π韵

π韵

高敬天

第三个晚上,我让中性笔笔尖朝上稳稳立在了桌面上。它漆黑地斜觑着我,说,“早该如此了,请看这侍奉上帝的姿势。”口气像一条终于被人发现的空间裂缝。它没有要摔倒的意思,那么,现在可以回顾下这个漫长的一锤定音的过程了。

有天早上我骑哈啰单车去公司,在马路上超过前面的自行车或被后面的车子超过,有时一连超过两三辆,有时好久追不上最近的一辆,像在《超级马里奥》里碰运气地顶砖头。我在超车时有点羞耻,猜测他们会不会不服气地斜我一眼,同时又有“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式的隐秘快感。我开悟般发现大部分人骑家用自行车的姿势都有种粗野和笨拙,比如说,脚有外八、内八,前脚掌发力、足跟发力,看上去脚和脚蹬像一对别扭的情人;即使纤纤手也是粗鲁或猥亵地攥住车把;腰和屁股则无措而自弃地松弛着。身下的自行车没有被驯服,凛冽的车座让人惶动,通过尾巴骨确认,每次骑车时自行车都在揶揄、深入地观察着我们。博尔赫斯的小说里有一个名为“雅虎”的种族,进食时出于羞耻会躲进灌木,我想同样的神性存在于为了体面放弃自行车这种交通工具,或从来没有发明出轮子的部族身上。但自行车毕竟只是一面镜子,我意识到一直观察着我们的不是镜子,而是镜子里被反映出的缺失——我所缺少的东西在观看我。被不完整感窥测着,我不得不要弄明白,骑自行车的粗拙姿态所泄露的、比人体力学更强悍的星空律是什么。为了记录方便,我把这星空律暂称之为π。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大概过了很久之后,我在一次下班途中,撞见马路对面一个人停下电动车,双脚支地,从背着的书包里掏出保温杯,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一口,拧紧盖子慢慢把水杯放回背包,开车走了。我刚才触碰到了他的渴与他的解渴,感觉观看了一出戏剧里的重头戏,或是听到了一首曲子的动机(此刻我想到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我想弄清他感受到渴的第一个瞬间——是否是脏腑(像精致的音叉)吐出了一个韵律,伴随外界的喇叭纷鸣和橡胶车胎滚过。这音韵不受空气中的PM2.5和新冠肺炎新闻的干扰,像一颗透明水晶,在电动车驾驶员的头顶荡悠许久,当他停车后落进打开的水杯,人于喝水的动作中完成了押韵。罗伊·安德森电影里有句台词,“手指被夹者是可爱的”,有一个拙劣的仿句:因感到渴而喝水者是可爱的。这一串动作自然,又殊异,找不到批评的角度,若要定性评判,只能视为一次对π的圆满遵循。

微博上有一些无聊到有趣的短视频,有次刷到一个老师坐在讲台上点名的,摄像头对着她的脸:“刘佳rui,郑rui,李rui,王梦rui,张家rui,刘萱rui,李欣rui。”普通话字正腔圆,每念一个她抬头扫一眼,听见奶声奶气的“到”后低头念下一个,神色平静地念了七个尾音相同的名字,只有15s的视频,没头没尾。但我突然明白,看来世间万物都是押韵的,或者都被要求押韵,因为每一天每阵风每垛火烧云,每只凤凰每首歌和每种交通工具,都是一次普世性的点名。老师或许已在日复一日的点名中参透此理。

Joy Division的《Decades》,主唱在唱到某一句的结尾单词“degeneration”(堕落)时,总是拖长音调重读,听到时胃里忍不住升起战栗,仿佛参加弥撒而教堂里的巨型管风琴突然奏响,又或者在一回头的瞬间听到索多玛钟声悲鸣。一个凡人的韵开始晃荡在盐柱上,一个神启吹灭教堂的烛火。我听到了一个合唱的起音,催促着我们接住它的音韵唱下去。

语言风趣的乐评人Y写道:“喜欢Joy Division的自闭少年,长大后可能会成为艺术家,但更有可能一事无成,这就是人参,比当归大一些。”当我发现“Joy Division”可以被替换成任何乐队名称,我意识我们已经用各自“比当归大一些”的人生,接住了那个沉甸甸的韵。而时候已经不早,雾色里的人纷纷当归。

曾经看到过一个时长两分钟、复杂度中等的戈德堡机械视频(一种被设计得过度复杂的机械组合,以迂回曲折的方法去完成一些其实是非常简单的工作),令我啼笑皆非又毛骨悚然的是,装置里一本充当机械配件的书是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大部头小说《Infite Jest》(无尽的玩笑),它作为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张被推倒(第一本书是被电蚊拍拍倒),触发一个打开电风扇的机关,最后是一个录音机,响起一首我没听过的过气摇滚乐。整个装置其实失败了,每一步在靠设计师人工干预。华莱士在家中上吊自杀时,是2008年46岁。《无尽的玩笑》上残留着他的一个韵,就像他第一次吸吮到母亲的奶水,孩提时拿来吹气球的避孕套,情人节放枯了的玫瑰,二手车广告,心理咨询室地板上的眼泪,祖父留下的木柄锤,痔疮软膏,美利坚合众国税务发票(瞧它们ABABAABB的韵体),和耐心耗尽后掏出的结实麻绳。戈德堡机械就是一次韵的传递。有时人的韵母过于晦涩,还会中途走失。你得盯牢它,讨好,哄骗,扭曲,掠夺无所不用,在π的指引下一步步到达象征最终成功的一地狼藉和那首不知名摇滚乐的吼叫。失去了韵母,活着还能发出什么声响,童年的aoe,一位只会唱字母歌前三位的成年人,没有人原谅他。

