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小镇做题家”的自述:与自己和解,是需要反复练习的

一位“小镇做题家”的自述:与自己和解,是需要反复练习的

看理想

2020年,是一个说起来让人包含着复杂情绪的年份。这一年,让我们对所处的时代和当下的环境,都有了更多的感悟。

社会学家严飞将之定义为一个“悬浮时代”:“(现在的年轻人)在悬浮时代下不断地挣扎,寻找社会认同和未来的期待,同时期待可能会落空”。

这从今年流行的词语可见一斑,从“小镇做题家”、“内卷”到“打工人”,满含着面对阶级、工作和人生的痛苦和疑惑。

今年年中,“小镇做题家”一词开始在豆瓣“985废物小组”等地发源和流行起来,它带着一种自嘲,通常用来指代那些经济条件、社会地位较低的原生家庭,考试成绩较好(一般认为下限是能进入211大学),但除此之外别无特长的青年们。

在一个互联网词语快速形成风潮又快速消弭的当下,在媒体上形成一阵旋风式的讨论之后,“小镇做题家”鲜再被人提及。但这种困苦和挣扎,却并未消亡。

前不久,我们与理想国译著馆的编辑EG进行了一次深入对话,他也自嘲自己是一个典型的“小镇做题家”。

EG念的是一所“所有人一听都会觉得很好的大学”,但在对谈中,他仔细梳理了自己这些年的挣扎、思考、和解,以及最终的“躺平”。

他说,工作是一种复健的方式;和解,是一件一生都要不停地练习的事情;所谓工作和奋斗,最后就是“彼此过得去就算了”。而自己终其一生,就是“好好地过完这丧丧的一生”

在对谈结束之后,我们也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疗愈。因而今天,我们把他的经历、心路历程和自我启蒙进行了重新梳理,以口述的方式呈现与你。

并非所有人都要按这种方式生活,尤其是如果你也有同样的困惑,或许在看完之后,也可以有所启发。

01.

在人生的交叉口不断徘徊

上了大学之后,我其实是第一次住校,还挺不适应的,倒不是技术上的不适应,自己管理生活也没问题,但就有一种说不上的无形的压力。

当年在小城市里风光惯了,上学的时候接触到的一些大城市的同学,用现在的话来说,有的人就是自觉不自觉地“凡尔赛”化了,给周围的人也施加了很大的压力。

还有后来接触的比我小七、八岁的同学们,简直是太灵了,真的可以说是人类精华的感觉,当然不是说各个方面都很完美。他们厉害的地方是真的很厉害,知识面超级广,求知方面的精神也非常强壮。不像我可能做题还不错,但是看书就挺厌烦、挺慢的,越慢也就导致越焦虑。

他们学东西学得特别好,转专业也都很有主见。有的人甚至连语言天赋也很高,不只是说会做题、雅思考个8分,就连中国其他地方的方言也能随口说得特别流畅。

刚进大学的时候,没有那种充分的自我反省,说不清可能是因为什么,但反正就觉得不舒服,也彷徨了很久。现在回想起来,是有点疑惑而又夹着嫉妒的。当时我总是在拷问自己,前些年自己都干嘛去了呢?为什么他们能知道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每个人性格不同,也不一定小镇的人都这样,但也许有些普遍的代表性。这种“别人有的我也要有”的心情,其实也不一定是物质层面的,有时候也是关于一种志向(aspiration)

后来才发现,人的性情、家庭背景和资源,都会在每个人身上产生间接反应。不管是在决策上,还是在跟人沟通的气场方面,都会产生很多影响。选择很重要,但获取信息本身就是一种资源,能明确、果敢地做出选择,本身就很不容易。

从大学到研究生、博士、甚至工作,后来回想起来,我觉得我错过了很多东西,比如我当初找工作写简历的时候,真的啥也没有,就上了一些学,奖和实习经历都没有。

《出身:不平等的选拔与精英的自我复制》里有个例子,华尔街金融企业在招聘时,简历上都会要求填爱好,这其实就很有玄机,填马术跟填篮球是绝对不一样的。

想要给自己带来焦虑,怎么都有可焦虑的地方。后来我也了解到,其实国内的大学的培养模式是有问题的,学分要求太多,但是每门课又不深,这个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了。

我现在回想起来,本科时候其实缺乏反思,迷迷糊糊大概就齐活了;到了研究生时期,虽然许多东西明确了起来,但是却越发不顺遂。从专业、感情到未来,人生的交叉口越来越多,选择也越来越多,就一次又一次地考验着我,促使自己去反省这些东西。

另外自己学的内容,其实也在不断地累积,就像吸星大法的后遗症一样,在我的身体里发酵。

02.

