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II 神的子民
馬車的輪軸滾動，車輪轆轆聲與秋季涼意讓卡利忍不住感到昏昏欲睡。
他應允溫徹斯特雙子的邀約，決定暫時待在安索格，幫著照顧、調理生病和受傷的溫徹斯特雙子，也因為他終於收到施奈貝爾協會送來的兩封信件，前一封要求鳥嘴醫生們去支援王軍後勤的訊息在卡利趕往安索格時與他錯身而過，而協會傳來的最新消息依然和正在重建的安索格有關。
在經過依然混亂的街道時，卡利透過馬車的小窗看出去，看到這個獨樹一幟的海城在經過異鄉人侵擾之後，正在緩慢恢復中的樣子，她不是第一次遇到此等悲劇，卡利相信，這次她依然會在神的幫助之下重新恢復往常的榮景。
當卡利從小盹中清醒，他終於抵達那位於安索格西南方，靠海的一棟半塌土黃色木屋，馬車停好之際，一個橘黃色的身影立即從屋子裡頭奔出來。
「卡利醫生！」是那天在溫徹斯特倉庫底下的地窖遇到的小麻雀——露伊·巴迪。
「妳好。」卡利伸出手摸了摸身高只達他腰際的露伊的額頭。
「謝謝醫生還特地來一趟。」露伊眨眨眼，小大人似的說著社交辭令。
「可不是免費來的。」卡利學著她眨眨眼，用著開玩笑的語氣說道，儘管他不是真的在說玩笑。
「我知道，醫生們看診也是需要報酬的。」露伊展出夏季的太陽也為之遜色的明麗笑容，缺少一顆虎牙的樣子讓她看起來更加俏皮。
「露伊！快過來！不要接近陌生人！」正當卡利想要開口詢問她的父母在何處時，海岸邊突地傳來一男性的驚慌吼聲。
聽到那聲巨吼，露伊臉上的陽光隨即蒙上一層海上的陰雲，她還沒開口，卡利就說道：「沒關係，去吧。」
「我馬上回來！」露伊邊說邊奔向了大步衝過來的男性身邊。
卡利提著醫箱，站在木屋邊，等待著露伊的父親與她一同走過來，穿著漁民工作服的老巴迪看向卡利的神情依然帶著警惕，但少了許多敵意，他的眼下都是青色，又疲倦又抱歉地開口：「抱歉，醫生，我……」
「沒關係。」卡利揮揮手，止住老巴迪的道歉，「聽說您們需要醫生，方便讓我進屋裡診治嗎？或者任何你們方便的場所。」
老巴迪看著半塌的屋子，滿臉的複雜情緒，最後他吶吶地開口：「醫生，我們……沒有生病，或者該說，我們的身體都很健康，雖然疲倦，但沒有受傷或者生病。」
卡利看著正處於壯年卻在這幾日衰弱成彷彿遲暮老人的老巴迪，靜靜地聽他說話。
「我們只是……一直想起康納，我的妻子時常作夢夢到他，在路上看到背影與他相仿的年輕人時還會衝過去喊他的名字……」老巴迪口中的康納便是巴迪夫婦的兒子，露伊的兄長，他嘆一口氣：「她已經躺在屋裡兩天了，不吃不喝也不願意與我們說話，我們真的束手無策了，所以才通知協會，請他們派醫生來救救她。」
「我明白狀況了。」卡利頷首表示了解，接著他問：「請問你們在康納死去之後，有經常禱告嗎？」
「我們……」老巴迪看向卡利，苦笑著說出壓在他心裡許久的疑問：「神在哪裡呢？醫生，求您告訴我們，在安索格被蠻族侵襲的時候，神在哪裡呢？在康納死在我懷裡的時候，神……在哪裡？」
「祂始終與你同在。」卡利直視老巴迪眼底的痛苦，堅定地說道：「祂與你同行，祂的慈愛伴在你身旁，不要放棄你的信仰，尤其在此時此刻，你會發現，祂一直在與你說話，只要你願意傾聽。」
「嗚……嗚哇啊啊啊……」突地，他們的身後傳來女人的哭聲，原來是老巴迪的妻子從屋子裡走出來，在聽到卡利的話之後，她猛地痛哭失聲。
老巴迪和露伊連忙過去攙扶她，一家三口不多時便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不願打擾靈魂遍布傷痕的家庭，卡利轉身走向不遠處的堤防，他站在龐大的水體邊，看著遠方的湛藍海域，秋天的海風把他的防水斗篷吹得獵獵作響。
