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一眼

只需一眼


晝夜長明的走道一塵不染,空氣中飄浮著難以散去的消毒藥水味道。兩邊延伸出來的房間長得千篇一律,白色的大門完美地與同樣色調的天花地板融為一體,彷彿一個個密封的小盒子,裡面裝著薛定諤先生的好朋友們——不打開門就不知他們是死是活。

 

幾個高矮不一卻同樣身穿白大掛的人影正快步通過,急促交錯的腳步聲此起彼落。為首的花甲老人以領導者的姿態帶領眾人來到某個小盒子外,伸出短短的手指在牆上的密碼鎖上按了幾下,白色的大門乖巧地向旁滑開。

 

螢白的燈泡冷漠地灑落在燦金的髮頂上,本以為能令它黯然失色,沒想到這沒能奪走它的耀眼,反而為它塗上一層旭日初升的流光。兩邊長至胸前的鬢角隨著主人抱膝垂頭的動作堆在他的手臂上,在衣物上勾勒出流暢的金色痕跡,即使身處此等處境仍將原先素淨慘白的衣服襯托出某種難以言喻的高雅。

 

「嗶。」

 

門鎖被解開,只有銀針掉落般的微小聲音於寂靜的房間內顯得異常清晰,宛如一顆炸彈在平地炸開,隨即帶來無盡的痛楚。


纖長卷翹的睫毛蝶翼一樣輕輕顫動,琉璃珠子般的紅眸牽動著眼角的淚痣應聲抬起。

 

「零一九,早上好。」老者來到玻璃前,按下麥克風開口,「最近過得還好嗎?」

 

過得好嗎?金髮人兒嘲諷地輕輕勾起嘴角。

 

狹小空間裡,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白茫茫。不到兩米的假天花令他只能長期蜷縮著身子,手腳的關節早已屈曲得發疼。環繞著他的全是由特殊材質製成的隔音牆壁,那面光潔的玻璃也經過加工,不能映出他的模樣、不能看到外面的情況,甚至無法敲出半點聲響。


食物和水也沒有保障,他永遠都不知道下一口吃的會在什麼時候到來,也許是下一秒,又或許是下星期——不,他並不清楚,他已經沒有時間觀念了——如此死寂、壓抑又極端的環境,足以令任何一個人發瘋。

 

所以,他是在問被囚禁在這個無聲無色的純白地獄裡的他,過得好嗎?。

 

「好。」被稱作「零一九」的方緣淮平靜地回道,聲音平穩得不像是三天沒吃東西的人。


在這裡,他連名字都不配擁有,只剩下一個冷冰冰的編號證明他仍然存在。

 

「那就好。」老者聽起來很滿意,道出令方緣淮眉頭一挑的話,「出來身體檢查了。」

 

「身體檢查」是方緣淮唯一被允許離開小盒子的時候,縱使他深明這些所謂的檢查只不過是把各種可疑的疫苗注射到他體內,再把他扔回盒子裡自生自滅並加以觀察的行為,他依舊不放過這個可以活動一下身體、接受外界刺激的機會。

 

他不會如這些人所願地壞掉,他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

 

那塊玻璃在老者的操作下讓出一條路,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門口。方緣淮匍匐著挪動身子一點一點地爬向出口,額前長長的金髮在地上滑過幾道亮麗的曲線。

 

白大掛內穿著襯衣和黑色馬甲的男人伸手把像蟲子般蠕動的方緣淮扶起來,他寬大的掌心暖暖的,穩穩地托在他的手臂上,幫忙他緩慢地從四腳爬蟲類進化回雙腿站立的人類。

 

不同於以往粗暴的對待,男人這稱得上溫柔的舉動賺得方緣淮一個疑惑的眼神。


眼前是一張陌生的臉,往後梳的髮型令男人看起來精明能幹,英俊的臉龐上那雙黃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彎著,似笑非笑,眼底似乎有點什麼在閃爍。


方緣淮眼尖地瞄到男人胸前的工牌:「一一零」。

 

