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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横山裕第一次见到渋谷すばる时——或者说，是他所明确知道的第一次见面时——对方正百无聊赖地用出格的姿势站在待售的队列里。那块本来应该被规规矩矩地举在胸前的电子屏被他扔在脚边，使他看起来和麻木、规整而健康的其余血源格格不入，仿佛他身上并不存在那个关乎性命的待售编号。

但编号当然是存在的，它除了顽强地显示在电子屏上，还缝在他胸前。SS0922486。

刨去这块地味到根本不符合他整个人气氛的布，他穿得也和其他所有人不一样。作为大阪最大最正规的血源市场KM（クロ・モン），这里明文规定所有待售血源都应当身穿再生织物为原材料的浅蓝色工装。KM地下二层所贩售的所有血源年龄均在15-25周岁，身体健康，温顺听话，血型齐全——当然，也非常昂贵。可SS0922486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上面用红到仿佛燃烧的颜料绘制了一只滴血的狮子，裤子长度微妙，露出苍白纤细、完全暴露了骨架的脚踝——他身上的所有部分都散发着一种不合身却十分合适的气场，像是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二手货，和时代、流行都完全脱节，可是很美。

甚至于他自己都像是二手货。KM的地下二层理应不可能出现像他这样显然已有一定年龄的血源，他似乎疏于外貌管控，并不避讳自己人类特有的、略有松弛的皮肤，可他的眼睛灼灼发光，是双属于年轻人的……新品的眼睛。

他就像一个被保存在试剂瓶里的、完好的梦。但荒谬的是，横山裕居然从这个梦里捕捉到了一些他觉得万分熟悉的东西的碎片，它们一闪而逝，像夏夜墓碑上笼罩着的萤火虫一样从他脑海中飘散了，却也足够让他驻足好好观察一下这个特立独行的「待售血源」。

你能从奶奶的蛋糕里找到也许能被你饲养的鸡蛋的痕迹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对吸血鬼伯爵横山裕来说，时间和人类从不比一份吃到一半的苹果派更具有价值。

跟在他身边的楼层经理注意到了他的停顿，立刻上前两步捡起了那块电子屏并调出了闪烁着淡绿色光芒的身体数据。他谦卑地将屏幕托在伯爵面前，等待着对方的最终决定。

而在这段过程里，顾客在挑选着食物时，食物也正看着顾客。

渋谷すばる正看着横山裕。

他用左脚支撑着身体全部的体重，正努力做出「双脚着地的金鸡独立」的样子，这是他在百无聊赖的待售过程中不会被殴打的唯一娱乐。他微微抬起头看着突然驻足的吸血鬼贵族，从对方苍白而规整的容貌里捉摸出了一丝熟悉的气息；然而被强行延长的生命已经超自然地模糊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类的记忆，渋谷顺势把目光落到对方的衣着上，红色的长外套里衬着薄薄的毛衣，精心裁制的裤子仿佛刻意地突出了这位伯爵大人挺拔而纤长的、犹如白桦树般的身形。可他似乎对自己昂贵的衣物完全不在意，高领毛衣的领口凌乱，脖颈纤细，血统标志的虎牙在开口时才模糊地显露出来，与他高位的爵位相反的——非常秀气。

他的时尚品味似乎好了不少，看来漫长的生命真的能带来进步。

血源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毫无疑问这位大人是好看的，但他竟然能从这好看里得出进步的结论。进步自然是对比的结果……可一个待售的人类奴隶，去哪里认识这样一位吸血鬼贵族呢？

「他很有趣。」

横山裕的声音是带着奶味的甜，语调却和普通的吸血鬼贵族一样维持着淡漠的冷静。他就连说「興味深い」的时候都很平稳，不会腐烂的、毫无波澜的、并不真正存在的掺杂着蜂蜜的牛奶，像欧吉吉亚岛上永远也无法迎来主人的泉水一样存在在他的声音里，伪饰着他的眼睛，装点着他的嘴唇，使他看起来更像个黑发的天使，而非污浊的血族。

「大人，您是想购买他吗？」楼层经理右滑显示出一个价格。他谨慎而恭敬地提醒道，「您的眼力可真是不错，他是一周前才被另一位大人卖进来的，价格也不低，是个真正有灵魂的玩具。不过恕小人多一句嘴，对横山大人您来说恐怕他不是很值……您瞧，他很瘦，年龄也已经超标了……」

伯爵像是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的确。你说得对。是谁把他卖进来的？他确实不该出现在这里。」

「大人，恐怕您没有这个权限。」

「我想你应该知道，」横山面色平静地打量着这个卑躬屈膝的商人，「你的这句话就足够让我知道谁是他曾经的主人了？」

「小的知道。大人的明智乃是大人的明智——可小人的疏忽却是小人的罪责。小的不甚聪明，不求无功，但求无过。」

「我看你就很聪明，不必再谦虚了，替我办手续吧。我决定买下他了。」

楼层经理似乎是没料到刚刚说的话没对这位美貌的伯爵大人起到任何动摇作用，他惊愕地看着顾客：「大人，按您一向的风格，选他的性价比实在——」

「我说过，你很聪明，甚至是有些太聪明了。」

横山裕把手插进口袋漠然地俯视着对方，「但我不介意向你解释一下，你可以用这个解释向那位大人交差——我并不是在买一个可有可无的血源，而是在买自己的奴隶，因此我可以出两倍的价格。」

「我、我明白了……这就为您去办。」

「很好。」吸血鬼将视线转回到自己崭新的所有物身上。「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给你的了，渋谷先生。你会什么呢？」

渋谷先生反复地用目光描摹着他的整个轮廓，好像在猜测自己的卖主和买主之前都在打什么哑谜：而那当然不会是一个能让他这样看出来的里设定。他不安而傲慢地沉默着，仿佛自己的声音也是宝藏。

横山伯爵大人从不豢养奴隶。他购置的所有血源，也不会以人类的形式送到他位于此花的宅子里。只有血能亲密无间地接触他，就像顶灯的冷光接触他丰润而优美的下唇。

——这个事实离渋谷すばる，就像他的声音距离横山裕那样遥远。直到经理完成了流程上的交割匆匆而又恭敬地替不懂事的货物回答「他会唱歌」为止，他们之间都没有再发生过任何能称之为互动的事件。只是吸血鬼看着人类，而人类也回视着吸血鬼而已。

「唱歌？」

「是的，大人。」经理当着渋谷的面递给横山一纸文书。「不过……他只会唱人类的歌。所以恐怕对您来说……」

人类当然只会唱人类的歌。只是吸血鬼——或者说蝙蝠的听觉器官与人类有相当的差异，他们单纯地无法欣赏人类的歌声，就像牛无法欣赏古琴。

「那其实也挺好的。」

「喂，我说你，事先说好，我不会为了讨好你去学那些噪音的，你最好还是不要浪费这么多钱把我——」

「没事的。」

「……诶？」

楼层经理——精明能干的、趋于老迈的、被超自然力量拉长了生命，但却始终是个人类的商人，和渋谷すばる一起抬头看着他。伯爵大人真诚地说：「我不是因为你会唱歌才想要买你。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你会唱歌是件不错的事情。」

他是真心的。

渋谷想。

这个吸血鬼贵族……他是真心地觉得我会唱歌很不错。

尽管他并不能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