「卡利醫生……」過沒多久，巴迪夫婦互相攙扶著走回屋裡後，露伊走到卡利身邊，用著濃濃的鼻音呼喚他。
卡利低頭看向她，沒有開口說什麼。
「我們……會好起來的對吧？」露伊伸手攀住卡利的斗篷，手指不安地攥緊黑色的皮革布料。
「露伊，偷偷教妳一個很厲害的藥方。」卡利蹲下身體，他用烏黑的眼直視露伊那日陽一般的橘紅色雙眸，「這是我的母親教給我最有用的藥方，那就是每天做好三件事：吃好、睡好以及禱告。」
「咦？」露伊歪頭，不明白這麼普通的生活方式，怎麼算得上是厲害的藥方。
「相信我。」卡利認真地道，「什麼藥都比不上認真生活來得有效，妳了解我的意思嗎？」
露伊有些懵懵懂懂，但她依然點點頭：「我會這麼做的，也會提醒爸爸媽媽。」
「嗯。」卡利站起身，正想著差不多可以告別時，他又伸手拍拍露伊的頭頂，「妳是主賜給妳雙親的珍寶，很高興能夠認識妳，露伊，如果之後還有發生什麼事就去協會或者教堂說要找我，他們會傳達給我的。」
「好的！」露伊沒想到卡利會這麼說，並彷彿把她當作平輩一般與她相交，而不只是認為她是個無知的小童，隨意地打發她，她睜大雙眼，一掃方才的陰霾，重新露出燦爛的笑容。
「那我先走了，我會為你們一家祈禱的。」卡利提起醫箱，向露伊告別後，走向候在一旁的馬車與車夫邊。
「我也會為您祈禱的！醫生再見！」露伊用力地揮手，送別卡利。
重新搭上馬車，卡利回到安索格的幹道上，規律的馬蹄與車輪的聲音再次充盈他的耳際，而當他想要認真地睡一覺時，他在路上認出了一個曾經見過一面的身影。
要求車夫停到前頭，卡利走下馬車，對著那個淺金髮的高大男子打招呼：「厄尼醫生，日安。」
「日安，卡利醫生。」厄尼也露出意外的神色，沒想到能夠在這時候，於街道上巧遇一位同僚。
「你要去看診嗎？」看見厄尼也提著醫箱，卡利向他提議道：「要上車嗎？我可以載你一程。」
「是的，我要去看診，不過我走路就行了。」厄尼有禮地婉拒卡利的邀約。
卡利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眼太陽的方位，確認時間尚早後，他轉而問道：「那……我可與你同行嗎？有一些問題想要請教你。」
「當然，如果您願意的話。」露出個淺笑，厄尼同意了卡利的要求。
得到厄尼的首肯，卡利從馬車裡拿下醫箱，並讓車伕先回去告知溫徹斯特雙子，他會晚點回去，接著便與厄尼一同走在安索格的街道上。
安索格秋季的午後有著舒適的涼意，一黑一白的兩個鳥嘴醫生在涼爽的溫度下，並肩行走在大道上。
「之前在協會圖書館找到的偏方，你使用過了嗎？」卡利側身看向厄尼，有些好奇地詢問。
「尚未有機會，卡利醫生呢？」
「我曾使用幾個偏方醫治過病人。」
「那麼，可以請問那些偏方的成效如何嗎？」厄尼比方才更加認真地詢問卡利，看起來也對於偏方的實際使用情況有些好奇。
卡利偏頭回想先前使用偏方治療病人的情形，過半晌才開口說道：「老實說，有些病人適用，但有些病人的問題並非是那些病症，所以偏方自然也無效。」
厄尼聞言跟著沉默了下，道：「這樣啊……」聽起來有點失望的。
「不過，撇除成效，那些偏方還是有可以參考的地方。」說話間，兩人閃過一批扛著木材的工人，卡利繼續隨意地和同僚閒聊：「安索格的重建挺快的。」
「嗯，是啊。」不知怎地，提到這個話題後，厄尼的眼神開始飄忽，隨意地應道。
「厄尼醫生的病人所在位置，是往這裡走嗎？」察覺到厄尼有些心不在焉，卡利轉而確認他們的目的地該往哪裡走。
