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III 禁書,糧食以及黑鳥

秋季III 禁書,糧食以及黑鳥




  卡利安貝茲,被女巫取名為食腐鳥的男人,在他四十多年的人生中,當然曾經發生過一些令他後悔的事情,但此時此刻,他最後悔的或許是四年前拯救了被詛咒的黑雀。

  黑雀有些狼狽,看起來在馬上狂奔了好一會兒,當他打開馬車的木門時,正好目睹食腐鳥翻著一本書封上有著不潔繪畫的書刊。

  「……」莫名被攔下馬車,卡利看著不速之客,眉頭皺得死緊。

  「喵嗚!」利坦本來在一旁玩著碎布組成的球狀物,由於男人突然的打擾,牠馬上站起身並發出一聲不滿的叫喚。

  發現待在車廂裡的另外一個生物,伊辛挑起眉,眼神在書本和橘貓之間來回,最後他看向卡利,嘴角有著饒富興味的微笑:「希望我沒有打擾您……的興致,但,卡利醫生,可別告訴我,經過短短一個秋季,您便轉換信仰了?」

  對此疑問,卡利的回應是翻轉他的眼珠子,直到黝黑眼眸緩緩地變成白色眼球。


  幾乎整個秋季都待在安索格,卡利終究在豐收季節的尾巴離開瓦艾克特王國的海城。

  與他同行的還有一馬車的糧食和民生物品,那是來自溫徹斯特雙子的饋贈,由於地利之便與靈通的消息來源,他們比協會早一步得知迪爾泰的饑荒,本著慈悲心以及往常發生饑荒時的慣例,雙子很早便開始準備糧食與組成車隊,並在卡利接到協會傳來的消息後,護著他一同前往南方。

  臨走前,羅賓神秘兮兮地把一個包袱塞到卡利懷裡。

  「這可是好東西,你還記得我們前陣子搶了一艘脫逃蠻族人的船吧?裡頭有著整整一大箱這些東西,大概是他們搜刮安索格時搶來的,看在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份上,我分了一些給你,可千萬不要給小娜知道了。」羅賓悄聲說道,儘管這個歲數了,他的眼裡還有著少年時的狡黠。

  「是什——」正當卡利想要掀開包袱查看時,被羅賓急忙地壓住裹布。

  「等等等你上路之後再打開來看吧!」羅賓緊張地道,笑容有著明顯易見的心虛。

  「……你又塞什麼奇形怪狀的物品給我了嗎?」卡利相當清楚友人的品味,從他擺放在柯因家中的那些奇形怪狀的小飾物就足見一二,儘管如此,卡利依舊收下包袱。

  大概又是什麼詭異的小雕像或者面具之類的東西吧,他想。

  「是真的好東西!」看見卡利將包袱放到車廂裡,羅賓露出一個弧度過於促狹的笑。

  「看在我們交情的份上,我就幫你收下來吧。」卡利聳聳肩,然後他彎下腰擁抱乘坐輪椅的友人,「我走了,有空再來安索格找你們,或者你們來柯因找我。」

  「好的,一路順風!」羅賓也回擁卡利,並試著維持陽光的笑靨,不讓他被雨霧給掩蓋。


  回到現時。

  坐上馬車的伊辛,熟練地打開車廂夾層,從裡頭拿出溫徹斯特準備的小點和乾果,擺放到小几上,還泡了一壺熱茶,並自動自發地說出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此處的緣由:「我接到安索格被異族人侵擾且損傷慘重的消息之後,就馬上從南方趕來了,我猜測您會去安索格治療傷者,所以直接前往安索格。

  「等我抵達那裡,還沒有開始打聽,溫徹斯特就派人在大街上攔住我,他們把我帶去找雙子,雙子說你已經上路,於是我便順著他們提供的路線趕上您。

  「對了,羅賓娜·溫徹斯特還要我給您一個口信,她說——『我知道羅賓給了你什麼,如果你不需要的話就給波薩吧,我知道他肯定需要的。』」

  「……」從這段口信中,卡利得知羅賓娜肯定知道自己的兄弟給了友人什麼東西,至於為什麼要給伊辛的原因,卡利懶得猜測,反正他無法擁有這些書籍,與其還要費神焚燒它們,轉送給他人是個省時省力的方法。

