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des

Hades


0.

據說,人類在創造之初都被塑造成了抬頭仰望的姿勢,目的是為了面向神。

然而,不是所有的神都居於天廳。


                 Hades


人類不可殘殺自己的同胞,這點普路托還是知道的,但這並不妨礙他跨過橫躺地上的數具身軀,來到巷子裡唯一站立的人身旁。那個人緩慢地眨了眨眼,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困擾,不如說困惑的成分居多。普路托對這種態度深瞭於心,畢竟他實在不太能被劃入一般常識範圍。同理,人類的那套說詞也不太適合套用在他身上。

再者,經過了十七年,無論是多不情願的居民也能成為一個出色的觀察家。不,應該說是越不樂意,明白的就越深刻。即使厭煩,普路托還是保有著一份這個世界的保護色,雖然他也不清楚這樣是讓他更加融入還是更加特異。

兩人之間佇立著一小段沉默。雙方都在等待另一個人開口,宛如動物之間本能的較勁。普路托倒是並不著急,因為怎麼看現場的情況都是他佔了上風。眼前的男人有著年輕的臉龐,包括頭髮和眼睛全身上下都是一片漆黑,高瘦的體型和蒼白的臉讓他更像是從冥界中走出來的。普路托不禁為此產生了一些好感。手上沒有任何武器,但他一路走來跨過了幾具有著明顯刀傷的屍體,應該是刀子留在了某個人的傷口裡沒拔出來,或拔不出來。男人身上唯一昭示著他曾經歷一場打鬥的痕跡是他亂糟糟的黑髮和仍然繃緊的手臂肌肉。沒有血跡。

也許這場遊戲會比想像中有趣一些。

「幾個?」

男人又眨了眨眼,不過還是慢條斯理地開口,聲音毫無起伏:「……十個。」

「可是這裡有十一具身體。」

「啊,那個……」一抹緊張掠過臉龐,幾乎像是個被發現做錯壞事的孩子,男人囁嚅著回答。「上一個工作地點不好處理,我就直接背來了。」他指著腳邊靠牆垂著頭,看起來就像喝醉後睡著的一個男子。普路托忍不住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聚集了所有兄弟要一決死戰,聚精會神地等待著,對手卻慢悠悠地背著某個看起來喝得爛醉的人出現,像是誤闖的酒客。憤怒衝上頭,正想要挽回顏面時,就發現自己已經躺臥在濕冷的泥路上,還想奮力地理解那個刺穿心臟的傷口是怎麼回事。

「他們做了什麼?」離他最近的一具面部朝下趴著,普路托用腳尖輕輕地將他翻過身來,檢視著死者的臉。不認識。不是什麼重要的角色。他開始小幅度地四處走動,男人站在原地,目光跟隨著他的行動。

「不知道。」

「嗯……」普路托又檢視了幾個人,仍然一無所獲。「所以你什麼工作都接?」

「不是。」

「啊,是那種,不對女人跟小孩出手?禮讓長者?六日不接案?」

「太累的不接。」

「太累的?什麼程度?」

這個問題讓男人思考了一下。「沒有遇過,所以不太清楚。不過我不喜歡面對單一目標時還要各種地方到處跑,會想辦法推掉。」

普路托的笑聲讓男人訝異的微微張大眼。那道笑聲不帶一絲嘲諷,而是真誠地打自內心發出的。普路托幾乎壓不下上揚的嘴角,一整天都很愉快的心情現在更是稱得上滿足。這個男人就像是個等待指示的孩子,一舉一動都在顧慮著普路托。即使他們是第一次見面,男人卻已然將普路托視為上位者,問他話都會老實地回答。也許他的本性如此,至少普路托並不討厭。普路托也不擔心男人會突然奮起反抗,更何況此時此刻動手沒有好處。不過他似乎也明白自己沒有勝算。

說來奇怪,但普路托很久沒有這種掌握一切的感覺了。男人身上具備著某種能牽引出他天生掌控欲的特質,以令人愉悅的步調讓他熟悉進而接手。他的能力,他不卑不亢的順服,都像是等待著他的出現。這份確信來自於一種類似於直覺的意念,他對此並不陌生,不過今天格外強烈,又不至於讓他的情緒過度激昂,微妙地保持著平衡。彷彿所發生的事都在為下一刻鋪墊,普路托感覺自己正走在一條路標明確的小徑上,只要他順著自然的發展,他就能獲得他的獎賞。

「你會替他們祈禱嗎?」男人冷不防開口。

「祈禱?」雖然有些冒犯,但看在這個人的份上就網開一面吧。「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這裡是你的聖所吧。」男人用指關節敲敲他右手邊的灰泥牆,目光毫不掩飾地掃視著普路托身上所穿的白袍。「你們沒有替死者悼念的禮俗嗎?」

「啊……是嗎?」普路托的聲音冷了下來。「那種事怎樣都好哦?對聖所而言死亡不是終點,但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話也是可以的。」

「抱歉。」男人立刻道歉,不過令普路托意外的是他聽上去十分真誠,不像是隨便搪塞的回應。「那麼你呢?」

「你想問對於死亡的觀點?那麼,在聖所旁悄然無聲殺了十個人還一臉無聊的你,又覺得如何呢?」

他故意用上了諷刺的語調。他想聽到那個答案,彷彿只要男人說出某個特定詞彙,他就能從這一切之中解脫——從這無趣,令人作嘔的平穩之中解脫。他幾乎是渴望著聽見男人說出他所想的回答。來吧,我已經給了你足夠的暗示,只要說出來就好了,說出來我就能認可你的資格。

男人沉默的時間比他預計中短。「不怎麼樣吧。至少,我認為我死後會成為骷髏花。那樣好像很不錯。」

啊啊。

之前被問了失禮問題所帶來的不滿突然被一筆勾銷。普路托忍不住用雙手摀住了臉,他能感覺到手指下的表情正在扭曲。男人困惑的視線明確地傳來,但他不在意,甚至因此興奮起來。糟糕,好高興,真的好高興。這種從身體深處都在微微顫抖的感覺,有什麼就要成形了,某種能讓這種死水般的生活變得稍微有意思的東西,正在探出頭來嗅著新鮮又骯髒的空氣。好高興,他好高興能遇到這個人。

最後普路托抬起頭來,露出一個說得上是溫柔的笑容。那是他所知,自己最富有魅力的表情。

「那樣真的很不錯喔。畢竟死亡真的是太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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