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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煥沒通過升級考試的事情,開學前就傳遍了整個銀川高中。

當時他忙著和班上要好的同學溜滑板,一群人窩在公園,十幾隻眼睛盯著Youtube畫面。裡頭的人將雙腳貼在板面,靈巧地改變重心,最後連人帶板子跳起來,撞出清脆的聲響,幾秒後完美落地,是個標準的豚跳。那封訊息就是在這個時候跳出來的,上方顯示班導的名字,第一行就開宗明義地說,赫煥的升級考試沒過,必須留級一年。

前一秒還在同自己的平衡感爭鬥,後一秒整個世界風雲變色,好像擺在那四個輪子上的,除了造價昂貴的板子之外,還有突然岌岌可危的人生。

全場一陣尷尬的沉默,有人假裝無事發生,低頭猛滑自己的手機,只敢用餘光偷看。

好友點開通訊軟體,熟練地輸入密碼,替他看了眼訊息,「老師問你下禮拜二有沒有空,她找了一間咖啡廳,希望你們中午能去聊聊。」他自然地勾上赫煥的肩膀,感嘆地說,「你現在可是老師的重點關懷對象,沒想到啊沒想到。」

赫煥愁雲慘霧地接過手機,仔細看了一遍訊息後,將臉埋在掌心,悶聲問,「我會死掉嗎?」

「不會。」對方異常輕快的說,「只是會丟臉丟到想死而已。」

「……有差嗎。」還沒得到回應,只見另一則訊息跳了出來,是自己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手足,上面這樣寫道,『親愛的弟弟,聽說你要再當一年學弟?』隔著螢幕,彷彿看到對方訕笑的表情。

八卦傳播的速度同樣令人毛骨悚然。

他飛快地敲字,『哥,你怎麼知道?誰告訴你的?』

對方想也沒想的回覆,『好事不出門──』

赫煥翻了個白眼,情真意切的補足下一句,『壞事傳千里。謝囉。』然後大力摁下電源鍵,將手機塞入口袋,忽然覺得褲管沉重得要命。

他看了好友一眼,好友撇撇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由於這個噩耗,赫煥忽然失了玩滑板的興致,同其他人匆匆道別後,隻身離開人潮洶湧的公園。回家的途上,他的手機被各路訊息塞滿,都是一群平時沒少被他損過的人,正抓緊時機,瘋狂關懷他。

赫煥幾乎要愁死了,想回到過去,把以前的自己掐死。

 

週二時,他硬著頭皮赴了約。

老師選了一間離銀川高中不遠的咖啡廳,挑高一層樓,視野寬闊。還沒進門,就能聞到馥郁的咖啡豆香,耳邊傳來蒸氣逸散,還有單調的磨豆聲。要是平時,這種機械式的規律噪音,能讓赫煥安下心來,可放在今天,連路人摁著把手、將門推開,都能讓他的思緒分岔。

老師輕咳兩聲,試圖把心神不寧的學生喚回神來。

赫煥其實沒聽清對方說了什麼。他覺得這種行為不大禮貌,試圖挽救形象的說,「……老師,您剛才說之後會找一位同學,」停頓了會,像在思考,「來輔導我的課業?」

她的神色沒有太大的波動,低頭抿了一嘴咖啡,然後點點頭。赫煥慶幸自己猜中了,沒有在老師的面前出醜,並鬆了口氣。

他試探意味地說,「老師,我能問問對方是誰嗎?」

「我們還沒有決定正式人選。」老師盯著他的眼睛,被直視超過四秒後,赫煥無故感到心虛,「T班一直是校方的重點栽培目標,從這個班級畢業的學生,通常都很優秀,我知道你很聰明,這次的不及格,只是一場意外,但我不希望因為這件事,讓你對念書失去興趣,這樣很可惜。」

他想起上學期的某天,校方邀請了一位校友回來演講,無非是一分天才加上九十九分的努力,最後在社會佔有一席之地的故事,那個人看起來發光發熱,像一直如此閃耀。

赫煥將視線撇開,過沒幾秒又轉回來。看在老師眼裡,又同尋常高中生一樣了,為不確定的未來和自己陌生的潛力困惑。她對面前學生的個性瞭若指掌,知道他同多數人交好,就算不帶便當,光在走廊上晃過一圈,都不會餓到肚子。他像銀川高中的核心人物一樣,連校慶都能將路人拐來替自己看顧攤位,而他本人搭著前、後輩的肩膀,穿梭在各處,將年級差異微妙地串成一線。

「我知道了。」兩人又交談了一陣,他朝老師咧開一個爽朗的笑容,「謝謝老師!」

臨走前,她將打包好的蛋糕盒子交給他,「這個拿回去分朋友吃吧,我多買了幾份。」

 

