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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静如海

 “操,这破玩意。”年轻男人踢了车子一脚,嘴中骂声咧咧,“程晓卖的东西不行啊,这才没开多少里路,看我回去怎么弄死他……”接着阖上掀开的引擎盖,泄恨似地敲出巨大声响。

他靠着破车发呆,这下确实哪也上不了了,还卡在两个休息站之间,尴尬得很。男人干脆爬上了车顶,心一横,便呈现“大”字的模样躺在那动也不动。

男人名叫薛骐,本打算只身前往东方的旧首都,奈何车在半路上如同累死的牛,哀鸣了最后一下便悲戚地倒在路边。他来自被野路帮派盘踞的西南方,在眼见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将家当变卖了换得一个还称得上体面的棺材。再接下来,把剩余的钱交换了一台看似靠谱的中古车,连夜上路。

无奈在清晨的时候,那部车已化作一块破铜烂铁。

天缠蒙蒙亮,气温在此时降至最低。末日的气候极端,清晨更冷得不象话,薛骐将唯一带上路的保暖外套拢了拢,也不免冻得鼻尖通红,双颊泛白。眼见地平线起了光,墨黑的天空转为被靛色填满,薛骐闭上眼睛,脑内一瞬间发出疲惫的轰鸣,如同电流窜过,又似被摁进深海无法动弹的沉重。

他听不到一丝声响,人迹罕有的地方连声音都被屏除。以前曾在残篇断简上看过旧时代作者对蝉声的描摹,如今却无法应证。比起从前宽裕的资源,末世代的人们彷佛庸庸碌碌的苟延残喘。

薛骐一边盘算着走去下个休息站得花上多久时间,一边盘算着往后的规划。他很久以前看过一种货车,只要付费就能搭上,但末世的钱不再值钱,更多人选择以物易物。但穷人家怎么会有多值钱的物件,更遑论别无选择,只得来求助于此的人了。

所以衍伸出一种名为“卖票”的东西,将自己卖身于此,专门为背后支撑的帮派工作,一定时间内若能向乘客收取到规定金额的等值物件,便能乘上通往想去地点的货车。这些人由于是被半胁迫的待在这里,心态自然不会正,在收钱这事上肯定往极端处走。也因此货车的票价不变,但被收取的等值物件的价值却越来越高,若造成骚动,帮派既可以说表定价格没有更动,把签订卖票的人当作替罪羔羊,把他已累积的金额充公,以示惩戒,并将替罪羔羊再次当作敛财的工具。

恍惚之间,天已彻底亮透,他怵地坐直身子,将视线停驻在背后那台不知道停了多久的轿车上。轿车是普遍可见的银白色,多处磨损,烤漆早已脱落。薛骐隔着挡风玻璃看入驾驶座男人的眼。

男人抬了抬手,彷佛示好一般。

薛骐心生困惑,被这八竿子找不着边的举动弄得蒙了。男人打开车门的同时,薛骐警戒的用手撑起身子,做出防御的动作,没想到脚底一滑,一个踉跄从车顶跌了下去。

“需要搭把手吗?”男人说,张着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看着他。

“不用。”薛骐拍拍身上的灰尘,“你在那看多久了?”

“唉!没停多久……别误会,我就是好奇怎么有人把车停在那,还毫无防备的躺在车顶睡觉,才停下来看的。”男人连忙解释,语速加快不少。

“还紧张呢?”薛骐调侃,并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年纪估计跟他差不了多少,就是一双大眼睛让他显得无辜。他心神一凛,也不是没听过以无害外表接近目标,最后劫财的案例。

“哪里的话,是个人都该紧张的。”男人干笑一声,在背后将手扣到一块,轻轻挠着自己的指腹,“我猜你那台车绝对是出了问题跑不动,对吧?不然没人会把车子停在两个休息站中间的。”

“我看过了,应该是水箱或连接管线出问题。这都不知道是几手车了,也没人肯花时间检查。”薛骐说。他眼神向下盯着车子,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打算去哪呢?”

