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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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明



それがあなたの幸せとしても


01

刀刃劃過肌膚的痛楚、鮮血的氣味,黑影幢幢,聲嘶力竭的哭喊,喊著鶴丸、鶴丸……鶴丸殿下……國永,水綠的髮上染了血,那兒不該有血的。

我所作所為,自往昔至今日,都只為了看見你歡笑,願你忘卻所有可悲可泣。

 

本丸的天花板、木風扇、空氣間流動的浮塵映入眼簾。

 

「主人……?」

「這是、大家都去、去哪了?」

「一期。」對了,一期一振。也許是睡眠充足了,起身時並沒有任何不適,鶴丸如同以往,在緣廊上橫衝直撞,心想眾人無一不知他愛好驚奇之事,熱衷於戲弄他人,鐵定因為如此,想給他一個意料之外的歡迎。不過幾乎要走遍了整個中庭,也未見些微動靜。鶴丸終是來到了向日葵田,他與一期一振用心栽培、日夜認真呵護澆灌,才長成了令人稱羨、極其繁茂的景致。飽滿圓潤的金黃隨風吹拂,植栽的高度遠高於一般男子的身長,應當如此。

──瞬間全落了下來。

碩大的葉片也好、直挺的花梗也罷,在鶴丸踏出花田的第一步時便全數落盡,且原先翠綠鮮嫩的葉像是被抽乾了所有生命力般,奄奄一息地躺在沙土之上。鶴丸蹲下身欲盤查詳細,花瓣卻在他指尖一碰下變為細白的粉末。

 

據說人類的生命走到盡頭,軀體以火燒焚,也會化作灰燼,再難描繪在世時的輪廓。

他意識到自己是死過一次的,雖然於刀刃、或說付喪神而言,生死的界線極為模糊,代代易主、埋入墓中而被取出、獻上、展示、收藏,在人類短暫的生命軸線裡,刀刃顯然是長壽許多的,儘管如此,那感覺就如同死了一樣,血液汩汩地流失,想使力的手臂卻叛逆地顫抖著,想說的、想交代的全停留在冰冷的唇齒間。該怎麼做,該怎麼樣跟他說,該怎麼讓他相信──死亡對鶴丸來說不再是一種解脫,而是令他生厭的麻煩。有別驚喜,這般輪迴轉世實在超出鶴丸的邏輯所能負荷的。自向日葵田離去後,他繼續戰戰兢兢地搜索著,但凡他所碰過的物品,最終都只有凋敗成灰的下場,倒是自己的身體,像是吸收了源源不絕的生命力似的,原先在頸上一道長長的刀疤消失,他空著手、模擬揮刀的姿態,竟也沒有半點不協調。

 

回到了方才甦醒的房裡,審神者依舊躺在那兒,呼吸看似平順,眉間卻微微蹙緊,鶴丸燒了開水,為她熱了一壺綠茶,想著萬一主人突然醒了,看見自己身邊還有個人照應便不會孤單恐懼。怎麼就留了您一人在這兒呢?鶴丸既困惑又心疼,眾刀的行蹤下落不明,鍛刀房被鎖上,而心繫之人不知身在何方。

 

審神者是維繫本丸運作的主體,意即大至屋體架構,細微至花草樹木全靠審神者的靈力獨撐,鶴丸尚且把發生的事件拼湊梳理,從無故於斷刃狀態裡重生,再到本丸失常的崩壞現象,甚至於夥伴們的消失,他直覺地推定本丸已有一段時日沒有運作,而未來是否會重啟運作更是前景未明。

縱使多麼心煩意亂,作為刀刃自持的尊嚴仍不可抹去,鶴丸固執地守了五、六個時辰,從睏意中回過神來,卻發現原先深鎖的大門虛掩著,他俐落地從刀架上把自己的佩刀取下,往中庭走去,卻仍毫無風吹草動。

 

「抱歉驚擾了您,鶴丸國永大人。」純白又熟悉的嬌小身影倏地現於眼前,「但要論迎敵,您目前的狀況可說是紕漏百出。」


「家常閒話便不多言,吾今日奉命來此,必須將政府的飭令交付到審神者手裡……希望沒有為時已晚啊。」

02

 

「狐之助……」鶴丸解下掛在他脖間的信函,純黑的封蠟章象徵政府的記號,「主人一直沒有醒來……我卻活過來了。」

「您真是受人厚愛的刀劍呀,」狐之助像是感嘆般說道,「審神者這會兒也該醒了。」

領著狐之助來到本殿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鶴丸仰天一看,才發覺本丸正被一團黑雲所籠著,鶴丸靜忖了會兒,方才明明沒見著的,且這雨勢越來越猛烈,凜冽的風颳起。

