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s.

12:00 p.m.

星期六，中午。

是他們會聚在客廳裡，一起收看電視的時段。

——而在往後的每一天，他不斷、反覆想著。

假使，他沒有回來育幼院、沒有看到那則新聞，會否他還能當作是一場惡夢，假裝若無其事，假裝不曾發生？

13:07 p.m.

「怎麼了嗎？」

神父緩緩走來，一襲黑色長袍，肘裡揣著等等會朗誦給孩子們聽的經文。金絲細框下的眼神溫潤、親善。

「啊、沒有，」他肩膀一顫，從本來雙臂搭在圍籬上、遠眺景色的姿勢，改為轉身面向來者，「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是這樣啊。今天天氣比較涼，你穿得太單薄了，要留心別感冒。」神父上前一步，站到他身側，伸手輕攬住他的肩膀。

「謝謝您的提醒，不過放心啦！我超健康的，絕對不會感冒。」歪歪頭，他露齒一笑，隨即便要離開，卻發現男人略微加重了力道。

「蘇澤。」神父垂眸，平靜地注視，「能和我說說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嗎？包括你在大學的生活、先前和老師說過的營區……」

他如墜深淵。

伸手，遍尋不著光芒，有的，只是雲霧朦朧。

12:16 p.m.

『……接下來帶您看到一起連環殺人案的後續追蹤報導……』

『……犯人極其殘忍，受害者多為孩童……』

「天啊、真是喪心病狂，那些小孩的家人該有多難過？」

「好、先別顧著說！你快帶孩子們回房間午睡！」

「蘇澤，把電視關掉，麻煩你了……蘇澤？蘇澤！」

『蘇澤同學，你不用緊張，我們只是想聽聽你的看法，那位自殺的同學，和你關係好嗎？你們是室友，你又剛好是第一發現者……』

『他是受到太大的驚嚇，需要花一點時間調適。但是在這之前，我們需要先聽聽他本人的想法，只有這樣才能協助他走出來。』

『欸、蘇澤，到底是怎樣？你跟周子昂是不是……』

『他小帳裡的那些文都是指你嗎？不是吧，真的假的？』

偏頗的新聞報導、網路上的輿論紛紛、爆炸的手機訊息。像是心臟被扔進碎紙機裡絞碎，切割著所剩無幾的理智。

13:20 p.m. 

 將神父的手甩開。看著金絲細框眼鏡後，那雙驚詫的眼睛。

「蘇、」

「你們為什麼非得聽我說不可？話說回來，我的想法真的有那麼重要？」他感覺自己快要無法呼吸，笑著，所有聲音都被強行擠出。

「你們明明什麼都知道，不是嗎？」

知道在周子昂死去以後，鋪天蓋地的揣測跟討論。

知道新聞報導中，那起事件的『兇手』，離營區有多近。

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要明知故問？為什麼一定要聽我怎麼說？

他轉身跑離，無視後方急切的叫喊。

 14:09 p.m.

中筒靴踏過雜亂長草，未經柏油鋪過的土路。

他停在軌道前，神色惘然。

在山上的記憶依舊明晰，他甚至記得那個人喊自己的方式，總像是在感嘆，或是詠唱，將名字化作詩的音節。

埃爾伯特。那個出現在新聞裡的人，被稱之為連環殺人案兇嫌的人，被老師斥責喪心病狂的人。

同時也是，他視之為，營區第一個朋友的人。

『像這樣的夜晚裡，有些危險不會像黑暗一樣點上燈就能驅逐的。』

『不論最後結果如何，為可能發生的事提早做好準備總是好的。』

『怎麼樣。人生很無趣的吧。死了就什麼也沒有囉。』

『我呢，一直都是活在當下的，從來都沒有後悔自己沒做了什麼。』

手指壓在頭皮上，死命抓扯著用染髮劑轉趨為黑的髮絲，淚液從眼眶滾落，劃過蒼白的臉，在地面盛放為轉瞬即逝的淚花。

他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流淚。是為那些等候子女無望的受害者家屬？為那些生命殞落、再沒有未來的孩童？為自己的愚蠢和後知後覺？

思來想去，他只記得自己站在A8的帳篷前，嘴裡還帶有咖啡的苦澀與香氣，而埃爾伯特的身影消失在西邊，不無所謂的說再見。

平交道的聲音在大肆作響。

喧鬧、響亮，在偏僻而荒蕪的此處，是唯一與世界、與生命的連結。

紅白相間的柵欄慢慢沉降，他抬起頭，彷彿看到有誰站在對面。

是子昂嗎？是母親？還是埃爾伯特？或是任何的誰？

一團既模糊又朦朧的黑影，帶有雜訊的叫喚滋滋作響。遠遠地，與即將行駛至此處的火車聲，交織成違和的和諧。

空氣裡震盪的分子迴盪著：「蘇澤。」

「你真是我見過最愚蠢的人。從頭到尾只是你自以為是的一廂情願。」

「對任何人來講，你都是不值一提的渺小存在。」

火車從眼前行經，飛快地衝刺而過。

車身快速穿梭，翻覆、掀起他的大衣衣襬，也將他本就凌亂的頭髮吹得更加飄揚。透明淚液順著反方向，往後飛散。

佇立平交道前，柵欄在同樣惱人的音效中，款款升起。

他咧開嘴，燦爛的笑了。

任淚水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