“我啊?旧首都,如果顺路我肯定会载你一程。”男人没察觉有异。薛骐心里想,就算他今天讲的是北边人烟罕有的荒地,他也是要笑着说‘这么巧,我也是’的,毕竟有车总比没车好,他也只是心里想着要去旧首都,若真临时换了目的地,也无不可行。

“那好,先谢谢你了。”薛骐掏了掏口袋,拣出一条勉强称得上有价值的项链,递给眼前的男人。男人与他推托几次之后,将东西收入口袋,打开副驾驶座要给他上去。薛骐摆了摆手,径自走回自己的车上拿取干粮和贴身物品,最后他翻开椅垫,看了一眼静置于上方的黑色手枪,以及旁边的子弹。

挣扎不过三秒,他伸手将它们携上。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男人发动车子,嘴上说着:“我叫文希,文化的文,希望的希。据说是原生家庭给的名字,但我压根没见过他们。这名字大概是想要我在末世还能抱持着希望走下去吧。”

文希笑起来眼角弯弯的,没有一开始那份显而易见的窘迫感。

“薛骐……你等等我写给你看。”薛骐说,一面驾轻就熟地取出纸张,动笔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个写法。”

“挺特别的这名字。”文希说,“看在你也会开车的份上,我们轮流着开,行吗?这里到旧首都还有二十个休息站,轮四次刚刚好,我们都能休息到,还能提前到达。”

“行。”薛骐说,接着半是试探的问道,“你就不对我有点防备吗?”

轿车以平稳的速度行驶,薛骐摇下窗户,耳边传来规律又平顺的风声。热烈的忙碌过后,他几乎被一时之间的安宁给宠坏。人的惯性如此容易养成,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刻,他一面想着该有所提防,又忍不住地松懈。

“说实在,一开始我很紧张。我不知道你是谁,来自哪里,又为什么停在这里。我面对初次见面的人一向比较尴尬,也不爱去管事,只是看你放弃治疗一样的躺在车顶,觉得这人未免太可怜了些。”文希说,“我是该防卫一点比较好,但直觉你不会伤人……那你怎么又不对我有所防备呢?除非你也跟我一样,觉得能这样相信别人一次。”

薛骐心想,你又知道我不会伤人了?他生性多疑,此时忍不住在心底腹诽。

“我身上干粮的份量刚好只够吃到旧首都。其实不管你刚才说要去哪,就算要去北边我也会说是顺路的。”薛骐说,“我别无选择。”

文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聚集回眼前的道路。

“你就这样对救命恩人说话,挺伤我的心的。”文希说,“但好人做到底,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

薛骐莫名被他的眼神震慑住了。那是嘴上说着难过,眼底却是无所谓与漠然的神情。综合初见时文希一惊一乍的反应,与他先前提过自己并非在原生家庭长大,薛骐想着或许他戳中他内心不感到安全的地方了,内心陡生出一股微妙的愧疚。

“我说那话不是有心的,你别往心里去,我还是很感激你的。”薛骐说,“那我先退一步,我把手枪藏在腰间的口袋,备了两匣子弹,以备不时之需。”

“你开过枪吗?”

“没有,大多时候拿来吓唬人的。对付小流氓,吓吓他们足矣,如果遇到真正凶狠的,难道还正面跟他们拼命不成?”

“疯子的确惹不得。”文希轻笑一声,“我倒是开过一次枪。”

“哦?”

“我其实不知道那个人死了没有,当时几乎要吓坏了,拉开保险就朝他瞎鸡巴射。”文希解释,“抢匪。”

薛骐了然的点了点头。两人之间突然静了下来,谁也没再开启新的话题。窗外的风仍然匀匀地吹拂着,现在莫约早上八点,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万里无云的蓝天。

像极了一场没有终点的公路旅行。

九点时,文希驶入休息站。这也是前世纪遗留下的痕迹,许多招牌都还挂着斑驳的保险广告,上方的销售员露出专业的笑容,衣着西装,底下还有一连串早已失去意义的电话号码。电话系统已废置许久,只剩下无线电和基地台还堪用,若身边有台收音机,那大概能在接讯不良的沙沙声中,偶尔听闻几句播报声响。

