕。

「我還沒跟你說謝謝。」

「你不用、」李子碩有點被嚇到。「你真的不用跟我道謝。」

「那你至少讓我請你吃個飯吧。」

然後事情就稍微比較順理成章，一次飯局之後再約了下一個飯局，然後是看不完的電影、短期旅行、展覽戲劇音樂會，手機中都是彼此的簡訊跟算不完的賬，最後周若青說，他好懶得算那些賬，要不要乾脆一起住分擔房租？李子碩先是傻掉，然後笑著哭了出來。他抱住這個什麼都不敢說的傢伙，什麼都沒說但是什麼都了然於心。他們心中的大石落了下來，砸碎了那些隱而未發的不安，那些一廂情願的自我安慰，那些差之毫釐就要成真的遺憾。

然後他看到李子碩踩著那雙醜得要命的拖鞋（他不能理解設計人怎麼可能長時間忍受這種小小兵配色的醜得要命的拖鞋）跟著他一起跑向早餐店。一邊叨念著甘梅地瓜大份，一邊納悶著為什麼不過是賴床一下聊了個天，時間就過得這麼快？他哈哈大笑，表示那可能是他們正在變老，才會覺得時間過得飛快。

李子碩笑著看向他，而他知道，因為是一起過的時間，才會讓所有的現在都如同一瞬。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