  「那麼,不知您是否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您在看這些……禁忌的書籍嗎?」伊辛按捺不住好奇,他不想干涉卡利的愛好,但又想知道原因,畢竟在他上一次查看協會教條時,色慾依然是七大罪之一。

  「那就是羅賓娜說的,羅賓給我的東西,如果你要的話可以給你,反正我回到柯因之後仍舊是要把它們燒掉的。」卡利指了指放在一邊的包袱,無所謂地道。

  「那麼,到柯因之後我就幫您燒掉吧。」伊辛瞥一眼包袱,然後他突然大力左右擺動腦袋,試著把裡頭某些褻瀆的畫面給拋出頭顱。

  「伊辛,你還沒有說自己怎麼拋下領地出現在這裡。」不理會伊辛的舉動,卡利撐著下顎,微皺著眉,帶著點質問意味地開口。

  自從約四年前遇見伊辛,卡利就沒看懂這個人的行事風格。看似規矩守禮卻又總是做著離經叛道的事情,奪回領地卻又不喜待在領地裡,反覆乖張的行徑層出不窮,若非卡利肯定伊辛是患了罕見的疾病而不是被詛咒的話,他都要認為伊辛是被惡魔侵襲,需要來點驅魔儀式。

  「因為那些異族人襲擊了我們位於安索格的一個商會,我是來看看情況的。」伊辛維持著禮貌的微笑,說出他早已想好的藉口

  「但是你沒有在安索格久待不是嗎?」在他們說話間,利坦放棄用利爪繼續折磨那快要解體的布球,轉而鑽進卡利盤腿撐顎的姿勢而產生的懷中空隙,卡利下意識地抱起牠,並用一手與牠的四爪進行一場光明與邪惡的對決。

  「因為……因為我擔心您的安危……」伊辛感覺得到卡利的逼問,儘管對方的語氣平淡,甚至一邊與橘貓玩得起勁,他的背上還是滑下幾粒冷汗,回覆的語句也沒了方才的底氣。

  「如果你見到溫徹斯特雙子了,那你便很清楚,我一點事也沒有。」抬起頭,卡利的漆黑雙眸對上伊辛的,毫不留情地看透了他試圖掩飾的迷霧。

  「……」伊辛張了張口,在洞悉一切的渡鴉前,黑雀就像失去發聲的能力一般啞口無言。

  「伊萊莎女士與你的領地子民,會怎麼想你?他們都是你的責任,而我不是。」卡利停下與橘貓玩耍的動作,認真地對著伊辛說道。

  伊辛感到卡利是想要在今時今刻將一切都攤在陽光底下說清楚,於是他充滿苦澀地把壓在心底許多年的想法都說出口:「卡利醫生,您還記得四年前的現在嗎?一樣是秋末冬初的時刻,那時候下著綿延的陰雨,你在那片森林裡對我說,我不是被詛咒,我只是生病而已。

  「醫生您知道嗎?那個時候,就算您是騙我的,我也心甘情願,因為從來沒有人這麼對我說過,連伊萊莎和拯救我的家臣都以為我是被詛咒了,但您並非騙我的,您真的治好了我,對此,我永遠也無法報答您。

  「或許您會覺得您不重要,但對我來說,相較於您,領地、甚至伊萊莎,他們都不重要。

  「我只要想像到您某天死在某個角落而我什麼都不知道……那便是我的地獄,如果地獄真的存在的話。

  「或許我只是……想要永遠待在您身邊。」說出心底最深的渴望,伊辛沒有想像中的感到如釋重負,反而被心裡的那顆大石給壓得快要垮下了。

  「伊辛,你錯了。」將感到無趣而掙扎離開的利坦放到一旁後,卡利搖搖頭,「你沒有好好想過自己為什麼想要待在我身邊。」

  「我想過!我幾乎日日夜夜都在想!」以為自己的心意被誤解,伊辛急急忙忙地為自己辯護。

  卡利伸出手制止他,皺著的眉頭可以顯見他目前的情緒並不愉快,他繼續說:「像現在,我敢說,你一定不曾想過,我目前的行程是否適合你前來打擾,我是否身有要務在身,或者我的狀況是否適合,也許我剛處理過有傳染病的病人,並不適合會見任何友人。」