没有人知道那些声音来自何处,那如同浮光掠影般的新奇。有人说是来自废弃政府的办公室,或是早已没人的学校,更甚者,谣传来自末世钻研科技的疯子,自己搭建而成的基地台。

广播的内容也五花八门,有时候报导哪里又死了多少人,有时候却是源远悠扬的古典乐,或是离奇地放着旧时代转录的赛马与赛车节目。

这个休息站只有他们一台车,其余全是报废车辆。文希说他胡乱走走,朝远方的建筑物踏步过去。若是手边有烟,他必定抽上一根,但也只是假想罢了,他做着无益也无害的梦,像时代的缩影。真正在口袋里的仅有防身用的一柄短刀,和几口吃剩的干粮。

吹了会风,又得上路。

文希回来时,薛骐正懒散的躺在车顶伸展四肢,像初见那般。他不禁怀疑这人是否爱上躺在那里的感觉,又或者是上方有什么新鲜的?

“过去一点,给我让个位子。”他在下面好声好气的说。

“太挤了,两个人没办法同时躺在上面的。”

文希不屈不挠地拉了拉年轻男人的衣袖,“你起来不就得了。”

薛骐似是烦了,撑起半身,坐在车缘,自膝盖以下都悬在沾满灰尘的窗边。文希上去后,也不执着于躺在上面,他曲起右脚,用双手盘着它,而左腿打直。

“也没什么特别的嘛,看你恨不得黏在车顶的样子,还以为有多好玩。”

“第一次是车子抛锚了没救,加上这次总共也才两次,都被你撞见了,我也没办法。”

“时间不早了,再晚点出发的话,中午前到不了下个休息站的。”

薛骐侧过身盯着他,久久未出声,像有新的风暴正在脑海中形成。

“你看得我背脊发凉,眼神好瘆人啊。”文希说。

“我在想你明明把时间掐得那么精准,包括休息时间和开车轮替,怎么还会愿意停下来载我一程。”薛骐说,“肯定在旧首都有事情要处理,但又不是当务之急。你是个有条理的人,却容易紧张,这件事一定在心里盘算很久了,所以下意识地要配合它。”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受人所托……我们路上说行吗?”文希说,看起来介于被冒犯与无奈间,“还有,你说话太直接了,得改改。”

“好呀。”薛骐手臂一个使力,跳下车顶,“我一直是这样子说话的,也没人教过我该如何说话,戴上一个虚假的面具很容易,就算我任性好了,在你面前我并不想装模作样。我们还得相处几天,只能委屈你了。”

文希了然,“有什么事上车再讨论,你说的对,我们还要相处几天,我不想从现在开始就学着把你塞进车里,赶猪似的。”

 

文希转动车钥匙。

银白轿车驶在笔直的道路上,如同一尾静谧逡巡的鱼。

末世的故事众多,有的轻如鸿毛,有的在被人记忆之前,人与事证却已灰飞烟灭。大半个国境,什么都在发生;混乱的年代,沙尘在飞扬,梦想在坠落。

沿着轶闻追逐,浮浪都能翻成巨浪,追得狠了些,落下一身唏嘘哀婉与无关痛痒。不过别人的事,别人的因别人的果。

往后回想起来,这是文希给他讲的第一个故事。

“我不是第一次开这条路。”在薛骐的注视下,他开口说道,“大概明天的这个时候,右手边会变成一望无际的海,据说是唯一一片还称得上‘干净’的海,因为海底地形和洋流的缘故,跳下去的人被卷走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薛骐心底了然,末世代哪里不死人,文希嘴上说的干净,也只是表面的干净罢了。他点头以示理解。

“既然干净,那自然而然会变成纵欲的温床。醉生梦死从前世纪开始就挺常见的,摆到现在也不奇怪。”说到此处,文希专注开车的侧脸,浮起稍纵即逝的怀念,“我上次光顾那边一间酒吧的时候,突然被一个男人叫住,他看起来糟透了,全身都是酒精和放纵的味道。”

文希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追溯回忆。

薛骐追问:“上次?”

