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r

yar


     "謝謝你,神父。辛苦了。我感覺身心一片寧靜。"

       剛結束祭禮的蓋斯科恩微微一笑,謙遜的搖頭。"這是我該做的。"

       教徒們慢慢往教堂門口離去。蓋斯科恩準備他的例行公事——書寫紀錄,準備明天佈道需要的東西,然後再巡查一遍就可以關上教堂門了。

       當蓋斯科恩停下手中的筆時,分秒不差,正好趕上鐘響的時間。

       古樸的鐘聲,他是摀著耳朵也能準確報出鐘響的次數。

       他對這裡瞭如指掌,他的日常宛如一灘毫無波動的水。有時候這念頭會突然冒出來。

       蓋斯科恩收妥剩下的東西,起身漫不經心地巡視。這座小鎮人口不多,唯一一間小教堂(Chapel)自然也氣派不到哪裡去,祭壇前方只放一張簡陋的桌子充當講壇,再設置幾張長凳就沒了,可以說是相當的貧瘠。連住堂的神父也僅有一位,但是好在正因為地方小,很多事情只靠一個人也能過得來的。

       故,說是巡視,蓋斯科恩通常也只是直接走出去順便關上門而已,而今天他卻沒想到竟還有一名教徒坐在最後排的長凳上。蓋斯科恩掏出懷錶,上頭的時針已經指向傍晚的數字。

       好吧,或許是不小心睡著的教徒,雖然這種行為非常不敬,卻也不是罕有的事。神父走向對方,隨著距離的拉近,那人的外表模樣也更加清楚。

       淺黃色的皮革製大衣,肩處披著深褐色的圍巾。他注意到那件大衣不僅有了不少磨損,並且風塵僕僕。那人低垂著頭,蓋斯科恩只能瞧見他戴著的帽子,一樣磨損嚴重,後方還插著幾隻羽毛,一身從未看過的穿著打扮。

       一個異邦人,一個筋疲力盡的旅人,很顯然的。神父頓了頓,為該不該打擾這位旅者的休憩而躑躅。

       但是他必須關上教堂的大門,如果是因為不認識路,他不介意領著旅人到酒館。那隻大手搭上異鄉者的肩膀,還未碰觸到那條圍巾,對方猛地抬起頭,皮革手套抓住他的手。

       那眼神太過凜冽,即使佔據位置優勢的蓋斯科恩依舊被對方的氣場震懾住了。       他不得不秉住氣息,似乎喘口大氣都會被肅殺。旅人眨了眨眼,眼底的警惕和茫然漸漸消退,他鬆開力氣慢慢收回手。

       "…抱歉。"對方開口,帶著異鄉的嗓音充滿了經歷長途跋涉的人會有的疲憊。

       "沒關係。"蓋斯科恩大度的擺手,儘管腕部還在隱隱作痛,此刻他的心全被好奇佔據,因為旅人的抬頭他看到對方居然還罩著一層皮革製成的面罩。這人除卻眼部之外其他地方都被裹的嚴實,像是在躲避人們的目光。

       "教堂要關門了。"蓋斯科恩收回打量的目光,他指著他們身後的門,示意該離開了。

       那名旅人站起身,他們之間差了足足一顆頭。過去人們會發出驚嘆——現在,偶爾還是會得到一些感嘆——為神父巨人般的身高,然而對方似乎並不對此表現出絲毫詫異,旅人順從的跟著蓋斯科恩走到教堂外。

       教堂位置處於丘陵,站在這能將底下的小鎮盡收眼底。蓋斯科恩鎖上門鎖,察覺到對方望著底下的景色發愣。

       "如果你想找個歇息處,酒館會是你最好的選擇。雖然這裡不常有旅行者,但我想瑪莉安娜應該還是有能力提供一個房間。"旅人點頭,卻沒有移動,只是靠在牆側一動也不動。

       這座小鎮並不是位於交通方便的區域,要進入城鎮必要經歷一番舟車勞頓。根據充滿塵土的外衣他猜測,這名外鄉人有極大的可能性是靠著雙腿旅行的。

       天邊的紫霞披上夜紗,溫暖的燈火與裊裊升起的煙霧,似乎連丘陵上的他們都能嗅到晚飯的香味。還有什麼比熟食和啤酒更適合當作一天的結尾呢,於是他道:"需要我帶你去酒館嗎?"

 

       "看來你備受愛戴。"旅人做出總結,他壓低帽子,迴避那些好奇探究的目光。

       去酒館的路上人們向神父熱情招呼,蓋斯科恩舉起手一一回應。

       "晚上好,蓋斯科恩神父!"他們開口打了聲招呼,"您身後的是誰呢?"