  「您如果身體抱恙,我更應該待在——」

  「就像現在。」卡利再次打斷伊辛,「或許你覺得我很脆弱,需要有人保護,但沒有遇到你之前,我也是一個人。」

  「……」

  「總之,那都不是重點,你說想要待在我身邊,你的所作所為也是為了待在我身邊,但是你可曾問過,我可願意?如果你真的想過,那你怎麼連最基本的『我的意願』都沒有詢問過呢?」卡利說完後,便沒有理會臉色難看得彷彿隨時就要昏倒的伊辛,他轉頭看向車窗外的景色。

  沉默橫亙在車廂裡許久,期間唯一的聲音除了馬車發出的聲響以外,就是利坦睡得舒服的呼嚕聲了。

  最後,伊辛低著頭,不敢讓卡利看見他的面龐,他用著濃濃鼻音的聲音開口:「……因為,我擔心問出口之後,會得到我害怕的答案。」

  「但那是你的問題,你不應該把你的問題丟給我承擔。」

  「真的很抱歉,是我錯了。」

  「嗯。」


  在那次對談過後的隔日,兩人照舊相處著,伊辛恢復平日照顧、守衛卡利的模樣,而他們也再次抵達迪爾泰。

  正在貝格的草地上與居民們一起散步的盧殷很快的發現卡利一行人,以及他們身後一整車的糧食。

  有些平民發現後開心地大喊著鳥嘴醫生帶著糧食來了,還有些人喜極而泣。

  「你來得真快。」指揮著居民們守序地領取糧食後,盧殷才走到卡利面前,她的臉頰有點凹陷,但她的精神看起來還不錯。

  「多虧溫徹斯特雙子提前準備糧食,接到協會訊息之後我便馬上出發了。」卡利伸手指向他搭乘的那輛馬車,繼續說:「我還順道帶了一些協會販賣部的物品,有蟾蜍、鴿子、培根、檸檬和妳很喜歡的藥用酒,等會兒一起搬進去。」

  「感謝你。」儘管他們已經不是需要客套的交情,但盧殷仍然真心地向卡利道謝,然後她看向一旁的伊辛,施以屈膝禮:「不過……我怎麼樣也無法料到你會和伊辛先生一起回來,伊辛先生不是夏季就離開瓦艾克特王國了嗎?」

  「相信我,我也料不到。」卡利做出攤手的動作,沒想到一個橘黃的身影趁勢攀上他的袍子,並跳到他的懷裡,而他也熟練地抱住橘貓:「對了,和妳介紹一下,這是利坦,我在安索格遇見他之後,他就跟著我了,或者該說是我跟著他才對。」

  「利坦是出自利維坦對吧?」盧殷挑挑眉,馬上理解同僚的取名來由。

  「沒錯,因為他就像是個愛吃魚的小海怪。」卡利說出和另外一位曾經見過利坦的金髮灰瞳醫生說過的相同形容,利坦則大喇喇地躺在他的懷裡,乖巧地對著盧殷發出貓叫聲。

  在這個空隙,站在旁側的伊辛終於可以回答盧殷剛才的疑問:「……我有事情需要去安索格一趟,得知卡利醫生要南下後便與他同行一段路,之後就會回去安索格了。」

  「那麼……你們依舊要在貝格住一段日子嗎?」盧殷頷首表示理解,她一邊伸出手指和利坦打招呼,一邊詢問兩人。

  「不了,安索格的事情讓我忙了整個秋季,再繼續下去我可能就要蒙主恩召,我只是順路送給你們一些糧食,明天我就要繼續啟程回去柯因了。」卡利揉著利坦的下巴,說話間還打了個哈欠,這陣子他一直處於很疲累的狀態,導致他歸心似箭。