“虽然说上次,也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所以你说的没错,我盘算了很久,却也没有那么急着要去完成它。不是我故意拖延,这件事本身就像没有保存期限的东西,放多久都无所谓的。”文希说,“我刚说到哪里?……哦,一个看起来皱成一团的男人。他过来跟我搭话,他说:‘你是从旧首都来的吗?’,我没理他。”

薛骐脑内闪过几个想法,例如文希是否真的独身穿过荒路,在西方的自治联盟与东方的旧首都间徘徊。但他安份的将疑问压下。

“男人看起来很挫折,他跟上来又问了一次:‘你是从旧首都来的吗?’然后说我手上的链子只有那里才生产,他不可能会认错,因为他也是从那边来的。”文希说,“我当时真的不太想理他。我跟他说,不管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忙,短时间内我是不会回去的,所以省省力气吧。”

“然后呢?”

“我以为他懂了,他一声不响的往屋外走,结果安静不过五分钟,又折回来。看着他手上拿的东西,这次换我没办法拒绝了……猜猜他拿了什么?”

文希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舒服,轻声细语却又口齿清晰。此时适逢乌云遮蔽阳光,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闯进一片毛毛细雨。雨刷以最低频率刮着挡风玻璃,来来回回的,更像个节拍器。

“是信物之类的?”薛骐低头思考,他想了许多,却又觉得俗滥,真正打动人心的事物,绝非在金钱层面贵重,而是在人赋予它的价值上显得不凡。

“差不多。其实也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东西,一个相框而已。”文希稍微停顿了一下,带有试探意味的说,“上面是他和他男朋友的照片。”

“喜欢男人也不代表什么。”薛骐说,“你说过我这人不太会说话,但对我而言,都只是爱上另外一个人而已。”

他摇摇头,方向盘一偏,将车停在略为湿润的沙地上。车轮在上方辗出一条迂行的痕迹。

“男人说他叫任然,还说看几眼就知道,我们俩是同一路人,拜托我帮他这个忙。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讲话的时候无意间带着刺,当然也可能是我太容易被冒犯到了。”文希的语速无意识加快了些,“那瞬间我有种被迫坦白的感觉,但想着他并没有恶意,又把情绪压抑下去。他的要求如此简单,也没有期间限制,我就全当作帮忙了。”

他从车门上的夹层取出那张相片,递给薛骐。后者接过后正反面翻了翻、看了看,相片本体因着保存方式的不当而泛黄,边角曲起,甚至磨损。他注意到背面给黏上一把钥匙,还有手写的几行字句。

我曾难自拔于世界之大

也沉溺于其中梦话

我曾将青春翻涌成他

也曾指尖弹出盛夏

“他让你帮他什么?”

“很简单,让我去旧首都他们曾经的家──他男朋友是搞艺术的,画画的那种──把一张右下角有明显补画痕迹的作品拿出来。”文希说,他眼底闪过一抹五味杂陈,“然后把它烧了。”

“为什么?”薛骐问。然后立刻痛恨起自己的嘴快,“看来是物是人非。”

“嗯,人早就不在了。”文希说,“我没去追问细节,比方说为什么偏偏是那张画,或是对方发生什么事,也不清楚男人之后的下落。其实我这几年一想到这件事,都是在想当天酒吧那么多人,怎么偏偏挑上了我,把事情像下赌盘一样全押在一个陌生人上面……也许想多了都变成心理暗示,所以我也想在末世这种时候,无条件地去相信一个人。”

文希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从未闪烁,像是坦诚,又像把心中重要的一块交付出来。薛骐在末世见过骗局,见过欺瞒,见过把真心拱手让人却被弃之如敝屣。十岁的他学会以谎言行窃,十五岁的他开始使刀伤人,二十岁的他无法在开放空间进入深层睡眠,最后拥有了第一把半自动手枪,尽管从未真正扣下板机。

薛骐在那一瞬间,觉得文希的眼神既愚蠢又像恶狠狠地敲打了他心里的锁一般,让他的世界发出巨大的震颤。他没办法确定对方所言是真是假,又或许真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有值得被托付的意义存在。

最终哑然。

“你大概还在想,天底下真的会有这种不长眼的信任吗?尤其是在末世里。我也很难回答,只知道那是个很高的理念,是尽管失去一切都还想追求的东西。”文希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他伸出手枕在后脑勺下。他已经平复,语调也缓了下来。

“我从来没被信任过,自从那女人骗走我爸大半的财产后,他连睡觉都提防着我。”薛骐说,“为了报复,我做了很多现在会觉得幼稚的行为。然后他死了,死在每天枕在脑袋下的手枪在半夜走火。我没想到,至终他都防着我。”