已經好幾天沒伸直過的長腿軟得發酸,方緣淮一時沒站穩,本以為會摔向地面,男人卻眼疾手快地把他撈進懷裡。淡淡的香菸味道湧進鼻腔,方緣淮的臉埋在男人溫熱的胸膛,感受著他澎湃的心跳,低沉磁性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小心。」

 

「謝謝。」方緣淮默默撐起身體站好。雙手使勁時手腕傳來一陣疼痛,他咬咬牙,把痛楚咽回肚子裡。

 

男人見方緣淮站不穩,乾脆一手摟過他的腰讓他可以靠在自己身上。面對方緣淮的眼神詢問,男人露出好看的微笑:「這樣比較好走。」

 

並沒有過份倔強地連這點小幫助都憤然拒絕,方緣淮點點頭:「那就有勞了。」


這個人貌似跟其他人不太一樣,可他也是這裡的人,根本不能信任。他抿唇把多餘的想法拭去。

 

興許是男人有意遷就方緣淮的腳步,以往被扯著邁開幾步就能走完的通道變得遙遠無比,二人依偎著硬生生走了快一分鐘才見到其他研究人員。

 

「把他拖到擔架床上。」老者命令道。

 

兩個男人聽令擼起袖子上前,然而只見一一零眼眸一垂,竟在眾人面前將方緣淮攔腰抱起。方緣淮被驚得瞪圓雙目,男人們亦不解地問:「你幹嘛?」

 

一一零欣賞著方緣淮在他面前展露的第一個表情,這並不影響他回話:「很近而已,不用抬上抬下的。」

 

什麼跟什麼,哪有這種規矩。男人們本想跟他理論,但對上一一零深不見底的眼眸和笑容,一股寒風猛地刺進脊椎,已到嘴邊的話愣是吐不出來。

 

最後還是老者不耐煩地批准:「隨便吧,趕緊的。」

 

方緣淮懵懵地呆在一一零強健的臂彎裡,不時回答他「不搖」、「不暈」,好像正在乘搭什麼高級運輸工具似的。

 

身體檢查很快完成,他們這次在方緣淮身上打了幾管令他渾身發痛的藥劑,期待著他三天後產生的反應。


老者和其他人正在收拾儀器,躺在實驗床上被捆得像隻粽子,手腳卻沒有像以往一樣被勒出血痕的方緣淮痛得眼前發黑,虛弱的紅眸裡忽然映出一張俊臉,額前那搓黑色的碎髮飄搖著。


他朝方緣淮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後趁所有人不備時往他的手臂注射了些什麼。方緣淮不知他的舉動有何意義,他只覺本來猶如火熱般滾燙的身體正漸漸平靜下來,疼痛也在慢慢消退。

 

「教授,我把他送回去。」

 

在一一零的自動請纓下,方緣淮再次被他抱回小盒子。一路上,方緣淮不禁盯著這個奇怪的人俊朗的側臉思考,他到底想幹什麼。

 

當然,方緣淮不會知道對於為了奪得這個研究所的實驗成果而偽裝成實習生混進來的一一零來說,他的出現代表了什麼。

 

只因在小盒子裡把目光從文件上移開一秒,只因多看了這一眼,世界頓時翻天覆地。

 

從此他的眼裡,再也容不下任何塵沙。


只需一眼,他的下半生已被注定。

 

半個月後。

 

火光淒厲地劃破了夜空,把點點星光捲進嘴裡的火舌張牙舞爪,恨不得將所有黑暗陰霾付之一炬。


山上兩個佇立著的身影遙遙望著那被燒成廢墟、搖搖欲墜的研究所。西裝革履的黑髮男人把視線移到旁邊的身影上,見他也注視著自己便笑著朝他伸出手:「重新介紹一下。我叫葉臨瀟,非常高興認識你。」

 

「我是方緣淮。」金髮紅眼的男子笑得溫和,白晢的臉蛋紅潤精緻,「請你多多指教了。」

 

二人握著手相視而笑,彷彿要把對方深深地烙印在眼底般凝望著眼前為自己的人生帶來無盡變改的人,世間一切是非都與此刻的他們無關。

 

往後餘生,請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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