「不好意思，是往這裡。」厄尼這才發現自己錯過了轉彎的路口，他連忙帶著卡利往回走。
「好的。」卡利跟在厄尼後邊轉身，沒有進一步詢問厄尼的不對勁。
互相交流彼此的一些看診經驗之後，兩個鳥嘴醫生終於抵達厄尼的病人所在處。
厄尼習慣地戴上面具，而卡利則是站在一旁，等待他戴好面具。
發覺厄尼疑惑的目光從鳥嘴面具底下透過來，卡利解釋道：「我的面具在前陣子不小心遺失了。」
「原來如此。」儘管卡利說得簡單，但厄尼直覺知道卡利的面具是因何而遺失，這讓他的目光也越趨黯淡。
此時，一名穿著些許破爛衣物的中年男子從他們身後接近，他的語氣警惕又狐疑：「你們是誰？待在我家前面想幹什麼！」
「您好，我們是施奈貝爾協會的醫生——」卡利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中年男子無禮地打斷。
「欸，你！我見過你！」中年男子伸出手直指著厄尼，面龐因為憤怒而逐漸扭曲，「那些蠻族說你是他們的同類！就是你對吧！快把你那該死的鳥嘴面具摘下來！」
「先生，請你——」卡利站到中年男子與厄尼之間，但中年男子並不妥協，他近乎失控地想要撲到厄尼的身上。
而在這段混亂之中，厄尼無聲地摘下自己的面具。
「果然！你果然是那個蠻族的同類！」中年男子看清厄尼的面龐之後，反而往後退好幾步，「你滾！你這個蠻族，惡魔的同類！不准接近我的家人！」
「……」厄尼抓著面具，抿著唇，一句話也沒有說。
倒是卡利往前走兩步，他直視中年男子，沒有面具的遮掩，他冷漠的眼神一覽無遺：「你明白你現在在做什麼嗎？」
「他是蠻族！他是那些殺人犯和強盜的同類！」中年男子對著卡利高聲呼喊，飛沫幾乎濺到卡利的臉上。
「你錯了。」卡利退後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中年男子，而在他的眼裡有著隱隱的嫌棄：「他是施奈貝爾協會的醫生，而你現在只是在拒絕，甚至指責神的使者。」
「但、但他是蠻族！」被卡利的眼神刺激到，中年男子的臉部一陣扭曲，他氣得臉紅脖子粗。
卡利放棄指正或者與他辯論，只一字一句地清楚說：「我們，都是神的子民。」
說完後，中年男子的失控行為終於停歇，但在他囁嚅開口前，卡利已帶著始終不發一語的厄尼俐落地轉身離去。
沒有談論方才發生的事情，一走回街口，厄尼便對卡利說：「那我先去別的地方了。」
卡利點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麼。
厄尼離開前看了卡利一眼，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後依然什麼也沒說便離開了。
黃昏的安索格，失去鳥嘴面具的醫生緩步走在街道上。
重建的海城已經逐漸有了復興的模樣，然而，木匠的作坊重新粉刷上漆後，那些被毀壞的馬匹木雕依然破裂如斯。
卡利重回魚販身亡的所在之處，他看到灑滿落陽的巷子盡頭，有著一隻同色的橘貓在那兒徘徊，接著他像是早就已經準備好的，從醫箱裡頭拿出一些處理好的魚肉，並放置在牆角。
橘貓踏著輕快的步伐，接近那些魚肉，嗅聞一陣子後便很快地將碎魚肉吃完，牠伸伸懶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對於高大的人類沒有任何反應，牠閒適地往前走一段路後，驀地回頭看了一眼卡利，卡利也看向牠。
最後卡利跟著橘貓一前一後地，散步在美麗而破碎的海城之中。
2020/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