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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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n



/L. Paris/


「陪我跳舞。」


他抬起頭,看見妻子已經從桌邊站起身來並卸下披在肩上的絲巾,側過頭這樣對他說。

「妳知道我不會跳舞。」他回答。

「一下下就好,拜託?」妻子微笑著,美麗的肩頸線條像一隻優雅的天鵝。


他不自在地推了下眼鏡,將平舖在大腿上的白色餐巾移開,然後站起身。妻子開心地拉著他一路奔進舞池,成雙成對的情侶已經在那裡跳著華爾滋。

「妳得負責領舞。」他緊張地說。「我是說真的,我不擅長這……」

「噢,路易。」妻子滿臉惋惜地打斷他說。「放輕鬆點,別總是這樣緊繃得要命。今晚我們只是出來玩而已,就隨意跳吧?」


其實他並不是出來玩的。他想。他來這個餐會是因為有一筆生意要談,而在大庭廣眾之下出糗顯然對於談判一點助益都沒有。他並不喜歡站在舞池中央,他總覺得這圓形的場景就像個全景監獄,而他則是監獄裡的囚徒。很快地他就聯想到自己小時候怎麼在學校被那些男孩子欺負。他不擅長任何用到體力與肢體的活動,無論是跑步、球類還是跳舞。他們嘲笑他矮小平板的身材、嘲笑他不協調的肢體動作。他們說他像個怪胎機器人。他們說他是小丑。

有一瞬間他想逃離舞池,然而妻子已經牽起他的雙手。與她對上視線時,他感覺自己躁動的情緒稍微平息了一些。就幾分鐘。他想,為了她,你可以撐過這幾分鐘。


他們在樂聲中舞動起來。

有幾秒鐘的時間,一切似乎非常順利的運作了起來。他看見妻子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恣意牽著他進入一段又一段不同的舞步。他笨拙地試圖跟上她的步伐,試圖將她柔軟、帶著香氣的身體轉圈、牽引向自己又推開,然後他毫無意外地發現自己並不享受。一切都只是機械論,他想,跳舞就是一連串的機關連鎖動作。他從中一點都找不到美感。那不像音樂或繪畫。他一點都不擅長這種東西。然而他能感受到妻子真的在跳舞,他能感受到她真心投入在跳舞的樂趣裡。可是有一瞬間他竟忽然意識到自己跟這個女孩有多麼遙遠。他意識到自己能給予她的東西全都不重要。他們看起來像在跳雙人舞,然而他們並不是真的在與對方分享這支舞。她其實在與她自己跳舞,他想。而自己只是促成這段舞蹈發生的一個環節而已。

沒來由地,那是第一次他對這段婚姻感到畏懼。


可是他深愛她。他知道她也深愛自己。就像她對繪畫沒有半點興趣,卻還是會讚美他的塗鴉那樣。因此他只是安靜地完成了自己的舞步。在這個充滿商業談判的夜晚,他至少還能帶給她一小段美好時光。


音樂嘎然停止的瞬間,他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疲倦。

「聽我說,我得休息一下。」他仍牽著妻子的手,小聲對她說。

「可是我們才剛跳完一首歌!」妻子埋怨地說。


然後他看見他的律師走向他們。

「晚安,德加先生,德加太太。」律師微笑著對他們說。「你們跳得真好!不介意的話,能讓我也跟小姐跳一支舞嗎?」

「路易,我想繼續跳舞。」妻子立刻說。


他凝視著他們。

「當然,我得……去談生意了。」他說。「玩得開心點,親愛的。」

他在妻子的額頭上吻了一下,接著轉身踏出舞池。


/P. Devil's Island/


「陪我跳舞。」


意識到的時候,這句話已經從他口中脫口而出。

路易‧德加赤裸著上身站在石頭上,有幾秒鐘的時間並未做出任何反應。接著他看見他拿著一塊擠滿了自製顏料、削平打磨過的薄石板和一隻粗製濫造的畫筆,站在那裡緩緩轉過身,困惑地望著他。

「你在跟我說話嗎?」德加問。

「不,我在跟隔壁隔間七十五歲的老保羅說話。」他站起身,一邊將菸捻熄在石頭上。「當然是你,德加。跟我跳舞。」


他看見他沉默了幾秒。

「我的腿。」他簡短地說,彷彿用短短的幾個字就能說明他不跳舞的理由。

「你的腿很好。」他早猜到他會那麼說。「你能爬上山丘、你能提著沉重的水桶走上五層樓的樓梯。你可以跳舞。」

「事實上我不能。」德加搖頭。「我連用健全的兩條腿都不能跳舞。我不會跳。」

「讓我帶你跳,很簡單的。」他走向他。

「這裡沒有音樂。」他依然拒絕。

「我可以哼歌。」他對他伸出手。


在火光的照耀下,滿佈在路易‧德加身體上的新舊疤痕顯得比在白日下都還更加清晰。老天,他想,他不在的時候,這個男人到底都經歷了什麼?他從來沒有問過,但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必須問。

而在此時此刻,他們必須先跳舞。


出於某種他不太確定的原因,德加終究是放下了他的畫具,接著牽住他朝他伸出的手,從石頭上跳了下來。

「你知道這一切很蠢吧?」德加問。

「你不喜歡的話,我們隨時喊停。」他做出承諾。


德加抬起頭凝視他,在那雙綠色的大眼睛裡他彷彿看見裡頭倒映出了某種無可奈何的信任。

「你先開始。」最後德加搭上他的雙手,聽天由命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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