“你终于开始说自己的事情了,薛骐。”

时至正午,然细雨纷飞,不见一丝阳光。

文希终于舍得转头看他。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他说得太多,而对方也曝露了太多。

他静静地看着薛骐,他和他一样,平凡得几乎入土,或粉化成埃。他拥有一头不常修剪而过长的发丝,漆黑的双眸,没有血色的双唇。身量也因着营养不良的缘故,而有些瘦弱。

他看得仔细,像即将失去,再没机会那般。

直至雷声令他驾车前行。

 

到下一个休息站,多了几部车,清一色的不起眼,如同对猎者最有效地伪装。文希把车停在一片挡雨的遮蔽物下方,复下车步行。这是旧时代残余的建筑,有些钢筋已裸露在外,甚至有些倾斜。这次薛骐跟了上来,他们沿着大半落在阴影处的阶梯向上行走,直到听见一阵低沉且错乱的喘息声。

“嘘,上面有人。”

文希没再继续迈步,他转头看向薛骐。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所以文希又靠近了些。二楼的呻吟声响得更大,肆无忌惮地在末世狂欢。薛骐静静地看着他,如任他宰割似地。文希先前的暗示已相当明显,他说了他喜欢男人,而这种逃亡的宿命感和密闭独处,加剧了他的感官沉沦。

“过来。”文希低声说道。

薛骐在此时仿佛被感染了那抹沉醉放纵,他看着眼前与他相似的男人,沉声回应。

 

如你所想。

 

 

从那刻过后,文希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被改变了。他看见叶片上的露水在独自坠落前,与另一滴汇聚,更加沉重的被引力牵扯。薛骐尝起来如他苍白的外表一般干涩,他的嘴角龟裂,放纵的眼神底下是犹豫与猜疑,还有一抹刻骨的轻视。他看着他说,没和男人接过吻。

比起唇齿间柔软的交战,或许将他撞入墙面,更能让他因痛觉而拥有清醒。片刻的晃神,文希一向谨慎的脑袋划过几个粗暴的画面,连自己都为之惊心。

他们在黑暗中交换几个短占的亲吻。接触之所以伟大,即在于它是物理性质的,是生理本能,是姑且放下谨慎和猜忌后最纯粹的肉体偿付。

同时文希结束第一轮驾驶的工作,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从清晨一路驶入黑夜,又从黑夜涌入白昼。换薛骐讲起自己的故事。

“我来自被帮派占领的西南方,我永远记不得当头老大是何方神圣,因为在那枪响比尖叫频繁的地方,不管是谁都未必能从早蹦哒到晚。”薛骐说,“我母亲是个职业妓女,她太早就离我而去,所以对她的印象都来自老头子到死都停不下的叫骂。她被赎身之后,一直表现得挺安份的,甚至还给我挡过一发子弹,也因此左脚无法正常行走。”

文希静默地听着,如同一个潜伏的聆听者。

“那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也就是她背着我在家门口散步,恰巧给街头的混混看见了。他们把她推倒在地上,在手枪里放了两发子弹,有说有笑地下了赌注,赌说三发之内能让我的脑袋开花,像早上改朝换代的那枪一样。”薛骐说。

“你说起这些的时候,心里什么感觉?”文希问。心里想的却是,能让眼前的男人开口,想必他在这个时间点是愿意信任他的。

“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但你要我感动么,她瘸了一腿后,老头子更疼爱她了,把所有钱财都交给她保管,然后她趁着没人把地契转手卖出,出的价钱比市价低上一倍,卖的快极了。”薛骐说,“不过三天,尘埃落定,等老头子到家后没多久,对方就带人上门把我们给撵出门去了。从那天过后,老头子像疯了一样,连睡觉都带着枪,还骂骂咧咧地说我跟那女人是同伙,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来取他的命。”

“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我把所剩无几的家当换成两样东西,一是还称得上得体的棺材,二便是上路没多久就抛锚的车子。”薛骐摊摊手,“我本来只求安稳的开到旧首都,只要到了那,一切都好说。”

“对,只要能到那里,一切都好说。”文希笑了,“你知道吗,认识你才没几天,我却觉得像认识你好一阵子了。”

薛骐调侃,“你对每个人都说过这句话吗?”

