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柳桐脫下鞋，腳上套著新的白色襪子，襪子很薄，能輕易看到腳趾的肉色與形狀。小心地從混亂的模型和遊戲片的縫隙間找出落腳處時，她瞧見1/100高達模型的頭盔上，塗著紅色的角斷裂了，想必是副隊長風風火火地踹門時弄壞的，難怪隊員間又傳出被隊長借錢的哀號。她細心的注意著凌亂房間中的小細節，金色眼眸中心流轉著與一貫的淡漠不同的情緒，但這份微小的震盪在讓混亂的中心轉移注意力後，很快斂回了微抿的唇瓣間。他對著穿著寬大白色T恤、正從厚重的棉被中如毛毛蟲般爬出來的男人行了一禮，平淡地說：「副隊長請我提醒隊長，務必出席晚間的餐會。」

「真麻煩。」他半轉過身，抓抓頭髮，又伸進下擺，抓了抓肚腹，「無論是囉嗦的長谷川，或是你公事公辦的態度，都煩死人了──」

「我知道了。」柳桐微微低頭，與吐出的體諒話語不同，她非但沒有挪開腳步，反而彎下腰，拾起倒地的模型，將一旁充滿洋芋片包裝和碎屑的桌子撥出空位，才把可憐的小東西擺到上頭，「要是不好好整理，又要被罵了。」

說著，便著手把垃圾掃進幾乎爆滿的垃圾桶裡頭。

「喂喂喂！誰讓你擅作主張了！」讓突如其來的訪客打亂了興致，鳴海弦一下子跳起身，捉住柳桐纖細的手臂，本已張口準備大肆抱怨，但瞧見纖細手腕上的繃帶後，又沉默下來。他走回房內唯一稱得上坐位的狹小空地，以那處為中心，胡亂將棉被往旁邊推，又用腳丫子隨意掃開滿地的雜物，勉強騰出了兩個位置，才一屁股坐下了，又轉頭拿著把手，向柳桐招手，「還缺個人湊數──只要偶爾替我補血就行，沒問題吧？」

昏暗的室內，柳桐依舊維持平靜無波的表情，哪怕她飛快地走到對方身側，挨著他的肩坐下時依然如此。她輕輕將捲起的頭髮撥到耳後，才拿起把手、望向光亮得近乎刺目的螢幕，等到隊長調整完遊戲模式，發出「確認OK」的聲音後，才緩緩道：「休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呢。」

「『平常忙於討伐怪獸，竟然在休假期間也整天面對怪獸。』說得沒錯，但是啊……如果不趁現在趕緊通關的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長谷川那個惡魔趁虛而入──上次他拔掉了插頭，直接毀了我一整個下午的成果。」

「明白了。」她微微頷首，盯著自己穿著粉色護士服的遊戲角色，不知同意了些什麼。

遊戲開始後，他們不再說話。

鳴海弦真是個認真的人。作為後勤部隊的柳桐在戰場上與遊戲中都深深意識到這點。即使不移開目光，她也能看見厚厚的瀏海遮蔽了鳴海弦的雙目，接近視線前方的是與眉毛相同的淺色，於遊戲間輕輕搖晃身子、發出碎唸時，齒縫間飄出海苔洋芋片的氣味。那是一種平靜生活的象徵，是不屬於防衛隊的須臾片刻，正是隊長在她因為損失傷員而難過的時刻，替她闢開了這份難得的悠閒。

柳桐悠悠地想著這些事，就這麼過了一關。心不在焉的她出不了多少力，但戰況仍由自稱最強玩家的鳴海弦掌控。這份安心感讓柳桐分神得更加徹底，這回，她的眼角餘光瞟向了鳴海弦身旁的黑暗，她想，明明房裡陰暗無比，鳴海為什麼看得見呢？即使不配戴怪獸兵器，他赤色的眼眸還是能從陰暗的縫隙中抓住微光，彷彿要熄滅的篝火般微弱的光芒，唯有鳴海弦能將它緊緊抓住。

為了暫時遠離殘酷的現實，她可以走進這裡，但作為最強戰力的鳴海弦又能逃到哪裡去呢？他從來都無處可逃。因此只能反覆地讓手中的武器發出壯烈的聲音，將黑暗反彈回去，勇猛而自信地往那逼仄、幽暗的道路奔跑而去。

分明走在艱辛的道路上，他還能抽出餘裕，回神對她說出一句：「別一個人硬撐啊。」

鳴海弦翁動鼻翼，又用抓過零食的油膩手指揉揉鼻子，「偶爾依賴一下最強的戰士吧──鐵翼麥昆經過我努力不懈的鍛鍊，已經成了最強的角色囉！哼哼......等過了這個超難關卡，世人將會知道我鳴海大人的厲害！」

她回答得很慢，彷彿有千頭萬緒哽在喉頭，最後只是說出一句：「是……我明白了。」

除了電玩華麗的音效聲，幽暗的房內又多了些兩人的談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