怕驚動沉睡中的主上,鶴丸輕輕地拉開門,

「鶴丸……這茶是你準備的麼?」審神者倚著矮桌坐起,「你什麼時候也學會這種禮貌了?」

「您…」鶴丸啞口無言,「對了、身體沒事嗎?有哪裡不舒、」

審神者微微抬手制止他說下去,「狐之助,有勞你跑一趟了,該說是預知也好、抑或直覺也好,我總覺得這一切不會就這樣歇止──況且,或許比起平白無故緩緩死去,不如要我重回崗位來的妥切。」

「……您這是早有心理準備啊,」狐之助示意鶴丸將信遞給審神者,「的確,這是我們的疏失,沒想到敵軍殘黨尚未斬草除根。這三個月以來,已有多處溯行軍現身的蹤跡,全是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啊,這可不是嗎?」審神者拉長了語尾,鶴丸深諳這是她有意調侃或嘲諷的作法,她簡略地讀完信,將其擱在袖子裡。

「既然鶴丸國永大人歸來,那就請您輔佐審神者的將付喪神們一一喚回。」狐之助轉向鶴丸,恭敬地說。

審神者和一期一振有幾分相似,並不單是瞳色相同的原因而已。他倆在不安的時候唇色皆會泛白,手指會攏成拳狀,纖長的睫毛異於平常頻繁地搧動。

而明知對方心中壓抑著不安,一無所知的鶴丸國永卻無能為力。就連死去的時候都有人為他看前顧後,怎麼這個時候他這把天下名刀卻一點用場也派不上呢?心中半摻著懊悔與無奈,直到狐之助退了下去,他仍是一副惘然的神情。

 「你不要擔心的太多了,鶴。」審神者按了按眉心,「就照以往公事公辦,趕緊把大家召集回來就好。事不宜遲,你瞧。」

纖薄的紙上寫著一排紅字:召集工作以一月為限,若在審神者發下命令的一個月內仍未回歸的刀劍將會於現世銷毀,轉由政府分給資源。鶴丸沒有任何評論,只是靜靜地來回端詳,像是要把那張信紙看破。

「現世……一期一振也在那裡嗎?」鶴丸低喃,「要是我那時也還活著,也許就能伴他一同前往了。」

「怎麼越來越容易多愁善感了,」審神者淺淺一笑,「既然命大不死,就好好珍惜著,召回的工作從明天開始,今天你就回原本的房裡休息,養足精神,之後可有你忙的了。」

鶴丸見自家主上未有繼續向下深談之意,便安分地退了下去。他摸了摸腰間的刀柄,那裡卻有一道從前未見的裂痕,一部分被纏繩所掩去,露出的部分卻令人怵目驚心,那一刀似乎就像割在肉體上一般,深刻地難以從腦海裡抹煞。

命大不死啊……審神者從衣襟裡掏出一個精緻的束袋,就算不伸手去探囊中之物,沉在掌上的重量也能告訴她──無物尚存。

TBC。


君もまた、無我夢中?

01

像夢似的。

靠在沙發上沉睡的青年睜開了瞇緊的眼,放下還攤在手裡的企畫書,午後的日光由米白窗簾的縫隙洩了進來,正好照亮他的腳邊。

他無從定奪那是否是一場夢,抑或是他漸漸薄淡的過往,於私於公,他皆並不感到遺憾。

──仍舊盼望到此為止,否則我亦會無數次忘返於擁有您的年歲裡。

那對如今已與那亂世紛擾無關的我、以及不復存在的您來說,都過於無理了吧。

 

仲秋時節,楓葉紅得正好,那赤褐色井然有序地染遍了葉上的脈絡。伏見城的城垛下也生有幾株千乙女,玫紅色圍繞著白色的葉肉恣意地生長。

青年放下了手中的畫筆,僅僅注視著遠方,川流不止的人群彷彿被凝縮在一個定點後再無盡放大。

降臨現世後,一期一振總想四處走走,而除卻本身已知及經歷過的歷史之外,他深刻明白自己懂得從來不夠多,而被時光洗鍊過留存的,也和認知中的一切有著天壤之別。

他的畫技向來不怎麼樣,至少遠遠不及創造力豐富又表達力十足的一群年幼弟弟們,但這落於畫紙上的寥寥數筆,卻是他千絲萬縷的記憶中,尚未泯滅,又緊湊地襲來讓他想銘記之處。

稜角傾塌、灰飛煙滅,那既鮮明、又空虛,也走向同樣結局的矛、箭、刀刃和血肉。

當年那般絢麗輝煌、引人生羨的城,連一磚一瓦都並未遺落。

五百年過去了。

在無盡與歷史修正主義者對抗的刃生戛然而止。

他來到了另一個、只有他、只有一期一振吉光的天空下。

 

但願這就是一個結束和一個全新的開始,降於現世前,審神者為他們上了好幾課,簡單地解說了生活中的日常事項,一期一振與眾刀皆是心不在焉,倒非認為這些說明不夠重要,而是反反覆覆、輾轉流連之下,也許面對天崩地毀也尚能處變不驚──橋到船頭自然直,理應是這麼想的。