重来也不会好过现在

我在大学念的是中文系,到了德国以后念的是语言学和哲学,都是偏技术化的那种。当时也没太多想法,觉得这个好像方向更确定一些就学了,现在看起来当然也没有明确的用处,但也算是参与了性格塑造。

去到德国以后,更多的是见识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德国跟中国美国非常不一样,不追求精英主义,或者说,它想追求也很难。

我住的房东一家,因为有固定的(往往是祖上留下来的)房子,他们的工作也很灵活,虽然做的是超市送货的工作,需要经常上夜班,但调休也给得很宽松,可以努力把几天班上完之后,后面的一整周都不用上班,挣的工资加上收入养孩子的补贴,可以过得很不错。

这里都过着一种简单的生活,小时候一起成长的朋友都还在身边,几十年朋友在一起过生日、办圣诞party,大家互相来往都是很祥和的,人生如此、夫复何求那种感觉。

想起了我读的黑塞《彼得·卡门青》,讲的是他自己的故事,一个典型的小镇青年回归了小镇。他到大城市兜了一圈,开拓了人生经历,结识了朋友,也受了情感的创伤后又回到自己的小镇,从此就有了一种“看山不是山”的状态。

后来就决定(没有念完博士)回国了,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写论文太难了。德国博士入学是相对容易的,来了就给你个三五年,把论文写完就能毕业。

这就让我真的太茫然了,当然跟我之前在学术上的真正积累不够也有关系,我们的教育体系,往往也不是从中学开始就鼓励我们对一个问题好奇,再一直把它细化钻研下去。

读博本身就是挺难的,这种困难很多还不在于学术上面,而是面临人生阶段选择的那种多重徘徊。

可回来以后,渐渐地,怎么说,就有了一种大病初愈的感觉。

当然现在说起来轻松,当时我做出那样的选择也还是很煎熬的,甚至也不能说是一个理性的或者坚韧的决策。

不过,重来也不会好过现在嘛

“你可能会被引诱着与过去的时光做个清算或最后角力,这样做没有错。但是不要错上加错:不要退回原地、抽离生活的细节去问你应该选择哪个。在抽离细节的时候,你抛弃了可以合理地肯定现有生活的资源:不只是活动、物品和亲密关系的存在,还有它们郁郁葱葱的内容。

不要在理论上去权衡各种选择,而要进入其中:让现有生活的殊异性抵消你对未曾经历过的生活的异想天开。这样一来,你也许将发现自己不会再为曾经应该抗拒的东西而悔恨。”

——《重来也不会好过现在:成年人的哲学指南》

03.

与自己和解,

是需要反复练习的一件事

我从德国回来以后,一度还是非常挣扎的。后来选择去一个小机构做了一个钱少事少的工作,环境也比较平易。现在看来,这份工作可以算是一份“复健”型的工作,让我慢慢开始了恢复。

干了几个月以后,觉得自己多少还是要提升点追求。本来人就不爱看书,这样下去真是天天不学习了(笑),就选择给理想国投了简历。

最开始作为新编辑也是挺恍惚的,当时也没有摸清选题方向,尤其又觉得自己其实知识并不多,很多东西都要慢慢校准的感觉。

也是摸索这么几年以后发现,ok,自己其实在某些方面还是有长处的。当有了积累,做什么东西驾轻就熟以后,好像同时生活方面也更放松一些。

毕竟我们还是生活在社会里,也还是要挣钱生活下去。工作它有着很复杂的意义,一方面确实是让人在大的社会生产体制里面,成为一个螺丝钉。

另一方面,其实工作对像我这样的“社恐”来说,又是相对友好的社交模式。因为它算是一个固定的制式化的社交。当然在工作上跟同事们沟通,也常常免不了长叹“哎我的天啊”,比如我现在正在发愁,译者又拖稿了怎么办?

工作其实是一种特别重要的复健方法,而且简直可以说是最重要的。

前不久我编辑的书籍《正午之魔》终于出版了,作者安德鲁·所罗门自己就是一位抑郁症患者,在书里跟踪记录了许多人的抗抑郁故事。他发现,隔绝性的环境(比如精神病院)其实并不一定利于精神恢复。

工作,尤其是一个相对简单和人际轻松的工作,其实很能帮助情绪恢复。在工作中你慢慢会发现,当自己能够控制和完成一些事情时,其实会为自己带来成就感和安全感。

另外,也会跟阅读积累有关系,《正午之魔》里还有一个故事,我很早就看过了,但这两年在心里又慢慢的发酵了起来。

作者所罗门有一次去参加一个酒会,会上遇到了一个老熟人,他问道,女士你这些年怎么样?

她说我还是抑郁,但我不吃药,我有我的办法。我觉得什么东西给我造成压力,就抛弃它。比如我觉得婚姻、生活、亲密关系都有压力,就分居、离婚;我觉得合租闹心,就自己独住,房租贵的话,我就搬远点;工作闹心,妈的不工作了咬咬牙吃低保。然后我就好了。

会上听到他们谈话的人说,这是疯了吗?什么都能放弃。但作者所罗门说,这就是个人选择,她觉得这样能达到她的平衡,那就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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