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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語

  「進去!」

  工作二十小時,睡眠四小時,每日供餐一次,餐點內容為一個巴掌大的硬麵包,飲水量為十人一天一桶水,糞坑不知多久沒清,休息空間男女雜錯、一人僅有一個身位不到。年紀小的倒霉蛋捱不過這般酷刑,他們偶爾會抬著那些蜷曲的屍體,往近處森林扔棄,因此發瘋或挺身反抗的同伴不在少數,這種孩子則會無預警地消失,然後隔天食物會多一道半生不熟的烤肉,皮上還立著沒剃乾淨的汗毛。

  房間容易滲水,蟲子滿屋亂飛,一個多月下來,身旁女孩仍無法習慣這糟糕的環境,一晚上能把自己翻成麻花。左耳是外頭監視者的交談聲,右耳是木板地吱呀的響動,這段日子他總半闔著眼,時刻保持警醒地記錄周遭一切,盡善盡美地完成僱主的交代事項:來訪客人名錄和購置情形、奴隸流動概況、年齡分布等;即便奴隸交易合法,不上檯面的買賣依然佔了大多數,僱主要的是水面冰山下的龐然大物,每隔三天,對方會差不同信使扮作買家前來收取情報,他拿麵包作為載體,滴入藥水,塞進信使的褲袋。他的聘期即將結束,新的傭兵已於上週抵達,任務交接完後就能離開──話是這麼說,逃跑路線也規劃了個七七八八,然而長時間神經緊繃使他身體狀態難以負荷「逃跑」一詞,渾身還髒得要命,像整個人泡在沼澤裡動彈不得,近乎窒息。

  上回他怎麼出去的?殘虐無道的普托克家大公子看上了他,他假意乖從,當晚便將牢門拆了逃之夭夭,隨後在某次委託中假借普托克小公子的名義,抹殺殺害目標人物的兇手後不著痕及地嫁禍給大公子,據說那傢伙沒過幾天就被推上了斷頭台……可喜可賀。

  黑燈瞎火時,守門人又一次踹壞了薄薄的木板,惡聲惡氣地要他們這群只會白吃白喝的飯桶趕緊滾起來幹活。隔壁女孩找不著方向,他輕輕牽起女孩的手,將它搭在自己肩上。

  「娜娜,」他輕喚女孩的名字,「走囉。」

  娜娜半垂下臉,朝聲音來源笑了笑。

  「走吧,譚。」




  在這客流量不穩定的奴隸市場,有時整整一週都乏人問津,有時續著三天都得被拴上鐐銬任貴族肆意玩弄。他抽離了存在感冷眼旁觀,其中面容姣好的、十五歲的娜娜最是「受寵」,她患有眼疾,只能看見模糊的大色塊,連作為性奴都不甚好使,但心血來潮或想來點新鮮感時,拿來玩玩還是挺有滋味的。他們的起床時間總暗無天日,對娜娜而言大概是最無助的時刻,行動一旦慢下來,人販子手裡的鐵鍊便抽上單薄羸弱的身體,一點兒不懂憐香惜玉,殘疾之人也毫不寬待,使娜娜衣服上的血汙格外怵目驚心。偶爾他會適度地對娜娜伸出援手,趁管理者交接的空檔替娜娜指示方位,然後適度地被發現,適度地挨鐵鍊。

  那天是個尋常的陰雨天,奴隸市場似乎來了大顧客,管理者讓他們久違地沐浴洗漱,換上乾淨的衣物,在遮雨棚裡整齊地依編號排好。他這位置被前排的孩子擋了個嚴實,娜娜站在他左手邊牽著他的手,他沒有回握,望著從屋簷不斷滑落的雨水發呆──他什麼也感覺不到,長時間的感知遲鈍和淅瀝瀝的雨聲擾得他心煩意亂,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正在背叛自己,沒什麼比這更噁心的事。

  管理者領著人進來了。他在一陣陣諂媚吹噓中,望見一雙藍寶石似的、沉默的眼睛。


  於是它們如海般蕩漾,不經意地晃了過來。浪花輕輕拍亮他的眸光,一波、再一波,彷彿歷經天崩地坼,翻越萬水千山,只為擄獲那驚鴻一瞥,悄聲無息地,停滯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好像你的靈魂,上一世就見過我了。


  他看辛南屈先生走向自己,克制著某股衝動,朝管理者居高臨下地說道:「我要這個。」

  「她?」管理者打量了他好一會兒,大概愣是沒想起他這號奴隸都幹了些什麼──這傢伙排這位置,甚至比旁邊的殘障更廉價,「她……行吧。還有其他需求嗎?大人。」

  「還有……」男人視線往下,掃過娜娜的手,掃過他的面容,逡巡了一圈,最後指了指他正前方的女孩,「這個。」

  「譚,妳要被買走了嗎?」娜娜拉了拉他的袖角。

  他沒有答話。




  馬車於紅蜂鎮的邊陲停下。他原本和其他奴隸一塊兒在載貨馬車裡打盹,突然感覺身子猛地騰空,他被辛南屈先生逕直抱起,塞進前頭的馬車車廂裡。

  「你為什麼在那裡?」

  「……賺錢唄。」他迷迷糊糊地應道,「謝謝您,先生,我就……問您一個問題。」

  「嗯。」

  「您為何沒買下娜娜?我左手邊的……」

  「因為你告訴我了。」

  他垂下眼睫,笑了。

  「讓我睡吧,先生,睏死了。」

  「嗯。」

  後來辛南屈先生說了什麼,他是真聽不清了。他只聽見砲聲隆隆,馬車正朝屠戮灣的反方向駛離;他知道自己的家沒了,同盟的海軍入侵了屠戮灣,從今往後他無處可歸,而他已沒有力氣起身,去看那亂無章法卻熟悉可愛的港口最後一眼。


  永別了,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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