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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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龍之介拉著行李箱站在警局值班室外，右手已握成拳形卻沒有馬上敲門，他正低頭閱讀貼在門口的諮商中心宣傳單，上頭用粗體字寫著「接受治療是成功的一半，遵循醫囑是成功的另一半」，底下還畫了一隻歡欣雀躍的粉紅色兔子。
龍之介看著傳單，心裡突然萌生了一股不祥的預感，卻說不出這感覺究竟從何而來。他上一個不祥預感發生在半個月前，那時他坐在署長辦公室裡的進口沙發上，誠惶誠恐地從長官秘書的手中接過杯子，咖啡的熱氣薰得他兩眼微瞇，捧著馬克杯連吹了幾口氣。
房間的主人外出未歸，秘書姉鷺小姐一直推薦他吃桌上那盒訪客送來的金楚糕，龍之介不好意思說自己其實是沖繩人，而且覺得這家店算不上道地，可他連謝謝都還來不及說，姉鷺小姐直接就把外包裝給撕開了。
龍之介一邊咀嚼甜食一邊欣賞窗外的風景，對面商業大樓的窗戶乾淨到能映射出天空的藍灰色，他在東京很少見到純藍的天空，視線觸及的一切彷彿都蒙了層灰，比思鄉更糟的是他已經開始習慣了。
像龍之介這樣的基層警員平時哪有機會面晤警察署長，越級傳喚通常意味著即將升遷或丟工作，然而他面臨的情況算是例外。龍之介隸屬於刑事調查局重案一組，他的隊長八乙女樂是警察署長的獨生子，署長希望他能假職務之便監視自己的兒子。
是的，監視。
龍之介起初很訝異，甚至無視姉鷺警告的眼神脫口問了為什麼，據他所知，隊長和署長在外貌和性格上有著不少共同點，乍看就是對典型的父子，偶爾會意見不合但不至於太誇張的那種——顯然這是錯誤的印象。龍之介後來誤打誤撞加入了一個警署的匿名交流群，才知道自己將那對父子的相處美化過頭了。匿名群組是八卦散播的絕佳溫床，各種婚喪喜慶、恩怨情仇與勾心鬥角的戲碼不定時上檔，裡頭當然也少不了八乙女父子的家庭喜劇，由署長辦公室隔壁的人事部職員（不止一位）所提供。
原本龍之介無意介入上司之間的糾紛，他剛從偏鄉被調來，椅子都還沒坐熱，在人際關係上格外小心翼翼，深怕犯錯。署長第一次傳他那天他還以為自己要被革職了，整個人失魂落魄的，連熱咖啡燙到舌頭也沒察覺，冰敷了好幾天才終於消腫。
事情是這樣，長年負責調停父子衝突的姉鷺秘書預計將在年底離職，屆時這份工作就會後繼無人，隨著八乙女樂在一線的聲望越來越高，父子衝突可能波及到的範圍也更廣了。刑調局一旦和中央對立會落得什麼下場？工作量暴增、公文審查變嚴、破案獎金變少、更繁瑣的書面報告、看得到領不到的各項津貼⋯⋯姉鷺描述的未來像一片挾著水氣快速逼近的烏雲，龍之介當場便同意會接手這份差事。
他必須要緊緊看住八乙女樂。
門把轉動的聲響將龍之介拉回了現實，他在門外躊躇太久，值班室的門忽然打開，把他嚇了一跳。
「隊長！」
龍之介急忙後退讓路，微微點頭致意。隊長穿著跟昨天同一件素色襯衫，西裝褲褲管上有好幾道明顯的摺痕，一般他們都會多備一套外出服好應付臨時加班的情況，他很好奇是什麼事讓隊長忙到連衣服都忘了換？
八乙女樂劈頭就問他：「十龍之介，你站在這裡幹嘛？」
「對不起！我在想事情。」
龍之介戲劇化地啊了一聲，他的上司很反感別人動不動就道歉，他每次想起來的時候都為時已晚。
「抱歉⋯⋯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可以重來一遍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是問你站在這幹嘛，簡單回答就好。」
龍之介一臉茫然，還是八乙女樂主動點醒他：「行李箱？你要去哪度假？」
「我沒有要去度假。」龍之介總算回過神，看了看腳邊的行李箱又看了看房內，「值班室！今晚下班前值班室要淨空，我來幫您收拾東西。」