有天半夜我被尿憋醒,昏昏沉沉地爬去卫生间,那么长的一泡尿里,睡眼瞥见楼下的马路,红绿灯孤僻得发亮,在绿灯的最后几秒,它开始闪,路口没有一辆车。我想它被憋坏了,人类每天猥亵或憎恨地盯着它,破坏它韵的传递。月黑风高的夜里它会变成粉红色,深灰色,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颜色,晶体管泪珠里的韵默默流散,永远期望着一次偕鸣。我想起曾经在大排档里听到的教派传道,信徒们从来不信任茶杯把手,机箱电源键和公交车的握环。我仿佛悟到了人造物体内存有人无法控制的韵。还有一本假托博尔赫斯之名写就的盗版书里,某个火山脚下的国度,图腾是一截三层台阶。人们居住的房子只有一层,禁止私自修建阶梯,因为台阶是地壳的余韵,就像耶稣是每个人的余波。借助台阶,长老们可以与火山交流。还有另外一次起夜,看见凌晨两点的马路上一辆出租车掉转车头,那种决绝的韵,是司机嗅到桂花香而掉头寻觅,还是想起了四年前儿子在人民广场上遗失小木马的地点,还是出租车自身在深夜时分的常规性低频振荡?我爬上床,跌入了我从来没有弄懂过的童年残韵。

把这件事推迟到现在才开始讲述,可能我并不在乎故事里的人。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我走进学校大门,在大门口扫地的同班同学开始笑我,我走到教室门口,擦玻璃的那个男生也笑嘻嘻叫着我的名字,而我们平常都不一起玩。那时我忽略了这过度热情里的不怀好意,亲切回答,直到走进教室后在闲言笑语里听清了经过:那个叫吴梅的女孩在她的凳子下面用毛笔(或者是木棍蘸墨)写了“我爱xx”四个字,xx是我的名字。她的凳子质量不好,那块有我的名字的木板被一个男孩(人们都说他喜欢吴梅)拿到后四处传递。吴梅一直在追要。我坐着一直被取笑。吴梅跟她奶奶住一起,还有一个弟弟,她奶奶很重男轻女,反正老师们这样说。她上一年级时就出了名,上小学的前几年我们都自带椅子,一个同学在放学后值日扫地,发现她的凳子,原来是一块大的石头。可能她同桌早就知道了甚至老师也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才传开。第二天早上,以及之后,我们时不时会跑过去想要揭开“凳子”上盖着的白色化肥袋。所以有段时间她下课也从不离开座位。我属于比较安静跟她没什么来往的那种。我们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因此我们同班了六年,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起拥有了一把木质椅子。但她一直有名,一提到“贱”我们就想到她,男孩女孩都说她贱。因为她会在裤腰上挂一串滴溜溜响的铜铃,每次上台领作业时只有她身上会响个不停,她会用小卖部里卖的彩线编织各种小玩意(那时候很流行),然后明目张胆地挂在裤子上甚至不止一处,都是男孩们瞧不起女孩们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况且我们的蔑视里还有对她的家境的特别针对。她学习不错,老师们对她在身上堆积廉价饰品的打扮睁只眼闭只眼(可能也有同情)。还有就是她很爱看琼瑶剧,所以才上三年级就会给自己找一个暗恋的男生,不过女孩子们可能背地里都在看,反正我只看动画片。这件事让我蒙受了严重的耻辱和孤立,回到家在厨房给我妈讲了吴梅干的事,我妈低头择豆角时说了句,“她贱!”现在我宁肯认为她是听到了我语气里的抱怨而随口附和,还可能因为在做我爸从来不干的家务活而心烦。当时她的话就是最终判决,我下定决心从此横眉冷对吴梅,并把这种春心萌动认定为贱。