一期一振卻說不上來那時心中湧起的期待究竟因何而起,他心猿意馬地從拉門的縫隙裡望向戶外的向日葵田。偌大的翠綠葉片、澄黃而飽滿的花瓣盤據了農田的一角。明朗而閃耀,他所盼的,違背常理的夢都栓在喉間,只有那裡有他最後的眷戀。

他恰把最初和最後都留在那兒了,帶也帶不走,卻抹也抹不去。有好幾年的時光,他和鶴丸國永負責認養這一塊小小的、平坦的土地,試著種下鈴蘭、菊、綠蘿等植栽卻無一成功。他和鶴丸思索了好一陣子,從土壤性質至日光的照射方位都研究得徹底。

直到那天審神者自萬屋歸來,將淺綠色的束袋交給了一期。

「──試看看?和菓子小舖的小姐送的,說是萬屋適逢夏至的免費贈物活動,讓各家審神者的本丸都能盛放出絢爛夏色。」

「這可真難倒在下了啊。」迎著蒸騰的暑氣,一期一振有些困乏地說,但審神者烏亮的黑長髮和蜜金的瞳一同爍著,他做為近侍自是不好推拒。

 

「好主意不是嗎?」

「真不知道該說您好大喜功還是匹夫之勇。」

「只要和你一起,我就覺得每一件事都充滿意義啊。」

而我亦是,縱然等了幾百回、幾千回的天明,仍希冀您能夠回到我身邊。

即便是如此徒然又愚蠢,我依然會回想那天,您站在花田中央,雪白的內番服被濺上少許的泥土,那精緻俊俏的臉龐附著淺淺的汗,就連那笑靨都充滿著疲倦,您的辛勞是瞞藏不住的。

滿開的向日葵也未能與您的耀眼比擬。

所以我會說,即便是如此徒然又愚蠢,愛上您這件事情等同我的存在價值。


我愛您就像愛生命,鶴丸殿下。

 

02

「我認得你。」

一期一振停下了描摹中的筆尖,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落到紙面上,若非被那副嗓音震懾而不能思考,否則一期一振鐵定會怒斥這樣的舉動,炭筆的痕跡被抹亂、那手仍擱在那兒,而他不發一語。

「喊你呢,不回話?」

一期一振對聲音的敏銳其來有自,審神者鍛上他時還是個菜鳥新手,四花太刀只能是一個可盼不可求的際遇,正好就被這還是小蘿蔔頭的孩子給碰上了,拿捏不準靈力的分量和用法,一期一振起初失去了視覺,渾渾噩噩地在房裡過了幾夜,但總得出來透透氣。

他便趁本丸眾人歇下時,由緣廊走向中庭,一路上怕著磕磕碰碰打草驚蛇,他小心移動著步伐,便是一點動靜都能叫他心驚,後院雜草蔓生,總有些鳥禽蟲子,久了甚至能輕鬆分辨。

這便是那時培養起的,儘管失明的時日不長,審神者很快的以手入方式替他恢復,往後的偵查及作戰,他因具備了近於短刀的偵查力而長期擔任第一部隊隊長。

一切理應說得上因禍得福。

 

「下午的時候,你很常來這裡,這裡平時也不熱鬧,」那人聲色如線,把一期一振的心神亂糟糟地繾成一捲難以梳理,「久而久之,我便從那兒認識了你。」

視線順著男人指尖,穿過稀疏的樹林──落地窗、零散的桌椅、木製的吧檯。

「若是有幸,想請你為我的店畫張畫。」

一期一振的沉默從一而終,然而他心中的喧囂毫無秩序地一路侵蝕,直至骨髓。

 

守禮自持的兄長。

使人欽佩的近侍。

天下僅有一振的名刃。

他找不到一個適當的頭銜來稱呼自己,任哪一個擺上了都是錯了位置,他在現世只是平凡的二十五歲上班族,不會與過往的夥伴重逢,這是難以違逆的規矩,若無規矩,一期一振的刃生就不成立,他是沿路戰戰兢兢、遵循世界的守則活到現在的,既不容被破壞、也由不得誰更改。

──鶴丸國永也不行。

您又怎麼能輕易地摧毀了我一切堅持。

每每如此,我便深深責備自己,對您寬貸、以愛您的名義為由,說服自己攬下全責。


「五条鶴丸。」

「粟田口一期一振。」

「哇,真是個奇怪的名字。」

露と落ち

露と消えにし

我が身かな

浪速のことは

夢のまた夢

生如朝露,逝若露消。吾生浪花事,夢中復尋覓。

我一直等待,而就像是刻意與我作對一般,我竟在此與您相遇。

那也便是夢可好,僅僅如此,也許就不枉大阪城一夜成灰,刃身銘文斑駁消落,而依舊放肆綿延不止的、我對您的愛慕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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