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馬走進酒吧

一匹馬走進酒吧

謊花

不知道是在慶祝什麼的慶典之夜,綿羊一向對這種細節漠不關心。

一段距離外的廣場放著歡快的舞曲,五音不全的歌聲與歡笑和吼叫,酒杯碰撞,還有彷彿打算把小鎮炸掉的鞭炮煙火。火光透過窗戶照入屋內,在窗台與地板進行迷你的煙花秀。

平日就面目可憎的仙境居民,此刻更活脫脫是蠻不講理的暴民──那般大肆狂歡作亂,隔天一早卻不留痕跡。明明就算是炸掉根路燈柱也好,可偏偏慶典後的廣場總是整潔如常,各家商店也照常營業,實在是蠻不講理。

綿羊沒去確認過箇中原因。或許居民們事後會進行清潔,或者其實存在某種神奇的打掃魔法,無論如何,這一切就是不可理喻、蠻不講理、莫名其妙。

不高興地放下手中的抹布與早就亮到能當鏡子用的茶葉罐,蹄狀木屐叩在木地板上,綿羊站起身來,把離自己最近的窗簾拉起。點著一盞小燈的雜貨店,綿羊老闆總是用整理庫存來度過難眠的長夜。

腦海一瞬間閃過山羊或許會喜歡慶典的念頭,又讓綿羊對現狀更加火大起來:被噪音與光害入侵的安樂窩,外頭是搶走她弟弟的盜賊窟。可如果山羊真的在外頭同樂,她這下又覺得廣場還是不要爆炸得好。要不然下場掃興的雨好了,把一切都澆熄澆醒的雨。

啊,不過山羊討厭下雨呢。

綿羊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夜空晴朗,萬點繁星。



  為了逃避弒父娶母的神諭,英雄伊底帕斯離開從小生活的城邦,四處流浪。在一場與陌生人的血鬥後,伊底帕斯來到了底比斯城。可怕的怪物斯芬克斯擋住了去路,若路過的人答不出她的謎語,便會被她吞食入腹。

「什麼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

「答案是『人』。」伊底帕斯大聲說出答案──嬰兒時用四肢爬行,長大後用雙腿步行,年老時倚靠拐杖前進。

斯芬克斯聽了答案,羞愧地跳崖自殺。被解放的底比斯城,迎接伊底帕斯成為他們的國王,伊底帕斯娶了守寡的底比斯王后為妻,統治了城邦十多年。


山羊輕輕地敲著雜貨店的窗──從窗簾縫隙透出的微光,透露了屋主還醒著的事實。

沒有回應。

「綿羊,妳在裡面嗎?」這次山羊出聲呼喚,試圖讓音量蓋過一段距離外的慶祝聲。

門開了。穿著異國風服飾的嬌小少女探出身來:「我在。」

「我來幫妳整理貨物啦──還帶了點吃的給妳。」

「沒什麼好整理的,不然跟我聊聊今天都做了什麼?」綿羊一邊放對方進門,一邊打開雜貨店的大燈:「我去泡茶。焙茶好嗎?」

「當然。只要是妳泡的都好。」

沒有看漏心上人臉上綻放的小朵微笑,山羊熟門熟路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將方才從廣場打包的食物放到桌上。

山羊相當喜歡慶典這類活動,只可惜綿羊更寧願獨自待在雜貨店裡清點庫存。平常山羊要拉她出門散步已經有點難度,參加慶典自然更不用談。

即便愛情常不受自己控制,但雙腳總歸還是牢牢長在身上。在拜訪綿羊之前,山羊先去廣場繞了一圈。美食、樂團、遊戲攤位和鬼扯胡鬧。彷彿不用付出任何代價的狂歡,事實上這類慶典確實總是說辦就辦,毫無負擔。

「一匹馬走進酒吧,」酒吧老闆拿著大杯啤酒,大聲說著酒吧笑話:「酒保就說,嘿,老兄,你拉長著張臉幹嘛呢?」

周遭的人大聲鬨笑起來──使他們發笑的與其說是笑話,不如說是慶典的氛圍。

相信也有山羊的版本,不過這時他已經順著人潮往前擠。

如果綿羊也在這裡就好了。

 


瘟疫降臨底比斯。神明指示,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殺害前國王的兇手趕出城外。苦民所苦的伊底帕斯王找到了盲眼老先知,請求他說出真相。先知不肯,耐心耗盡的國王便出言辱罵先知。

「你真的這麼想知道答案的話,那好吧!」被激怒的先知道出真相:「你就是那兇手!你以為你知道自己是誰,可其實全然不知自己真正的出身!你罵我是頑固的瞎子,可是你才是看不清自身災難的人!你將成為你兒女的父兄、生母的丈夫、還有殺害生父的兇手!」

 


「那裡還有人在演戲,」拿起一根沾著濃厚醬料的薯條,山羊說:「據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英雄傳說,是從森林的智者那邊聽來的,不過我大部分劇情都沒看到。」

「為什麼?那裡人太多了?」

「不是,我來得太晚,故事已經要結束了。」山羊說,將食物放進嘴裡。在揭露了某齣真相後,主角的妻子自殺了,而主角則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後四處流浪。在山羊看來並不是很適合慶典氛圍的戲劇,但或許是因為他錯過了精采的打鬥片段。

「真可惜。」綿羊將紙巾推給山羊,示意他擦擦嘴角沾上的醬料。

「是啊,如果看到多一點,就有更多東西可以說給妳聽了。」山羊將身子往前傾,將臉湊近綿羊,笑瞇瞇地拒絕自己伸手,等待著。

綿羊愣了一下,接著輕輕地嘆了口氣──裡頭的寵溺遠大於無奈──拿起紙巾,動作溫柔地擦拭起山羊的嘴角。

山羊側頭,趁勢將臉頰往對方的掌上貼。小而柔軟的手因方才扶著茶杯而顯得溫熱,山羊愉快地瞇起眼,享受片刻的肢體接觸。

綿羊的手停了下來,可卻也沒有推開山羊。

「謝謝妳,綿羊。」山羊說。

盡量摸,多摸點。他斟酌著說出口會不會有點過頭。

「不用客氣。」綿羊說。幾乎像是捨不得,又像是怕弄傷他似地輕輕收回手。那灰綠色的眼神中所閃爍的,分明是無比珍視與疼惜的情感,這對山羊來說就已足夠。他不知道,除此之外他們之間還缺少什麼東西──或需要缺少什麼東西。

「我們繼續聊天吧。夜還很長。」

 


伊底帕斯戳瞎了自己的雙眼,可是他現在看見的,卻遠比他瞎眼前要來得多。

斯芬克斯謎底的答案是人。伊底帕斯是人,而人們也可能成為伊底帕斯:就算想拯救一切,最後仍在無知與連串的偶然中墜入深淵。

又或許伊底帕斯並不是謎底的一分子,因為他的名字便代表「畸形的腳」──他的生父害怕弒父的神諭,便將新生兒的腳刺穿後拋棄,可最終仍無人逃過命運。

究竟伊底帕斯是受命運捉弄的人類,抑或是非人的例外者?還是說,這一切取決於他面對真相時的反應?

今天的節目就到這邊告一段落。下台一鞠躬。謝謝各位的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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