整個假期在一片混亂中過去。

赫煥穿好制服,今天乖巧得連毛衣都套上。同好友來到校門口,很快的,又有幾個人追過來,笑瞇瞇的和他打招呼,扯了扯繫得異常工整的領結,又看了看那張沒在哼歌的嘴,不可思議地問,「你是誰?你把赫煥怎麼了?」

「是可愛的學弟。」好友跟對方一搭一唱。

「要帶學弟認識一下環境嗎?」

「圖書館,先去圖書館吧,我最喜歡讀書了。」

「……哈囉,我還在場哦?」赫煥揪住他們的後領,憤恨地拆穿,「不,你們沒有喜歡讀書,一點也沒有。」

自從出了那件事情,過去一年內,被赫煥重點吐槽過的對象,紛紛活躍了起來。很快的,四周聚集了六、七位同學,熱鬧的往年級大樓的方向走去。

他現在連聽見「學弟」這兩個字都有陰影,偏偏其他人還沒玩膩。行到階梯處時,赫煥對天發誓,自己只是突然忘記了被留級的事情,相當自然的同其他人往二年級的教室走,結果到達頂端的時候,一群人轉過身來,不安好心的問他是不是走錯樓層。人數眾多,將窄小的廊道堵得密不透風,像一團黑色的海草,扎實的將視線填滿。

赫煥幾乎要發出無聲的悲鳴,他一個趔趄,不小心踩到旁邊的陌生人。

附近傳來一記悶哼,卻沒有說話。

牽扯到不相關的人,赫煥連忙側過頭去,說了句,「抱歉,你沒事吧?」面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人群朝後退了退,像終於意識到自己將廊道堵滿似的。他們同赫煥告別,說中午再一起去頂樓吃午餐,今天有準備不錯的肉排,能給他嘗嘗。

背景板一轟而散,只剩那位面無表情的同學,以審視的目光打量了幾秒,然後聽不出情緒的說,「沒事,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先走了。」

是張沒見過的臉孔,至少赫煥在過去一年內,不可能錯過這麼明顯的特徵。他的上衣穿得一絲不苟,和自己不同的是,赫煥注意到那是套全新的制服,連折口都有細心熨燙的痕跡。

「那個──」他在對方朝上走了一階時,反射性地開口。

紅眼睛瞥了他一下,相當冷淡,卻沒有一絲不耐煩,倒像平穩的等他把話說完。赫煥和同學打鬧習慣了,第一次碰上這類型的人,雖不嚴肅,可就像冰川一樣,亙在那邊,挾著微妙的戒備感。

過沒幾秒,他覺得渾身被盯得不大舒服,便試圖開啟話題,以消磨這份怪異。

「你是一年級的新生吧?」赫煥伸手指了指下方,試圖展現善意,「一年級的教室在下面,你是哪班的?我帶你過去吧。」

對方將視線收回,恍然大悟地牽動嘴角,那是個很淡的笑容,與其說是發自內心深處,不如說是禮貌的表情,然後表明自己是一年T班的學生。

赫煥窘迫的笑了笑,表情全寫在臉上,沒想到直接在未來的同學面前出糗。他快步跳下樓梯,讓人跟著自己走,並坦承自己也是T班的,再請對方多多指教。其實剛才上樓時,柳賢將那群人的對話聽了個七八成,加上親眼見到赫煥和二年級的學長鬧在一塊,彼此互損,那他為什麼會和自己同班,原因不言而喻。

他對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個連自己的人生都管不好的傢伙,並本能厭惡這種脫序的表現。

 

進入教室沒多久,響起的鐘聲將大家趕回座位。赫煥在一陣混亂中,幸運地搶到窗邊的位置,他瞥了一眼中央,發現那位銀髮同學坐在離講桌不遠的地方,通常是老師的重點巡邏區,連把眼睛瞇起來,都會被點名回答問題。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對他而言根本無所謂。赫煥一邊想著,後桌的同學忽然大力搖晃他的椅背,待他回過頭後,發出驚奇的咋舌,「咦,真的是你……赫煥學長,你怎麼會在這裡?」原來是之前國中部的學弟,早早確定就讀銀川高中,升級考試前,赫煥還信誓旦旦的說,未來能以學長的身份罩他。

他都忘了還有這傢伙存在。

赫煥自暴自棄的說,「這裡是學校,我來上學很正常吧?」

「不不。」學弟一面憋笑,一面說,「這裡是一年級啊,難不成──」

他的肩膀垮了下來,「和你想得一樣,我被,」他想,那兩個字也太難以說出口。最後咬牙切齒的說,「留級了。」

學弟拍拍他的肩膀,「表情,很恐怖啊。」

「唉。」承認之後,赫煥向後癱在他的桌上,像騎腳踏車時的上坡路段結束,下坡一切交給天意,索性把事情都抖了出來,「前幾天還被老師約談,說之後會指派一位功課好的同學,跟我一起讀書。」

