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今年夏天好熱啊，小白。」

大暑將至，少女坐在廊下，拿了把扇子搧風，雙腿輕輕前後擺動。

「說得是呢，神樂大人，真的好熱啊，熱得小白我都沒有力氣了。」

一隻白色狐狸趴在少女身旁，無精打采的尾巴貼著地板，少女不時調轉方向給狐狸式神也搧上兩把。

「不是我要說，這天氣真讓人想去水池裡打滾一番……但是！小白可是晴明大人的頭號式神，不可能做出這麼浮躁的行為！」

豎起的狐狸耳朵提早捕捉到熟悉腳步聲，正從門口一路向這處而來，察覺宅邸主人正領著客人走來，白毛團立刻從地板上蹦起，似乎忘記自己方才攤著四肢在木地板上滾動的散熱行為，大聲表達自己不為天氣所影響的氣勢。

晴明笑著搖搖頭，在他身旁站著前來做客的源博雅，雪女和姑獲鳥隔幾步距離，一人拎著一顆達摩，一看便知道是帶著達摩一同修行回來。

先是和神樂打過招呼，博雅扯了下領口，轉頭向晴明抱怨兩句：「結果晴明你這裡也挺熱啊，還以為你會用什麼術法將房子弄涼些呢。」

晴明朝一同探索的姑獲鳥以及雪女交代清楚培養達摩的後續方法，這才抽空與博雅解釋，「四季更替是世間常理，雖然確實有那麼些小法術……但順應自然變化還是更好。」

陽光熱辣，除去像雪女、姑獲鳥等修行較為成熟的式神，其餘式神皆留在自個房中避暑，就連向來活潑的山兔也沒再逼著魔蛙陪她四處奔跑，一大一小一同躲到座敷童子房間內，說是在太陽下山前都不想出來。

更別提吸血姬，換作往常，雖是對陽光有著一定牴觸，只要能撐起傘稍作遮擋，倒也不介意偶爾到這庭院中坐上一下午。然而這幾天來，她幾乎閉門不出，好不容易日落後隨著其他人外出修練，狀態也遠沒有往日來得精神，看來這股暑氣對她造成的困擾是眾妖之中最為嚴重的。

「我想到啦，不如讓雪女把這庭院弄涼些，也省得式神們天天無精打采。」看著比往常空曠許多的庭園，又見著安置好達摩，回頭來拿取茶水的雪女及姑獲鳥，博雅想通什麼似的用力拍了下手，露出興奮神色，「還可以弄些冰來鎮酒，或者冰點鮮果來吃！」

縱使艷陽高照，雪女依然一身寒氣，冷得就連表情也彷彿凝結冰霜，小白才瞇著眼，直覺地往涼爽處蹭去，一抬頭看見雪女的臉色，心底掙扎一番後又縮回了神樂身邊。雪女聽見博雅這麼提議，眉頭一皺，面上冰霜似乎又堆高幾分，沒好氣地回道：「……要冰沒有，暴風雪吃不吃？」

「炎熱本是夏季常態，也沒什麼好埋怨……只可惜小妖們熱壞了，最近一個個都不到庭院來玩。」姑獲鳥拿下斗笠，捧起茶杯，若有所思地盯著庭院，「少了那些笑鬧聲，總覺得悶了些。」

雪女皺了皺眉，沒再開口。晴明看著友人與式神們的相處，面上浮起淡淡笑容。

隔天，廊下莫名多了幾大桶冰，姑獲鳥笑得眉眼彎彎，在一眾小妖怪們的歡呼中手腳俐落地將冰塊分裝得宜，喊了幾個幫手，送到各式神的房間去。

「記得給那位大人也送一桶過去。」明知道這屋子中全是擁有一定力量的式神，姑獲鳥依然對小妖們格外慈愛，她細心囑咐著童男童女，語畢不忘翅膀輕輕在兩人頭上拍幾下，「後院遠了些，兩人一起拿，免得手痠。」

晴明的庭院中有名新式神，由於加入時間晚，不少人尚未與他打過照面。

是位眼神溫柔的大哥哥呢。恰巧見過那位新式神一面的跳跳妹妹這麼說，笑容滿面，隨後又皺起眉頭。

就是……對啦，就是可惜總是遮著半張臉。

真可惜，大哥哥溫柔的表情可好看了呢。

由於安倍晴明力量強大，早期此處曾容納極大量的式神，後來雖在晴明失憶前提早吩咐所有式神離去，但這棟房屋仍保持當初的氣派與寬闊，這才能容納下與黑晴明、八岐大蛇對抗期間一路結識的新式神們。

只不過，並非所有式神都住在晴明的居所。

例如荒川之主，即使締結契約，他依然鎮守於荒川之中，僅有晴明派小紙人傳話時才會出現。一個月前加入的荒也是另有居所，他只在必要時來到晴明的住處，直到一個月後的現在，強大的實力與冷淡的外表仍然讓他與其他式神格格不入。

即使在任務結束後會在晴明宅邸稍作歇息，他也不願靠近過度熱鬧的中庭，總是自動往後院去，那兒人煙罕至，鄰近的幾間房間尚空著，就連中庭的笑鬧聲都難以傳到此處。園景當然也不同於主庭院中的雅緻造景，後院景觀顯得相對寥落，除了草叢與樹木外，並無其他雕像飾物，只在庭院一角挖了個小水池，池中無魚，岸邊青石後有幾株白芍藥，未曾盛開。

