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失敗的魔女審判
不知道詳細的原因是什麼,但突然間,整個國家甚至整個大陸都開始強烈緝捕起了魔女、靈媒、占卜師,任何被認為有著異於常人力量的民眾,任何違反教義或質疑神力的人,一夕之間都成為被追捕的對象。
這其中包含了拉爾夫。
作為鎮上的獵人,經常出入森林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過於頻繁的進出與難以捉摸的行蹤卻成為指控他的原因之一。
作為被指控與魔女有染的嫌疑人,拉爾夫的手腳被分別綁在左右兩側矗立的粗大圓木上,整個人呈現大字型站在廣場的中央接受訊問。
「拉爾夫.克拉倫斯,有數名證人曾目擊你在森林裡與魔女接觸!說出來,將那魔女供出來,為了全鎮人民的安全!」說話的男人身著一身純白的袍,披著漆黑滾金邊的吊掛,最純淨與最肅穆的色調彰顯出他作為高級神職人員的身份。
「我從未見過魔女,」拉爾夫冷靜的回答,「自我七歲第一次踏入森林以來,這數十年的時間裡我自認走過這片森林的每個區域,但我的確沒有發現過任何魔女存在的痕跡。」
見拉爾夫不肯鬆口,教會派來的神職人員嘆息道:「可憐的男人,你是被那魔女的邪惡魔法蒙蔽了心靈。」
「抵抗她!抵抗那污穢的存在!魔女是不該存於世的邪惡!讓神的榮光與你同在,賜與你力量!」他對著拉爾夫大喊。
這話觸動了拉爾夫緊繃的神經,他掙扎著向前,捆住他的麻繩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吱聲,讓站在他前方的神職人員不禁後退了半步,隨即發覺自己漏怯便又站了回來。
「森林裡面沒有魔女!」他用盡全力大喊,嘶啞的聲音清楚地傳到每個人的耳裡,隨著冷冽的風鑽進鎮上每一個縫隙,「森林裡面沒有魔女!沒有!那和他們所宣揚的神一樣,不過是編造的故事而已!」
一番話讓原本保持莊嚴肅穆表情的神職人員變了臉色,趕忙上前卻來不及阻止他接下來脫口而出的話:「仁慈悲憫的神不應該對饑荒視若無睹!全知全能的神為何不降下如何治療瘟疫的神諭!將眾人視如親子的神怎麼能眼睜睜看著母子骨肉分離!」
「住口!」
「你們誇大了神的能力,渲染了祂的教義,就像世世代代的鎮民無力瞭解森林,於是賦予了它魔女,這樣才能讓相信的人聽話,不要進入森林深處,不要違背教會的旨意——」
他話音未落,便被神職人員氣急敗壞的打斷:「你!異端!看來你已經成為瀆神者!」
「我只是說出實話而已,你可敢捫心自問我有哪句話不是事實?」
「哪句話都不是!我勸你好好想想,否則明天等著你的將會是來自神的審判。」
面對拉爾夫尖銳的眼神,男人下意識的避開來,只匆匆地否定拉爾夫的每一句話,而後便離開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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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奧納德趕到的時候,拉爾夫的脖子上已經套上了繩圈。
他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卻不顯得狼狽,前一日的折騰似乎對他毫無影響,拉爾夫即便站在絞刑台上仍是挺直了腰桿,雙腳微開站得穩當,看起來比一旁披甲持戟的衛兵更要正氣凜然。
當李奧納德好不容易費盡力氣從人群後方擠到中間時,台上的拉爾夫正言詞慷慨地說到:「——我被教育要成為一個正派的人,要貫徹誠實的美德,而我的確是這樣做的。」
「我一生中從未撒過謊,所以不管你怎麼問都是一樣的,」他的視線掃過台下的鎮民,其中有朋友、有鄰居、有打過照面的泛泛之交,最終停留在他想找的那張臉龐,他帶著幾不可見的微笑說出——「森林裡面沒有魔女。」
「哎呀,太可怕了!」隨著台上雙方針鋒相對的爭執,台下的鎮民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討論著。
「你說會不會真的沒有魔女啊?」
「可是這是我祖父告訴我的,他也從來不會騙人。」
「不是說魔女會施法嗎,拉爾夫是不是被魔女迷惑了?」
「他是不是愛上魔女了?居然如此為她反抗教會。」
「怎麼可能有人會愛上魔女呢,一定是被下藥了。」
「拉爾夫不相信神嗎?但我看他禱告時都很虔誠的樣子。」
「說不定只是裝的,誰知道他禱告時在想什麼,我有一次還不小心睡著了咧。」
「噓!你居然敢在這時候說出來,不要命啦?」