“这话只对你说过。”文希说。他伸手替薛骐把发丝抡到耳后,顺便将唇覆上去,“一见如故。”他贴着他的肌肤,感受到对方的轻颤与温暖,甚至再瞧得仔细一点,能看到上方细腻的毛发。文希忍不住在上方轻舔了一下,换来车体猝不及防的晃动,以及薛骐低声的警告:“别闹。”

“这样呢?”他一把拉下对方裤档的拉链,右手贴了上去。

薛骐急踩剎车,在文希片刻的失神中,翻身压到他的身上。

“我让你别闹!”他看见一个苍白的男人在他的身下,安静得不象话。那瞬间,所有困阨都被分类,被压抑,被圈入细小的方框被丢弃。薛骐不记得至今以来拥有多少迷失,多少欺骗,多少次紧握在手中的枪的板机要被触动。他听不见声响。

时光飞似穿梭,他掷起光焰,丢了火种,反烧了自己一身。他只看得见文希将自己的唇咬成一片火红。

“让我闭嘴。”文希说,并伸手解开胸前的扣子。

他想确认他的存在,在那瞬间,几乎是迫切到令人疼痛的渴望。前排的座位早已被向后摊平,文希尽量以一个还说得过去的姿势靠在薛骐身上,隔着密合的车窗,外头的夕阳正在下沉,余辉在无人的犄角映染出昏黄色泽。老旧的客车没有暖气,与外界做着持续的空气流通。鼻息之间,带着尘土飞扬的味道,尝起来似土,又仿佛浸入一场永无止尽的浩劫之中。他轻轻抽动鼻翼,将微凉的气息抖入夕曛里。

“有时候我是真的担心,不是每个路上遇到的人都有来做朋友的打算。”薛骐眯起眼睛,“我有预感要发生些什么事情。”

“你没有相信别人的习惯,这我明白,就像我容易被无意之间的小动作刺激到一样,都是从小养成的无意识反应。”文希坐起身来,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要不我们在这附近走走?”

薛骐向四周望去,没发现什么可以藏匿的地方,才点头说好,“再晚点会变得很冷,早去早回。”

将车子停在一棵枯萎的老树旁边,两人走出车外。缺乏日光的辐射,大地快速地降温,过不了多久,连吹气都能掀起白雾,冻得哆嗦。他们沉默无语的走了一段路,鞋底蹭得石砾地面踢踏作响。

“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吗?”

这话说得怪异,薛骐一时间没能理解其中含义,他的脑袋不受控地快速转动着:‘出现在这里’是指此时此刻与他站在一起,还是从最初的路上捡到他开始计算?如果是前者,那么是特意将他支离的吗?他回头看了一眼树下的轿车,没发现半点异样;如果是后者,他身上并没有他能图谋的东西,一无所有。

却没想到,文希的问句毫无恶意,他只是专注的看着眼前的落日熔金,暮霭渐沉,太过专注了反而没注意到他一瞬间奔腾不已的思绪。

“为什么?”薛骐在心底责备自己的过度猜疑,补偿似地说。

“我先前给你说过,没见过自己的原生家庭,这话是真的。”文希说,“‘他们’说是从人口拍卖会把我赎回去的,末世到处都是需要人力的活,我的寄养家庭也是如此。因此我从小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该扮演的角色,他们不需要一个吵闹、有无理要求的孩子。”

“他们是做什么的?”

文希轻轻笑了一声,“你猜?”这笑容摆在这里着实奇怪,明明正叙述一件不感到高兴的事情,却下意识微笑,薛骐不动声色地想着,他的思绪回到初见的那会,他的情绪表现是与脸上截然相反的,难过的时候不会悲伤,拒绝的时候不会与人争执,倒是被冒犯的时候会眉角抽动,仿佛被人从底朝头翻了过去,是真的被触及底线了。他想试试。

“你看起来不太有攻击力,这不是贬义,是事实。”薛骐试探意味的说。

“确实。像许多末世长大的孩子一样。”

“你常感到不安,却不知道这种不安从何而来,因此容易对一丝半点有可能进犯到安全领域的东西特别敏感,几乎变成本能,我说的没错?”

