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r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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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nautia


“我睡不着。”他说。他站在那儿,等待一个许可。回答是迷迷糊糊的咕哝声,台灯的光亮如水铺洒开来,亨利在床铺支起上身。

“到我这儿来。”

他走了过去。亨利掀起被子,让他们躺在一起,手在他的脊背,他所熟悉的,父辈保护的姿势。咔哒,咔哒,咔哒。钟表在黑暗中闪烁,巴里聆听,他睁开眼睛,确认亨利就在身旁。

“他们会把你带走吗?”他问。

“我想是的。”好一会儿,亨利说,“也许明天,也许只等今天天亮。”

可是我已经没有了妈妈。他想。

他闭上眼睛。



他从梦中醒来。公车行驶,街道蜿蜒,夕阳薄如烟雾。路标指明车子将要去的方向,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司机旁边。

“这儿能停吗?”

“在这儿下车有点危险。”

公交车还是停了,巴里跳下车子。在轨道一边,车身拐弯,从他身前堪堪经过。七八十年代的画报贴在墙上,洇着深色的水渍。

他转身往一条小巷走去。


“你看起来很年轻。”亨利说。“他们是这么招募助手的吗?”

“我不知道。”巴里回答,“我只是按照报纸上的要求来的。”

好吧,请你先在这里等一等。对方说,然后走回了实验室,从里面拿出一套制服。

“也许有点小,不过你先穿着。”

“谢谢。”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巴里移开目光。

“第一次工作?”亨利说,“别紧张,只是帮助我记录些东西而已。”


我的父亲是一名医生,在圣巴巴拉的一座小镇,做着有关线粒体的实验。现在是一九八二年,距离我出生还有十年。巴里戴上手套,然后接过亨利递来的纸,笔和记录板。

他在纸上的表格依次写下数据。



他感觉饥饿。糖分和脂肪在体内火速燃烧,肠道汲汲营营地蠕动。他又饿了,嘴里留着巧克力的甜味。五点整,他下夜班,脱掉工作服和名牌,走出机场候机室的吧台。公交车站没有人,他坐了下来。

他拿出手机,打开讯息箱。

(我很抱歉……)

(很遗憾听到……)

(——关于你父亲。)

(我会来……如果你需要……)

(当然,我会来的。)

(我们会来参加葬礼,巴里。)

(——你在哪里?)

(你到哪儿去了??)

(我很担心你。)

(你去了哪里,巴里?看到消息打给我。)

(你还好吗?)

他等待着,没有新的消息。他把不同来源的消息删除,然后关机。第一班公车还没有来。



他等待着。在学校,在实验室,图书室,篮球馆,在街道,在拐角的面包店,载满啤酒的仓库,装修完毕的银行,在公园,郊区,在铁门紧锁的监狱,他等待着。

“还有什么是你没有做的?你又把时间用到了哪里?”

“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有用的。没用的。亨利会对他说。探望服刑期间的犯人是一件徒劳的事。儿子不需要偿还父亲的债务,那些人会说。那些人是怎么看他的?又是怎样看他和亨利的?傻孩子。他们总说,明明有更好的前程,更多的机会,却在中心城消磨青春时光。他没有放弃,从来没有。

等我找到合适的工作,他会说,等他们能够重新好好调查那宗案子。


你只是不明白,他想。当亨利那样子看着他,就像早早将他赦免。

(不,不,巴里。不要轻易立下誓言,只是打破什么会更加令人心碎。)



“巴塞洛缪?”亨利说,“好的,就把这些装在纸袋里,然后你就可以下班了。”

谢谢你,巴里。那个声音说道。

“这是临时的,对吗?”

“什么?”

“这份工作。”

亨利转头看他。“我想——是的?抱歉,我只是来这儿出一趟差,我也不知道。”

“是啊。”巴里说,“改天见,医生。”

他换了衣服,然后离开实验室。

在街道上,他奔跑起来。冷冷的空气搜刮着鼻腔喉咙里最后一点暖气,他奔跑着,气喘吁吁,他越跑越快,像是要把一切都甩到身后,跑到不断流逝的时间前面。


我能做什么?他想。假如所有事情都不能改变。



事实不是——

他们在一九八五年的酒吧亲吻。亨利任由他轻托起面颊,浑身迷人的滚烫。“我总觉得……”他喘息,“在哪里见过你。”是不是?告诉我是的。告诉我我们以前在哪里相遇。他把巴里揽入怀中,在他耳边快乐,沉醉地呻吟。那些人会在意吗?所有人最终都只是看向自己。其实谁都不在乎,谁也不关心。