近期大約是需要培養式神，荒從晴明處接到最多的委託便是前去尋找麒麟，從其手中奪得稀有材料。以荒的實力而言，收集材料並不是什麼難事，點算過風轉符與天雷鼓，似乎聽見晴明感嘆著那名需要這些材料的式神看來能比預計時間更快取回力量，但他並未將這句話放在心上。

走向看慣的後園景緻，原先只是打算靠著廊柱小憩一會，沒料到，他卻少見地陷入熟睡，等重新睜眼，這才發現自己躺在陌生房間中，而房間主人捧了卷書靠在桌邊閱讀，淺櫻色髮絲底下的半邊面孔被繃帶層層覆蓋，這是他初次見著這張面孔，但他對這名妖怪有著異樣的熟悉感。

他知道他，無數預知夢中，他曾在夢境一角見過這張臉，只是不大一樣。

「風神。」

琢磨現下狀況，荒從被窩中支起身，率先打破沉默。

短短一瞬，他彷彿看見那名妖怪聽到這稱呼時皺起眉頭，像是想起某段不願回首的過往，但那略微的不滿很快又被沉寂覆蓋，待對方轉過身來，那張臉的神情已足夠柔和，令他想起池邊將開未開的白芍藥。

「荒。」

近乎理所當然，對方直接稱呼他的名，沒跟其他人一樣加上敬稱。

也許神明都有那麼些傲氣，即使是傳聞中太過溫柔的神明也是如此，即使如今已墮為妖怪也不例外。荒心中暗想。

感知到對方的困惑，一目連放下手頭書卷，語氣溫和地解釋：「陽光刺眼，看你睡得不太安穩，恰好離兩三步就是我的房間。」

聽到最後一句，荒快速釐清現況。他向來隔上數日才到晴明住處一趟，每次往往領了任務便快速離去，雖是聽說晴明這幾日又跟一名曾擁有神格的大妖訂下契約，但他來到這向來少有其他式神經過的後院休息時，倒是沒考量到已經熱鬧非常的大屋中，這幾間空房間也是遲早要清出來交由其他式神使用。

荒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他向來睡得淺，遊蕩在一場接一場的預知夢之間，又或者回到那片漆黑深海，感受無盡冰冷。他不記得上次確切陷入睡眠該是多久之前，年歲流轉，許多事不必記得那麼清楚。

「你的龍幫著我搬的。」一目連的笑容十足友善，隨著視線方向，荒才發現自己的龍也趴伏在房間一角，與另一頭龍相處良好，「你個子比我高上不少，我一個人肯定搬不動，但我認為你應該好好休息。」

「你可以過一會再走。」

興許是遇見同類較為放鬆，聽見一目連說的話，一直伴在荒身旁的龍微微將頭揚起，朝荒輕吼一聲，似是贊同。

關起拉門的房間不知何時起了風，牆角以木桶盛裝的冰塊並未融化，一目連勾了下手指，妖力在空氣中流動擴散開來，那股妖力穿過窄廊，攀上屋簷，輕輕包覆整棟宅邸，一室寂靜中，荒隱約聽見外頭枝葉搖曳，沙沙作響。

耐不住好奇，荒再次打破沉默。

「你在做什麼？」

「只是給屋內通通風。」

外頭枝葉摩擦聲漸緩，不久回歸寧靜，風起風止，皆在一念之間。

「這種雜事怎麼會是由你負責？」

「哪有什麼負責不負責的，不就是舉手之勞。」

說著，一目連擺了擺手，又是一陣微風吹拂，冰塊透出的寒氣也被微風帶動，輕柔拭去屋中每一處悶熱。

「晴明吩咐你這麼做？」

直覺聯想到陰陽師，荒皺起眉頭，他向來不認同人類過度依賴非人類的力量。

「哪有可能。」一目連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蓋住側臉的髮絲隨風飄動，這應當是幅美景，只可惜髮絲底下那半臉被繃帶覆蓋，他停頓了下，又重新開口：「夏天暑氣大，能吹點風驅暑最好，恰好雪女這幾天固定給大夥供應冰塊，這種小事不需要任何人告訴我。」

溫和語氣底下暗藏一絲抗拒，約莫是不願再對自身行徑加深探討。

「同樣是使風的妖怪，大天狗就不會這麼做。」

「怕是他想也不行，大天狗的風勢過於凌厲，若是讓他出手，說不定連庭院也給掀了。」

語氣輕鬆，一目連依然好脾氣地笑著，而荒試圖從那張笑臉中看出破綻。涼爽微風環繞房間，心境卻比外頭氣溫還要浮躁不少。

分明是操縱風的妖怪，卻令人想起平靜海面，宛若包容一切。荒皺起眉頭，他想不透曾為神格的一目連為何要主動替其他人服務，神明應當是更加遠離塵世的存在，更何況，他現在身分為妖，妖怪心性更為好鬥，力量強大者更是如此。

然而，一目連不一樣，以妖怪而言、以神明而言，他前後生命分屬兩側，卻又不屬於任何一側。縱使這樣的總結有些空泛，荒依然從中覺出些道理。

他忽然有些惋惜，自己居然沒將那個夢境記憶清楚。

不然他倆之間本該有更多話可以說。

「我會再過來。」

他背過身，準備回到自己的居所。

「隨時歡迎。」

輕柔嗓音飄落耳畔，他腳步頓了下，如同行差踏錯，陷入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