  聽聞卡利的話,盧殷歛下眼眉,帶著一絲愧疚和羞恥地啟唇:「我明白,很抱歉我沒辦法去安索格幫忙……我聽聞那裡的情況……很不好。」

  「我懂的,妳放不下貝格,這不是妳的錯。」看著盧殷,卡利沒有任何指責,只有了然。

  「但或許總有一天我還是要走出貝格……為了她們,也為了我自己。」盧殷將視線望向另一頭——那裡是貝格的墓園。

  「那就等到那總有一天的到來,盧殷。」卡利也看向墓園的方位,試著寬慰曾經遭遇悲劇的同僚兼友人。

  收回目光,盧殷對著眼前的卡利勾起微笑,她點點頭:「我明白的。」

  「……既然您抵達了目的地,那我也得走了。」不知何時離開,又牽著一頭黑色駿馬回來的伊辛走到兩人身邊,彷彿夏末的道別場景再現。

  「嗯,再會了。」卡利抱著利坦,簡短地向騎士道別。

  「再會,卡利醫生,保重。」伊辛這次臨走前,還看了鳥嘴醫生最後一眼,然後他便策馬絕塵而去。

  儘管此次的情景與上次幾乎無異,但盧殷依然感受到他倆之間的不尋常氛圍,等到騎士離開的沙塵落下,她緩緩地開口:「他……終於和你說了?」

  「算是吧,我讓他回去想清楚了。」由於手臂開始發酸,卡利放下利坦,看著牠在草地上翻騰滾動。

  「其實他會這麼依賴仰慕你,也是有原因的……你想他從小到大都受盡其他人的欺侮辱罵,你是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對他來說,你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盧殷是少數聽過卡利談過伊辛,又見過伊辛的人,在她看到伊辛近乎心碎的模樣後,她忍不住為年輕的騎士說點好話。

  「但是,我不是。」卡利嘆口氣,手指揉著自己的眉間:「我只是凡人,我承擔不了另外一個人的人生。」

  「他不要你承擔,他只想與你一起共度人生。」盧殷的聲音彷若可以被風輕輕吹散,但卡利聽清楚了。

  卡利看向盧殷,眼裡有著擔憂和警惕:「……這可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話。」

  「卡利,當初可是你訓斥我,告訴我神愛世人,不論他是什麼樣的人,你忘了嗎?你忘記你內心中的神是什麼樣子了嗎?」盧殷回視著卡利,溫柔卻又有著堅定。

  卡利再次嘆氣,他過了一會才答道:「……我沒忘。」

  「那麼你現在為何要違背你所相信的神呢?」

  「也許我是個懦夫,我不敢面對我的神。」

  「卡利安貝茲,你沒有資格當個懦夫,懦夫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而成為懦夫,但你不是,沒有一個懦夫會在我因為我的一生最愛與她的寶寶死在我懷裡而崩潰的時候,幫我掩飾,甚至還幫我說服諾里家將她葬在家族墓地裡;沒有一個懦夫會在我截斷那個男人的左腳,導致教會威脅要把我除名的時候,與他們據理力爭,還用自己在協會的工作與自身的名聲為我擔保。」盧殷一字一句地清楚說著那些往事,她甚至因為激動而臉頰浮上紅暈,她停頓了會才說出最後一句:「你不是懦夫,你只是一個很容易心軟的臭老頭。」

  「妳好像是想要稱讚我,可是我還是覺得妳在罵我。」

  「那是因為我真的在罵你啊,你這個臭老頭。」

  「……」沒有和盧殷鬥嘴的心情,卡利沉默下來。

  盧殷也沒多說什麼,只是陪著他。

  兩人靜靜地看著日落月升,等到利坦因為肚子餓,大聲地討要食物之後,兩個鳥嘴醫生才並肩走回那棟代表著神之慈愛的白色磚屋裡。






2020/03/29

#匿名感想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