各種竊竊私語傳入李奧納德耳中,看著高台上的拉爾夫,突然發現那人一定早就聽到風聲了,否則怎麼會沒來由地胡攪蠻纏要他剪了短髮,又將房子以整修的名義東拆西補,害他只能將自己的東西暫放到拉爾夫在鎮上的住所。
他不自覺地喃喃道:「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說出來!」
彷彿在附和李奧納德的低語,一旁的鎮民突然大喊著,連帶著周遭的人都被鼓動了起來,一起向拉爾夫呼喊:
「說出來!」「說出來!」「說出來!」
無視台下的聲音與李奧納德希冀的眼神,拉爾夫看著面前的男人,堅定地說到:「我可能對你來說是異端,但我從不是瀆神者。我相信神的存在,但我不相信祂能夠全知,否則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境地。」
「巧言令色,那就交由神來審判你吧。」他對於拉爾夫的言論嗤之以鼻,只覺得這人是死不悔改。
一聲令下,下方地板的支撐被敲掉,拉爾夫隨著腳下的木板一起被重力瞬間下拽,人們好似聽到一聲脆響,又或者是錯覺,因為只是瞬間,絞繩下掛著的那人便失去了反應,只隨著慣性如鐘擺般晃動。
李奧納德想要衝上前去,卻被前方因驚嚇而後退的人撞到而跌倒在地,待他爬起身來到拉爾夫前方時,那無機的擺幅已然趨於靜止,灰色的髮絲垂落將他右半張臉蓋住。
隨著那位神職人員的示意,鎮上的醫師與本次行刑的劊子手一同上前,認真查看了一番後向他點了點頭,於是他舉起右手示意鎮民看向他,而後高聲說到:「他沒能通過神的審判,拉爾夫.克拉倫斯有罪,他將在此遭受烈日曝曬一個月,而後他的將屍骸被丟入森林任由野獸啃食,保護魔女的瀆神者沒有資格得到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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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奧納德在旅館裡要了一間房,剛好有扇窗戶對著那個仍矗立著絞刑架的廣場,旅店主人抱歉地問他是否需要換房或是將窗戶封死,都被他給婉拒了。
「沒事的,我將窗戶拴上就好,」他笑著說,「況且,我相信神會與我同在。」
他在那裡住了一個月,卻從未像他說的那樣將窗戶拴上,他看著每晚的月光隨著月相的變化一日復一日的增亮,又一日接一日的黯淡,而拉爾夫被處決後的第三十天,朔月臨空,不見五指。
藉著夜幕的遮掩,李奧納德在所有人都不再關注拉爾夫的這個晚上,第一次能夠上前好好的觀察他。
原本不馴的灰髮隨著生命力的逝去,無力地垂下,被風吹得雜亂,在黑暗中又好像褪成了死白,與他蒼白的膚色相互呼應著。
那雙佈滿老繭的雙手自然地垂落著,一些夜露凝結於指尖將落不落,李奧納德看了煩躁便隨便用衣服將其抹去。
他的脖子因絞刑時的瞬間受力原本就產生了撕裂傷,再經過一個月的風吹日曬,早已脆弱不堪,李奧納德只是試著去解絞索的套結,僅此產生的震動便讓拉爾夫的頭順著原本垂落的位置向前掉落,而沒了支撐點的身體也頹然倒地。
李奧納德木然地盯著眼前的畫面看了一會兒,接著不疾不徐的走過去伸手拾起拉爾夫的頭顱,對上了那雙已然混濁的眼珠。
以前,拉爾夫靛藍色的瞳孔總是讓李奧納德覺得像湖水、像夜空,如今卻蒙上了一層烏雲,又或者是霧。
是霧啊,他想。
那就去一個充滿霧氣的地方吧,讓我們的眼中充滿一樣的景色。
於是,按照原定計畫處理完一切後,李奧納德將客房鑰匙悄悄的置於旅店櫃檯上,帶著拉爾夫毫無戀棧地離開了城鎮,永遠。
隔天清晨,鎮民發現拉爾夫缺少了頭顱的屍體被放置在一個已經挖好的墳坑中,上方甚至立好了墓碑,寫著他的姓名、生卒年,以及送予他的墓誌銘:『一生誠實的人』。
對於一夜之間出現的異變,有些人說是拉爾夫寧死也要保護的魔女做的,卻被反駁教會派來大量人力徹底搜查過森林,根本就沒有魔女;有些人說這是給予善人的神蹟,卻無法解釋為何頭顱會消失不見,各種推論伴隨著鎮民們的熱議眾說紛紜,唯一能夠確定的是——
森林裡面沒有魔女,城鎮裡面沒了獵人,世界上多出一條關於無頭孤墳的軼聞。
*本來想致敬格林童話裡面那個幫12位哥哥編荊棘衣服的故事,讓李奧用剪下來的頭髮編成袋子,把拉爾夫裝在裡面帶走的,但實在找不到地方放這段,sad。
*絞刑的資料這邊用一點,那邊用一點,但主要還是以維基百科長距墜落方法為主,沒想到最後變成莎樂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