       "一位遠道而來的訪客。"神父笑著。"原諒他們,他們沒有惡意。只是這座小鎮很少會有外客拜訪。"走遠後他小聲說明,語氣裡的溫柔不言而喻。

       蓋斯科恩領著他來到了鎮上的酒館,也是唯一的一間。

       這個時間點的酒館熱鬧非凡,胡言的醉語和滿屋子飯食的香氣和酒類的氣味。大多數的人圍著升起的壁爐而坐,他領著旅人來到角落的座位。

       餓壞的神父點了份餡餅配馬鈴薯泥和一份米布丁。在選擇飲品時神父停頓一會,他對著旅者問:"要喝一杯嗎?喝些甘醇的酒才能恢復體力。"蓋斯科恩爽朗一笑,"啤酒,琴酒,蘭姆酒或是一點白蘭地?別客氣,我請客。"

       然而這名旅者出乎意料的客氣,他不點任何東西,即使神父再三承諾願意幫他出錢也沒有應諾。但是好在的,對方似乎也並不急著去休息,在等候期間他們還能聊會天。

       "雖然有點晚了,但還是讓我補上自我介紹吧。我是蓋斯科恩,是個神父。"

       旅人點頭,蓋斯科恩等了會發現對方似乎沒有要報上名號的意思。

       "沒那個必要。"他拉下帽子遮住雙眼淺吁口氣。"我只是個漂泊的旅者。"

       "好吧。"神父看出對方的抗拒,於是轉換個話題:"你來自哪?我是指,你上個旅行的地方。"

       "…一個遙遠的地方。"

       "哦,是東方嗎?不過,從你的穿著來看,也許是個寒冷地帶?"

       "不。更遠。"

       神父挑眉,聽出旅人濃濃的牴觸。他最好放棄追問任何與旅人自身有關的問題。

       "我猜,你去過很多地方吧?"神父笑著,聲音裡滿是欽羨,"我這一生都不曾離開過這個鎮子。外面的世界很遼闊吧,我敢說你看到的景色一定比大多數人的還要多。"

       旅人搖頭,"我沒有留意過。"

       "你難道沒有好好看過?"神父蹙眉。想起剛才這人的行徑不禁咂舌搖頭。

       ——不品嘗當地的美食美酒,對於文化景色也毫無興致,只是一味的前進,這還是個旅行者嗎?

       那雙眼底抹不去的滄盡終是讓蓋斯科恩嚥下話語。

       餐點來的正巧,打破兩人一時的尷尬。

       鐵製的刀叉握在大手中宛如迷你玩具,他切開餡餅,熱氣與香氣瞬間四溢。

"說到東方,我聽聞過一座古城。"神父口中咀嚼著食物重新開啟話題,"好像叫…雅南?恩…一個以血療聞名的城鎮。"他吞下食物後又喝了口啤酒,剛入口的辛辣裹住舌頭,然而只要等待最初的苦澀過去,慢慢的就能從中品出點點甜味與隨之而來的清爽感。酒精是如此的醉人,蓋斯科恩難以想像這世上還有什麼會比酒更讓人著迷。"聽說那裡的血能治癒所有的疾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我猜會前往那裡的人想必都是走投無路的人了。"

       "那是座被詛咒的城鎮。"對方冷不防地開口,語氣漠然而難以猜透說話者的想法。"沒人會在那得到任何他們想要的。"

       "哦?你去過那裡?"

       "……這個城鎮挺不錯的。"旅人轉變話題惹得蓋斯科恩揚起一邊的眉毛。

       "是啊。所以,你不留下來,或至少住個一晚?"蓋斯科恩順著問。"想想看,美味且熱騰騰的食物,溫暖的爐火和柔軟的床。"他舀了一大匙淋上肉醬的馬鈴薯泥在旅人面前晃動試圖勸誘。

       被神父幼稚行為逗樂的旅人帶著笑意道:"一個誘人的提議。"

       "別猶豫了,伙計,這裡會是你最好的選擇。"旅者的笑聲讓神父感到振奮。蓋斯科恩飲口酒低笑:"又或者你是想省點旅費,也可以來我的住處,不過那兒可就沒有熟食和柔軟的床鋪了。你可能還要跟我擠一擠,畢竟我就只有一張床。"

       像是回憶到了什麼,那人的眼神柔和下來。舉著酒的手滯在空中,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旅人。這一刻,眼前的人形象變的鮮活了起來。這是個好跡象。即便相處時間不長,神父總能從那不高的身子中感受到沉重的壓抑,好似這人所有的情緒全被消磨殆盡,只剩下麻木的委靡。可他還個會笑的人吶,就在剛才,他已經撬開了緊密的蚌殼,儘管只有一點,從縫隙中窺見的是與他人無異的柔軟。

       然而他卻搖頭,婉拒了蓋斯科恩的提議,再次闔上殼。蓋斯科恩抿口酒心想,或許他只是還沒做好決定。

       異鄉者話並不多,對自身的事從不著墨太多,更多時候是蓋斯科恩談自己周遭的趣事,而他只是安靜的聽蓋斯科恩的故事。偶爾,蓋斯科恩會在旅者的眼中看到類似寬慰的情緒。

       他們在酒館待了很久,蓋斯科恩的晚飯吃完了,酒水喝完了,話題也說完了卻沒人提出要離開。

       有人喝得一蹋糊塗,放開嗓子大聲唱著不著調的曲子只換來他人的哄笑。

       "你聽過我們小鎮的歌謠嗎?"神父突然說,"我很喜歡,別聽那傢伙唱成這樣,讓我哼一段給你聽。"

       他輕哼著旋律,旅人微微瞠大雙眼,眼底流露瞭然的情緒。

       "如何,不錯吧?"