文希停下脚步,拉住他的手,“没错。”他带着保留意味的眼珠恣意转动着,猝不及防地与薛骐的目光撞了满怀,这冷淡又防卫的一瞥,却让他一瞬间被激起兴奋,他想起西南方那些不长眼的子弹在空中对撞,迸裂,发出振聋发聩的躁动,又归乎平寂。

很棒的眼神,他想。

“但综合前面说的,‘不需要无理取闹的孩子’,我不大记得原话了,所以你认为在寄养家庭中没人真正在乎你。”薛骐继续说着,讲完最后一句话后,他看见文希蹙紧眉头,“你看起来像一个精密思考的机器,实际在心底却住着一个渴望得到爱的孩子。”

“不要再说了,你已经离题了。”

“但是你的不安一直存在!你想要找个东西填满它,却在寻觅的过程中迷失了!”就像理出头绪的孩子,他在拆解的过程中冲得太猛烈,几乎蛮横无礼的弄疼了他。

“闭嘴!”

“你既然说信任我,又怎麽能把我拒在门外?”

“我没有。”

“说出来,你在想什么?”

“我、我……”

“说出来!”

“你怎么不去死!”然后在电光火石之间,文希将他推倒在地,后者在地上翻了几圈后,疯狂的大笑出声,然后绊了一下正在气头上而面色通红的另外一个男人。两人滚到了一块去,浑身沾满泥沙。

“靠!你有病是不是?再笑我要喂你吃沙了!”

“别别别。”薛骐停了下来,“你那句话果然没说错,才认识你没几天,却像老熟人一样。”他伸手替文希捻掉吃进嘴里的发丝,别到耳后去。

“这时候就特别会说话。”

“你骂起脏话也这么好听呀。”

“滚!”

适逢太阳完全落入地平线之下,快速的心跳因着逐渐平静而止息。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冷,于是开始往回走,甚至为了庆祝明天就能抵达旧首都,以昂贵的瓶装水清洁了一下自己。将车窗完全摇上,薛骐往玻璃上哈了一口气,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涂鸦着。文希把小灯打开,眼神盯着窗外,嘴中轻轻哼着歌。

仿佛在漆黑漂泊的海上,他们是唯一也是仅存的一盏明灯。

“我以前被分配到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测谎。”文希突然开口,“我能察觉出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就像个天赋一样。”

“据我所知,只有政府的人才会进行测谎。”薛骐看了他一眼,“你是政府的人?”

“不算是,我更像被和政府配合的世家捡走了,他们说只要我做好份内的事情,学着不去过问工作内容,就能在末世有个人人称羡的地位。”文希说,“那时候我才几岁,根本不懂得如何拒绝。直到几年前一个说谎的毒贩被我识破,当场被政府派来的人枪毙后,脑浆散了一整地都是,我才决定要逃出这个地方。”

“然后你逃了出来?”

“我签署放弃了所有钱财和身份,他们才让我离开……但那种地方,怎么可能是想走就走得了的。”文希说,“他们依约给我半年藏匿的时间,半年过后,会正式开始追捕我。”

“原来你是颗定时炸弹。”

“是呀,我是。”文希说,“所以你哪天想走就走吧,我不会怨你的。”

薛骐深深看了他一眼后,将那车顶的小灯熄了。

“睡吧。”

 

 

如果事情能来得缓一些,文希大有可能会抽空想起那个火光飞天的夜晚。末世没有悲歌,大家都一反平常地哼唱着快乐旋律,他们在不夜城的屋顶纵了把火,将画家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痕迹抹去,和着嘈杂的背景音与吊诡的喜悦之歌。

那幅画画得奇巧,大半的笔触细致,唯独有一块如同孩童下笔一般,不知所云,又抑或是临死前的反璞归真。文希与那位神秘的男人只有一面之缘,他想着要是时间轴能再拉长些、再长些,他肯定要听听他的故事,用以舒缓现在的疼痛。

他捂住薛骐腹部的枪伤。脑内止不住地播放着那惊天动地的一瞬间,几乎失语。那没长眼睛的子弹来得又快又急躁,像一直眷顾着他们的幸运突兀地消失,还给他们一个与末世平民一样的混乱人生。

