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
#貓
那隻灰貓有雙紫色的眼睛。
牠大膽地由窗台跳下來看我，腳步靜悄悄的，沒發出任何聲音，卻仍逃不過我的注意，直接朝牠投了個厭惡的眼神。
這時我的寵物貓也由走廊晃過來，喵了一聲，便又晃回去了，我回頭望了牠一眼，對牠笑，再看向野貓時，笑容便不見了。
我喜愛貓是因為我養了牠，其他不知從何而來的野貓自始自終都不在我的喜好範圍內。
我想要將牠驅開，於是把捲起來的毛衣長袖往下放，蓋住半截手掌，做勢去抓牠。
我犯了一個錯，那麼靈活的野貓和裡面那隻被馴化的寵物是不一樣的，我怎麼可能抓得到呢。
但我的手依然碰到了灰貓。
在這一剎那、這個瞬間內，我的手指在接觸牠的皮毛時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我的衣服散落一地。
軀體也像是被吸進去似的，陷入牠深深的紫色瞳孔裡。
因為那個不經意的碰觸，我變成了牠。
/
起初我很難接受這個事實，我是一個自傲、卻又自卑，相當神經質的男人，討厭一切不在控制中的情況。我驚嚇地以貓的喉嚨發出了嘶吼聲，四足卻劇烈地顫抖著，無法站立，像初生的小鹿一樣曲著肢體、軟在地上。
我的貓從遠處看著我，並對我發出了警戒、或是警告的聲音——即便這是我頭一次看到牠齜牙咧嘴的模樣，詳細解讀的話，依然能明白牠的意思的——但此刻恐懼和排斥盤旋於我的心裡，令我解讀不出那是什麼意思，只是繼續扭動下肢，試圖後退。
下一刻，牠惡狠狠地撲咬而上時，我便明白了。
是警告的意思，但也已經來不及了。
我的腹部被劃出了血痕，莫約是一指寬的破口，可真的很痛，痛得讓我發出淒厲的叫聲，死命地跳上窗台，再奮力往外逃了出去，滾落至下方花店的塑料遮雨棚上、彈至地面。
清晨五點多的時分，外頭很冷，倫敦總是起著霧、下著肉眼勉強能見的毛毛細雨，我橫躺著，以貓的瞳孔看著這熟悉的街景，頓時覺得看起來更加寬闊、明亮，卻也更加模糊了。
一切色彩像被稀釋了似的，移動的物體——例如老鼠，卻是那麼的清晰，我的腦袋發脹，像是因剛才的衝擊而造成的。
但貓的本能讓我在第二次滑落時，於空中翻轉了身體，所以並沒摔得那麼嚴重。
睡著了會死嗎？我有些意識不清，會死嗎？
只是重複想著、問著如此奇妙的問題。
而後昏迷過去。
/
清醒的時候我在一個男人的懷裡，我嗅到了藥水、畫具和他的氣味。
他似乎正要將我放到某個柔軟的表面上，是搖籃？床？毛巾的中央？我猜測著，身體也被輕幅地搖晃著，隨對方的舉動而移動。
他很細心，輕柔地試了幾次，調整好位置，才將我放上去。
是床吧。
我安心下來，便又睡著了。
/
一週後，我終於知道了。
撿回我的男人叫捷米，捷米·潘特，有一雙相當漂亮的綠眼睛。
儘管用那我變得朦朧的視覺看上去，他的瞳孔就像是被漂淡了一樣。
我依然喜愛盯著他的眼睛瞧，花時間記住他的臉孔，在他繪畫的時候走過去，用腹部磨蹭他的腳，朝他咕嚕叫。
他的臉孔會因而變得柔和，俯下身來摸我。
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沒來由的。
/
不知為何，變成貓以後，我身為人的記憶似乎少了一部分，並且隨時間的流逝而日亦減少著。
一開始我也對這情況懷有劇烈的恐懼，對他亦是。
被撿回來的第一天，我沒有從鋪著軟布的籃子裡走出來逛逛，倒是先學會了如何在睡夢中甩動後頭的貓尾巴，拍打捷米伸過來的手。
隔一天我學會了如何抓傷他，聽他驚訝的痛呼，以及安撫我的聲音。
莫名地，我感到很愉快，攻擊的舉止也停了，豎著耳朵看他幫我換藥。
他的手在我的腹部上穿梭，輕柔地順過毛，取下紗布上了新的一層藥膏後，才將紗布再繞回去。
藥劑弄得我很癢、又有些疼痛，於是扭動著掙扎，再次劃傷了他的手背。
他高高抬起手，令我反射性地擠起身閃躲，做出警戒的姿勢，但他卻只是將手伸向後方，輕輕拍著我的頭，溫柔地撫摸著。
無論是那柔和的視線，還是溫暖的手掌。
真的很舒服。
「喵——」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在他撫摸我的耳朵時閉上眼來，意識到了一件事。
把我撿回來、治好我，在我的抓撓下還願意觸碰我的這個男人，不會傷害我。
這似乎是我作為人類的時候極少碰到的情況，有個人不為了任何目的而對我好，在我一次次的傷害下依然能保持著，有如冬日的暖陽般的善意。
我讓捷米摸著我，摸我的下顎，摸我的背、頸子、腳掌，和其他沒有受傷的幾個地方。
他似乎很高興，我能聽到他輕快的笑聲，和稱讚我聽話的句子。
我覺得他是傻子，覺得他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痛，因而睜眼轉向他，忍著疼痛站起身來，繞了一圈，低頭叼住他的手掌。
然後極輕地舔了我製造出來的抓痕，舔掉那暴露在傷口外的血珠。
捷米看我的眼神更軟了，我卻只是靜靜地回望他，而後盤起身子，舔起自己背上的毛皮。
好像剛剛示好的傢伙不是我一樣。
/
我要讓他猜我在想甚麼。
讓他注意我。
讓他猜我是不是很喜歡他。
然後不告訴他。
/
在捷米眼裡，我大概是隻任性的貓吧。
舉例來說，非但不吃他買來的飼料和罐頭，還總是跳上餐桌叼他的食物來吃。
要是被抓到了，就磨蹭他的手，喵兩聲撒嬌，然後繼續找空隙偷吃。
或是在他開始烹煮食物時跑進廚房，咬走砧板上的生肉。
對所有玩具都毫無反應，只在興致來時，稍微撥撥他的手指。
天冷的時候跟他跟得緊緊的。
天熱的時候死也不讓他抱入懷裡。
晚上睡覺時一定要躺在他的床上，蓋好被子，否則就會在客廳裡嚎叫到天亮。
捷米沒有罵過我，就像我前面所說的，他是一個溫柔到了極點的男人……或許也有些寂寞吧。如果我還是人類，肯定會對他的做法嗤之以鼻，連一隻貓都捨不得責罵，這傢伙的性子得有多軟？
但我現在是貓，被這個溫柔的傢伙隨手救起來的，什麼事都無法獨立完成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