来吧,他听见亨利说,跟我来。

事实也不是——

一九八四年,在灯火辉煌的广场,巴里来到亨利身前。灯光落在男人的嘴唇,在他脸上,眼神如此柔软。“怎么了?”他问巴里,就像问一个迷路的孩子。你要到哪里去?陌生人。他点燃蜡烛,把鸽子羽毛夹在耳朵之后。一串翡翠项链,两座小小的塑像,三个手牵手的人。

“我在喷泉那儿扔下一枚硬币,希望可以见到你。”

巴里回答。人群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无穷无尽的时间,铁锈色的星空将它们吸走,旋转,一切都在旋转,钢丝般闪闪发亮。



事实不是这个,不是那个,不是——

大海。

“我会走进去。”亨利告诉巴里。一九八九年,他们在俄罗斯的研究船舰最顶层,大西洋的风暴追在他们身后,使海浪高达八十二英尺,浪花拍来,要将船身完全淹没。他举着摄像,亨利在对镜头微笑。

为什么你不曾害怕?他想。即便你已经品尝过一无所有的滋味。

“看。”而亨利只是说。

只是冷冰冰的风。咸味的,连绵的水汽。风暴之中,他们等待海浪再次袭来,然后,它会停止,太阳会出来,一如既往。

他们等待着。


事实只是——

当巴里不断回到过去,不断在过去找到亨利。亨利不会记得。

他不记得。

他不应该记得。他不记得自身命运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这就是那部分仍旧活着的原因,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到来之前,巴里从未真正存在。

我不是受生。不是。巴里想。你们把我创造出来。在哪一年?哪一天?

如果我没有出生,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爱你。”巴里说。

“我知道。”亨利说,把听筒举在耳边。他们之间,只是电流的嗞嗞声,在时间与空间永存。巴里可以说无数次,无数遍,亨利可以听无数次,无数遍。

“不要再来看我了,巴里。”

事实是。

不是,不是,不是——

他死了,不会再回来。不是待在监狱里,不是在马里兰,不在巴尔的摩,不在中心城,不是待在随便哪个我可以抵达的地方哪怕不能触碰但是活着,活着,活着。

在圣诞节,在每个人回家的日子,我的父亲被谋杀。谋杀我父亲的人在二十年前杀死了我的母亲。

(见鬼,该死,该死!)

(杀了他,让他付出代价,那个婊子养的——)

事实是,巴里记得。



温柔的。温柔的眼睛。温柔的手。抚摩。抚摩。请温柔地抚摩我。

“看着我。”

隔着那层玻璃,灰色的光线把鲜花笼罩。不是花,只是很像花的东西,一团迷雾,一簇火光,一个他永远在追逐的形象。

噢,尤利西斯。奥修德斯。俄底修斯。神的儿子。神明为何不能拯救他的子孙。

帮帮我,救我。救我。救救我吧。

亨利把他抱起来了,那是他八岁的时候,噩梦仍旧如此真实。

“你梦见了什么?”

“一片森林。”

那儿下着大雪,那里没有你。



“巴里?那是个好名字。”

一九九零年的除夕,亨利饮下最后一杯酒。也许我会给我的孩子取这个名字,你觉得怎么样?——巴里,巴里·艾伦。他认出他了吗?不知道。我要结婚了,他只是告诉巴里。微醺地走在凌晨的街道大声歌唱,可以把这个消息宣告给狂欢的任何人。亨利·艾伦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准新郎,他拉住巴里的手,就像拉住了最亲爱的朋友。

陪我走完这段路,孩子。

他对巴里说。

他醉了,高兴坏了,或是又一次身为父亲的本能,在巴里的脸颊爱怜地轻拍。“噢,只是你看起来受了许多苦。”


所有事情,巴里想,所有的事情就像是不得不如此,就像总是不得不将他推开。只是时间,无穷无尽的时间,无穷无尽的机会。一切周而复始,得而复失,而亨利的拇指粗糙,替他抹去泪水。好了,好了,小伙子。别哭。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只是,”巴里说,“我只是需要亲眼看着你离开。”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他低下头来,感觉亨利将吻印在他额头,感觉心在灿烂中碎裂。薄雾之中,夜色如此美丽,氤氲又遥远。他做了一个梦。那是他拥有过的最好的梦,在梦中,海浪拍打四百下,他奔跑着,跑过森林,跑过沙漠,跑过海洋,黄金时代一去不返。失怙了的孩子,从古到今奔跑着,奔跑着,永不停歇。去吧。那个声音说,去吧,孩子,不要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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