文希听见薛骐大口的喘气声,他做着无益的安抚,唱着不为时代接受的轻歌慢语,并耗费一身力气将薛骐扶回他们蜗居的画家的旧家。

 

“喂。”

“薛骐。”

“我在叫你呢!”眼前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歪着身子像睡着了一般。文希又是几番叫嚷。眼前的年轻男人终于舍得看他一眼,就那一瞥,百无聊赖。及肩的发丝在沙发上铺了一片,还落了些在他的手臂。两人靠得极近,只差明目张胆地搂在一块。

“我说,你也看见昨天那起车祸了,吓得我都说不出话,今天估计连街口都要封了起来。”文希说,“外面那帮人不好,我们这几天稍微安分点,别往外跑了。”

“行啊,行。”薛骐回话倒也快速,他露出一个乏力的笑容,“那你再给我说个故事。”

文希无语,“就知道讨价还价。”

“有用就好。我就爱听你说故事,特别有趣。”

他们所在的房间只剩一盏灯能亮,还经常会碰上跳电。尽管身在旧首都──末世里少数还称得上繁荣的地区──之内,却什么也无法得到保障。那文明的灯号已经熄灭,囚禁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被打碎,时间被重新排列组合,成为没有尽头的混乱。

“你记得纪导吗?”

“记得,住在尚东街的有钱人。”薛骐疑惑,“他怎么了?”

“他啊,那个疯子,前些日子把家当全卖了,带上纪程去了海边的荒地,说是拍电影去了。”文希说,“你能想到当时的场景吗?天价的房子用不到一半的价钱给交换了出去,换了一堆没什么用处的胶卷和一台拖车。临走前他站在车顶上拍手,要还抱有梦想的人,跟着他一块走。”

大声嚷嚷在末世不稀奇,稀奇的是这自杀般的行为。

“那房子是多值钱的东西,竟然说不要就舍弃了。人们笑他傻,笑他找死。只有一个声音说‘带上我’。没人知道他是谁,那小子看起来灰头土脸的,一看就知道是硬兼好几份差在讨日子……”文希的声音越来越轻柔,他像呢喃一般的在薛骐的耳边说道,“别睡,清醒点。”然后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

“热死了,离我远点。”

“不行,你太冷了。”

机警如文希怎么会不知道,薛骐正在失温。他嘴上止不住地嫌,身体却冷得不行。距离那记枪响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他已经忘了当时怎么费力将薛骐带回这里。末世没有医生,有也自身难保。他只能将衣服撕裂缠上伤口,用手在上面重压,接着看源源不绝的血渗透出来。等伤口流出的血终于缓了些,薛骐却白了嘴唇,抖得厉害。

“跟我说话。”他将头埋进薛骐的颈肩,唇边跳动的脉搏已相当浅。

“说甚么呢。倒是你,还没把故事说完吧。”

文希几乎是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才听得清他在说什么。来回间,那盏灯炮发出电磁干扰的声音,随即暗了下去。只剩外头的光线能透过灰尘满布的窗户穿进来,他看见小小点点的细屑漂浮在空中,既落不着地面,又失去归处。

“喂。”

文希在薛骐闭上眼睛的时候,又轻轻的摇晃他。

“嗯?”薛骐轻哼。

“听说他们把胶卷埋在海边了,过些日子,等你好点,我们一起去找好吗?”文希说,“我可对海有兴趣了,这里离海太远,最多只能看见南山。”他不敢有太大的起伏,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一只手缓缓地顺开薛骐被风吹着打结的发丝,在指尖缠成一卷。

“好。”

“所以你别睡了,睡了该怎么陪我。”

“文希。”

“嗯?”

“……谢谢。”

文希骇然,难过到了极致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薛骐的表情定格在那一瞬间,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眼神十分迷离。他就带着冰冷的身体和眼底的温暖走了,文希低头,发现自己的上衣早被染上鲜血,却久久不觉。

难过到了极致反而无法哭笑。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去成那一片满是故事的海,将白色的沙滩翻过一轮,却一无所获。如纪导当年义无反顾地驾着车冲进海里,他追着太久以前的悬念向前,却发现那早已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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