       "是的。"火光搖曳,那雙眼睛周圍的細紋被深深刻下,"很美麗的曲子。"

 

       他們走出酒館旅人忽然抬起頭,蓋斯科恩跟著仰頭望著頭頂的星空,是正值滿月的時候。

       懸掛在夜空的皎月看起來有些滲人。從古至今,人們一直相信月亮具有魔力,它將誘惑意志不堅的人沉淪墮落。

       "這或許又是一場夢。"旅人目不轉睛的看著月亮緩道,苦澀而無奈。蓋斯科恩心想是不是酒館裡的濃厚酒氣薰的旅人也開始醉言亂語。

       "那麼我猜,對你而言這是場好夢囉?"乘著酒興他半開玩笑,換來旅人的輕笑。不知不覺間他們又回到了教堂。

       蓋斯科恩望著底下的城鎮,大多數的房子早已熄燈,只剩寥寥幾間屋子還點著亮光。這裡從來都不會有什麼美景,此刻他看的只是一如昨天,前天,過去的景象,他的明天,後天,未來也只會看見一樣的景色。夜晚的鐘聲響起,蓋斯科恩摀著耳朵也能輕鬆說出敲響的次數,甚至是每個鐘響間隔的秒數。它們千篇一律,它們一成不變,固定而單調,他的日常宛如一灘毫無波動的水,然而蓋斯科恩凝視著這座小鎮心底永遠不會感到膩煩。這是他的家鄉,他深愛的一切皆在這。

       "這是一座很棒的城鎮。"他對著旁邊的旅人道。

       "…是的,她很…和平。"旅人駐足在身旁,安穩的嗓音是歷經滄桑後沉澱的平靜,"一座很棒的城鎮。"他重複道,發自內心讚美。

       "而你隨時可以留下。"

       他說的懇切而急迫。他們不過初見,他希望能讓這名旅人在此停下,卸下如詛咒的重擔。他早該看出來了,這人並非在旅行,他是在贖罪,在受苦,出於他未知曉的理由。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廣袤,旅人也許走過的地方比他還要多,蓋斯科恩悲哀地想,然而旅人的眼界只比不曾出村的神父還要更封閉。

       "……"旅人再一次的沉默,神父牽起脣角不知該如何勸說。

       "蓋斯科恩。"

       "嗯?"

       等了老半天也沒等到回應,蓋斯科恩狐疑地回首,心想是不是旅人的新把戲。這一轉頭才發現旅人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眼底翻湧的思緒捲起漩渦似要把人吞進去,所有的千絲萬緒化為懷念欣慰。蓋斯科恩愣住了,那分明是看著故人的眼神。

       "你說得對,這是場好夢,這樣就夠了。"

       "什麼?"

       他想,這人是真的醉糊塗了。

       旅人搖頭,往後退了一小步。

       他看到那人的眼睛再次彎起,帶著一種寧和的滿足,他道:"永別了。"

 

       神父睜開眼,感覺自己昨天似乎喝多了,他摸著額角默默向主懺悔一邊手忙腳亂的翻找懷錶。打開一看,時間還早,立刻鬆了口氣。

       他開始回想昨天的記憶,他還記得自己跟一位旅人一起喝酒聊天,嚴格來說只有他在喝酒。接著在走出酒館後他們散步到教堂,他開口挽留,而旅人選擇道別。

       他猜想那人是要繼續他的旅程,這座城鎮不過是中途點,並且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自始至終他都未曾看過那名旅人的真面目,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這讓蓋斯科恩有些遺憾,他挺喜歡那名外鄉人的,或許他們還能成為朋友。但就像對方說的,他只是個過客,沒必要讓分別變得更加棘手。這話倒是挺有旅人的風格。於是蓋斯科恩將那份失落收起,並為異邦人送上真摯的祝福。旅人揮著手,黃色大衣消失在小鎮的街尾。

       這只是一段小插曲,蓋斯科恩不會特別放在心上,不過他能為那名旅人祈禱旅途順利。

       日子還是要過的,正如錶上的指針不停向前走。他穿上神職人員的制服,教堂的鐘聲遙遠而悠揚,該去開啟教堂的大門了。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