小学六年级时我俩代表学校参加全市作文竞赛,对她我能不搭理就不搭理。培训我们的是主动挑大梁的老校长和两个挂名的指导老师,赛前几星期,一个阴暗的上午,老校长在办公室给“认识的人”打电话,也就是透题,我们知道了竞赛作文的主题是“和谐校园”,那时候“和谐社会”的口号叫得正响。有次培训的休息时间,我和另外一个学校的学员聊《穿越火线》,其实这游戏我只在别人家打过两三次,但装出老鸟的样子,因为有两个女生在听我俩聊游戏,其中一个是吴梅。我说我喜欢用刀杀人,同时瞄了她一眼,她脸上崇拜含羞,是我的记忆至今对她所能作出的最为清晰的特写。老校长替我俩写了两份参赛作文(大跃进时通讯稿式的笔法),我们只用背熟到时候在考场上誊写。意外发生在赛前三四个小时,我的挂名指导老师把我单独叫进办公室,给我看了她手里最新一期的作文指导报,首页的学生范文与和谐校园有关,嘱咐我化用那篇范文的素材,自己写一篇,不要采用老校长的稿件,老校长的写法已经过时了,写烂了。我听了她的话。然后我们坐车进城考试。竞赛结果终于公布,我果然是一等奖,吴梅是三等奖。小学毕业后的暑假我在校园里闲逛,撞见老校长,她还在问我,比赛时写的是她拟好的稿子吗?我说是。我不知道吴梅对比赛结果的反应,但也能猜到肯定会不是滋味儿。我最幸运的地方只是,我的挂名指导老师比吴梅的那位老师更有鉴识力,或者对竞赛更上心一点儿。乡镇的初中只有一所,开学没见到她,我当然也不会很在乎。如今推测,不是转学到了爸妈打工的城市,就是辍学给奶奶干活了。

这是我第一次把整串事情讲出来,回忆联翩而过分啰嗦。我想写的只是一个叫吴梅的女孩,生命中某个阶段似乎有了一种早熟的韵,你难以想象这韵在家庭里得到的是抚爱还是扭曲,她把这个韵以一种隐秘而俗气的方式抛出来,其实不是抛给我,是抛给她自己,抛出来给她自己看。一个韵的自我共振。飘到16层楼那么高的塑料袋,推动它的,可能是一个没有社交的人的韵自我反弹胀大的腔体,从窗户里逃走,激烈地控诉着它所看见的任何物体,比如一只塑料袋,比如当你走在路上浑身一凛的瞬间。我想写的只是一群孩子,由不得他们自己,一种刺耳的韵天然踊跃在他们体内。我无数次回忆起的,是在花坛边和一群小伙伴追着一只爬得越来越慢的大癞蛤蟆,用石头砸,碗扣,棍子挑,尽其所能地折磨它并希望它能晚一点儿死,一个经过的大人皱着眉头说“多狠心、”,我们置之不理,互相加油,若干年后骑车时,被道旁树的枝叶给出一记看似无意的耳光,在这凛然的回声中想起了曾经狰狞的韵,那世间各种微小的倾轧。我想写的是得到一个意外馈赠的小男孩,他本可以得体地回复别人无意间传递给他的声韵,也给他自己单调的韵母加一个颤音,日后这颤音会在生活中谱出更多的涟漪,但他选择了与音乐绝缘。

我可能不在乎吴梅。我只是在昨天吃洋葱被辣出眼泪时才罕见地想到她。初中时我还会间或想起,也只关心两件事,第一,我隐瞒了获奖的真相,最受伤害的人其实是不是她?第二,那个一等奖是否对她比对我更有用一点儿?

我以为是我在写韵,终于发现是韵在写我,我的写作也逃不出传递一个韵,韵一直在写它自己,而我包含其中。

不管如何我早已发现自己罪责难逃,我所缺失的东西就是一个韵。这让我在自行车上和社交场合露出别扭的原形。清晨时揪着被角躺在床上,对着生活供认不讳。回忆难以自控,那么多丑陋的往事总是在半醒时纷至沓来,因为恶劣本性或也因笨拙而伤害了别人,我只能低声或大声地自语着“对不起,我是蠢货。讨厌我吧!”我龌龊的内脏承受不起那偶尔的洁净。

但解决办法已经找到,我选中了一支中性笔,当我让它笔尖朝上,稳稳立于桌面时,我会告诉自己,我已从巨云的赞美诗里取得了一个独一无二、斗榫合缝的韵。我将用生活喂养、传颂它。我将利用星空律,用生活本身献祭,制造出一架圣徒般的戈德堡机械装置,耶稣的第二个十字架,钉于其上的是我。

我把目光再次投向桌子上的中性笔,但它已经躺下,不知在何时,像一个吻了上帝的手指后突然跌倒的神父。

星空律的别名是π,一个无限不循环数字。不循环意味着,它永远不可能也从来没打算押韵,一个无尽的玩笑……

够了。我将在每天正午紧闭门窗,拉严窗帘,拧灭台灯,在这方逼仄的卧室里,用投影仪一遍遍地播放日食视频,我将体味韵的吞食,消亡。我将掌握对抗世界的办法,我是我的沙漏和日晷。我将发现宇宙中那个不押韵的软肋所在,隐秘地攥住它。

只是偶尔被幻听干扰,我预感到了,那是童年时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吃毛豆的咀嚼声。煮好的毛豆还带着壳,你不用手剥,放进嘴里一捋,毛豆自己就蹦出来了,顺带着刮下煮软的外壳上的汁水,吸吮到植物的芳香。三个人不停地伸手拿毛豆,对着《今日说法》吧唧吧唧。吃完后你照一下镜子,会看到牙齿缝里从毛豆壳上刮下的青丝。

大概就是这一类的幻听吧。我清楚自己的斤两,没什么好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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