學弟忽然朝教室中央努了努嘴,「會不會是那傢伙啊?功課好的同學。」赫煥內心一驚,臉上忽然失去表情。學弟以為他在困惑,便描述了一下特徵,「銀色頭髮,坐得很挺的那個。」像嫌不夠落井下石似的,壓低聲音說,「聽說他校內分班考的成績很高,大家都在抱怨今年題目很難的時候,就他一個人只錯了一題。」

「真的假的……」

前方忽然傳來鞋跟叩地的聲音,是班導進了教室。他先說了一段歡迎詞,介紹自己的經歷,然後表明校方對T班的重視程度,希望他們在校的這段期間,都能妥善運用學校的資源。接著像想讓各位同學熟悉彼此一樣,將麥克風傳遞下去,逐個自我介紹。有的說話大聲,有的講完名字就紅了耳尖,有的字句都糊在一塊,根本聽不清楚。

赫煥罕見地沒有把精力放在未來的同學上,目光反而停在下一位接過麥克風的人那邊。見他用著平穩的嗓音說,自己的名字叫做柳賢,興趣是獨處、運動和閱讀。再多便沒有了,老師還特地將他的名字重複念一次給大家聽,說他是T班今年的榜首,要多和他學習。

隨後輪到赫煥自我介紹,他忽然覺得講出口的「興趣是交朋友、吃飯和到處玩樂」,聽起來一點也不酷了,好像被那位同學的氣場阻隔在外,對方半點也不在乎這些虛浮的東西。

說完話的瞬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柳賢分了一個眼神給他,和在走廊上沒太大的區別,同樣拒人於千里之外,看人的時候,像在翻閱沒有生命的書籍,情緒與感知通通不在考慮範圍內,重點只有能從這本書獲得怎麼樣的知識。

赫煥莫名在意起那道視線,課堂開始後,還盯著對方的後腦勺不放,反覆看了好幾回。他後來歸咎於這是被匆匆挑起的衝動,像柳賢對人淡漠的氣質,同自己過往的人生經驗背道而馳,既好奇又很意外。

第一堂課在交代事項、分發教科書,以及遴選幹部之下過了。下課後,班導將兩人叫到講台邊上,看著兩人都很瞭然的表情,便笑著說原來你們已經認識了,希望接下來,柳賢和赫煥能約個時間一起讀書,分享一下該怎麼準備考試。

赫煥很自然的將手機遞到柳賢面前,「我們交換一下聯絡方式吧。」

對這種踩進私人領域的動作,柳賢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卻沒有拒絕,他快速地留下自己的手機號碼,然後轉頭回到座位。赫煥拎著手機,在後排繞上幾圈,吃了幾口零食後,才在次一堂課開始前,坐到窗邊,看著天氣晴朗的操場,漫無目的地想中午要吃什麼。期間還無聊的給新朋友發去一則訊息,整堂課卻沒得到半點回應。

下課後,柳賢才慢悠悠地拿出手機。滑開通訊軟體之後,發現有個陌生用戶,給自己傳來貼圖。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

雖然給的是最傳統的聯絡方式,但顯然難不倒赫煥。他才沒過多久,就用那串號碼,加上柳賢的通訊軟體,現在正在上面活蹦亂跳呢。他輕輕哼了一聲,看起自己帶來的書,很快地將這件事拋到腦後。也幸好赫煥在學校非常活躍,且坐在偏後的地方,柳賢上課看不到他,下課看不到他,更別說午休或放學後了。

柳賢沒有讓這個插曲,在腦袋中盤桓太久。對於老師交代下來的事情,他會試著去做幾次,要是對方真的不上進,他覺得自己也不必降低標準,去留意一個連自己的人生都把握不好的人。

期中考還沒到,他和對方也沒有頻繁的聯繫。準確來說,大部分是赫煥單方面傳訊息給他,問有沒有看到上面的訊息,他直言不諱,說有,然後得到一句,那要不要過來看電影?快開場了,等等再和班上同學去附近餐廳吃飯。柳賢便把手機丟回背包,不打算繼續沒有意義的雜談。期間赫煥還丟了一些好笑的東西過來,柳賢看完後,偶爾會在沒人看到的地方露出笑容,但也僅僅如此。

柳賢在學業這塊付出很大的心力,為了不讓權氏失望。他知道養父將自己當作接班人在培育,希望未來的某天,站在公眾領域與鎂光燈之下,他能撐起整個組織,作為一個出色的門面。唯有透過這個管道,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價值被明確定義,看得見實質化的成就,和權氏驕傲的神情。過去,現在,未來都是。他不斷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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