「下班前？」八乙女樂揚起眉毛，「不是說用到明天嗎？」
「剛剛才收到通知，好像是裝潢公司臨時改約，所以我們只剩不到三十分鐘能搬了。」
龍之介把手伸進口袋裡掏手機，想調出最新的公告給對方看。
「算了，不用找了。」八乙女擺擺手，「你進來吧，不好意思，裡頭亂七八糟的。」
龍之介跟在隊長身後進門，那句話讓他預期會看見一堆泡麵碗和空便當盒、果蠅、髒衣服、滿出來的垃圾桶。有些外表體面的人實際上衛生習慣堪憂，對周遭的環境毫不在乎，龍之介不希望八乙女樂是那種人，他對隊長一直抱持著正面的印象。
「你幫我把這幾箱資料歸檔好嗎？」八乙女指著牆角的紙箱對他說：「有的幾個月前就結案了，我忙到忘記整理。」
龍之介隨口答應，眼睛四下巡了一圈，沒看到成山的垃圾，就是檔案夾多了點，有的用箱子裝著，有的散落在各處。這裡的許多傢俱都沒得到妥善的利用：東西堆在床上、電腦擺在地上、市區地圖掛在衣架上⋯⋯除此之外倒蠻像是個調查總部的。
撇除警署的公有物，八乙女的個人用品還塞不滿半個行李箱，他們準時將房間清空，將檔案搬上推車運回資料室。
「值班室以後要改成諮商室了。」八乙女鬱悶地看著黏在門上的傳單，「你不覺得成立心理諮商中心根本是在浪費錢嗎？」怕龍之介沒聽到似的，他接著又說：「給剛畢業的菜鳥嚮導洗履歷用的，我敢打賭找來的人後台一定很硬。」
「我倒認為不用預約也能做精神疏導還蠻不錯的。」龍之介委婉應答。刑警的工作量時大時小，很難找到一位診次完美配合班表異動的治療師，當初一聽說可能會引入公設嚮導他馬上就去連署了。
「你認真？別開玩笑了，把腦子攤開給來路不明的嚮導看？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哪裡派來做內部調查的。」
又來了，陰謀論。龍之介內心警鈴大作，顯然有人很排斥跟嚮導當同事，這下他得克制自己不要表現得太期待了。
「您是說剛畢業的菜鳥同時也是內部調查員？」
「菜鳥當然也可以擔任內部調查員，這又沒有多困難。」八乙女大概有聽出他隱晦的諷刺，轉過頭來瞪著他：「你也有去連署開設諮商中心嗎？你大可直說沒關係。」
「沒沒沒有，」龍之介的掌心滲出汗液，「來不及，連署門檻太快達標了。」
「哼，荒謬。」
八乙女露出十足不以為然的冷酷表情，迅速地彈了下舌，龍之介敢發誓他曾見過八乙女署長用同樣的表情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一字不差，可惜當下沒人能同他分享感動之情，他又不可能拿出手機偷拍。
歸檔作業進行得很順利，資料室的職員和八乙女很熟，沒有叫他填寫逾期歸還的自省表。龍之介幫忙移動紙箱，他有偷偷記下哪些案子是八乙女正私下調查的，打算等之後再呈報給署長。
當長官的間諜絕非他的本意，龍之介考慮了很多，深知這件工作也不是非他不可，刑調局裡幾百個人，署長鐵定不會只找他一個，要是他推辭不幹，對八乙女來說或許才是更大的威脅。
龍之介雖然到職還不滿三個月，但他很喜歡和八乙女共事。隊長勤勉正直、潔身自愛、從不擺架子，而且還長得好看，更重要的是隊長經常自掏腰包請吃飯，連隔壁的重案二組都好羨慕他們。
彷彿他心想事成，準備離開前八乙女樂問他：「你待會要直接回家嗎？想不想去喝一杯。」
「想！」龍之介陷入天人交戰，他還沒吃晚餐，也想找機會和隊長多聊幾句，「可是我晚點要去做精神疏導⋯⋯」他多希望公設嚮導能早個幾天到職。
「嗯，那就改天約吧。」八乙女拍拍他的肩，「拜囉，今天多謝你啦！」
龍之介無聲地搖擺手掌，他望著八乙女漸遠的身影，看對方一手拖著行李箱快步疾行，大衣的扣帶斜斜垂在身體兩側，每跨出一步就規律地晃一下、晃一下，金屬扣環的反光隨著距離拉長逐漸黯淡，像夜間海面上的浮標。
他在想他下次休假時也許能邀隊長一起去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