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onymo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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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第一次把刀鋒抵上手腕時,■■的手是顫抖的。

有些人說青少年自殘不外乎是想缺乏關注,不然就是某種惡性的獵奇心態,起而效尤。其他孩子在做這種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他不知道。他害怕、而且絕望,像要動一個極其危險的救命手術,不知道會被救活還是醫死。

「真的要做這種事嗎?」

他問了自己無數遍,但倘若他真有那個勇氣阻止自己,現在也不必一個人龜縮在廁所裡哭得歇斯底里了吧。


難看死了。


他一直、一直很討厭自己,成天裝作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心裡在意的要死,他知道社區裡的大人都看不起他、討厭他,但肯定沒有人能比他更討厭他自己。就連凱西也是,比起真的討厭他這個姪子,不如說是她本來就有毛病吧。女人都是這樣。

想起凱西他又焦慮起來,咬住指節死命不讓自己哭出聲。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偏偏是他被做這種事,今天換作是……他想不到會阻止他的人選,他壓根沒被人保護過。

他只好在心裏不斷詛咒這個世界,然而焦慮依舊瘋狂地生長,長成醜陋的怪物。怪物在他的皮膚底下躥行,他被自己的妄想噁心得起雞皮疙瘩,呼吸又混亂起來。


動手吧、動手吧動手吧動手吧。

他閉上眼睛劃了下去。


第一刀只留了淺淺的痕跡,他焦躁地喘著,已經分不清自己更害怕成功還是失敗,又再割了一次。這回血珠立刻迸了出來,傷口火辣辣的痛,他咬著唇,眼角又沁出淚水。

滲血的口子一開一闔,然後說起人話來:

「你們班的分化出來了嗎?」


■■的心臟狠顫一下,他果然不可能繞過這問題。

「你說ABO?」

「不然還有什麼!快說!」

「你是哪個?哪個?」

「又沒什麼了不起的……當然還是B啦。」

「哈哈哈!■■你不是說你一定是A嗎?」

「就……你還不是一樣也B?」

「不要是O就好,O都是些廢物。」


男孩的玩笑話飄散在午後燥熱的空氣中,■■也笑著,頭重腳輕地走在隊伍末,勉強跟上腳步。孩子間的話題沒有固定的形狀,他不經心地附和,忽地在眼角餘光捕捉到轉角的公寓。門口框起一個高中部的青少年,掏出鑰匙開門回家的背影。


別停,他告訴自己。

他該跟上他的朋友們,他該把這件事忘了。


可是來不及了,他的兩腳開始變得奇重無比,像落入海床的鐵錨,不聽使喚。他被錨在人行道上,動彈不得。

比他年長的少年一眨眼便進了家門裡頭,但那剛有成人輪廓的背影卻彷彿殘留在門前,像水流乾以後依舊卡在排水孔上的髮團,哽在他的喉頭。他還沒忘記,那件球褲的顏色、編上繡著的號碼、號碼的字體,燒灼在他的視網膜上,火辣辣地刺激神經。


那時的他還認為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那個人。


一個月前的記憶已經開始模糊了輪廓,但他還記得。他記得自己一如往常在午後翹課,溜出學校鬼混。就像所有翹課又無所事事的孩子,他很自然地往沒人的地方去,那天空巷裡卻有了先客。他在那裡看見一個紅著眼睛的大孩子。

抱歉,他脫口而出。

他沒看出這個畫面有什麼威脅,但他的直覺警鈴大作。

這一帶的中學就他唸的那間,眼前的人肯定是他的學長。那人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眼神死盯著他,接著搖搖晃晃地從矮階梯上跳下,朝他走過來。他沒來由地覺得不對勁,後退了幾步,接著轉身拔腿就逃。

那個人跑的更快,他伸長手抓住他的領子,一把將他壓在地上。一股甜膩的古怪氣味薰著他的鼻子,聞起來像某種藥劑,他咬他的手指,被扳過臉反搧了一巴掌。他掐住他的臉頰。他說如果他敢發出一點聲音就殺了他。


他拚命點頭,衣領勒著他快窒息了,他相信他真的會殺了他。少年喘著粗氣,像對待橡膠玩具任意拗折他的四肢,剝下他的短褲,將自己的陰莖強塞入他的兩腿間。劇烈的痛楚剖開他的身體,他咬緊牙根,感覺到指甲掐進他的肉裡頭,陌生的喘息噴在他的後頸。

該死,他聽見學長在耳邊低聲啐罵,那個人至少有十六、七歲吧,說起話已全然是大人的嗓子。性跟他們這些死小鬼說的完全不是同件事。噁心、恐慌、羞恥……太多了,過量的訊號癱瘓他的感官,他麻木地被迫適應在下腹蠢動的異物感,直到身上的少年狠狠將牙齒陷進他柔軟的脖子。

他痛得啜泣起來,便被自後頭使勁拽了把頭髮,扯落下幾根髮絲。


跟■■後來遇見的其他人相較,那個高中部顯然是個初犯,連自己還穿著校隊的褲子都沒注意,破綻盡出,好像比被他壓在地上的受害者還要慌張。但那時的他也不過是個小孩子,發育不良的十四歲,嗓音還像個小學生似的天天被朋友取笑。

他不記得在這結束以後自己在水泥地上躺了多久,盛夏的溽暑熨著他赤裸的背脊,留下了好幾天的燙痕。太陽隨著時間移動軌跡,刺痛他濕潤後又乾涸的眼球,直到日光填滿視野。白色是文件的顏色,檢驗書在他的手上,他蜷縮在教室的座椅間,拆開隱私封緘。


他分化成Omega。


檢驗結果出爐的隔天,老師便把他們這些分化成O的男孩子私下找過去,好好叮囑孩子一番。要自愛,跟原本的兄弟們打混要留心,注意身體分際。尤其是你,■■。她用嚴肅的眼神射向他。


有什麼好自愛的,他已經爛掉了,難不成補得回來嗎?

他心想著,忍不住用鼻子冷笑一聲,旋即招來女老師的責備。他從她的眼中看見熟悉的憎厭,轉開頭,咬了咬嘴唇忍下笑意。


可笑的老師跟可笑的輔導制度,明明巴不得他帶著那些麻煩破事提早滾出學校,還拚命裝作想挽留他的樣子。就像那些無聊的演講學分,好像聽了那些滔滔之言犯罪就不會發生,在學校被毀掉的孩子就會回來……當然,受害者勇敢伸張正義的故事也是講師喜歡的題材,但他既不勇敢,也不正義──拜託,誰要相信他的指控?他不是什麼乖巧無辜的小女孩,而是四處鬼混、翹課、作業本被扔在垃圾桶、人人厭棄的壞學生。

何況指控了又如何,那個學長能給他什麼,錢嗎?名聲嗎?有了那些東西他就會被修補嗎?

他討厭唸書不代表他是個傻子。


他想起還在滬都的日子,還有螻蟻似地被法律一指壓碎的父母。是啊,無論再怎麼掙扎,他們這些註定成為堆肥的人總會逐漸被社會捲入底層絞碎,變成鋪路的渣滓;然而這個揮舞自由之夢大旗的國度曾經讓他有所想像,以為軟弱的自己也能抓住那根蜘蛛絲……他怎麼會這麼天真呢。


看吧,他逃的太慢,宿命還是逮住他,現在他連身體都徹徹底底被這世界糟蹋掉了。

他就是個賤人,罪證確鑿的賤人。


手腕很痛,他的眼前被淚水糊成一片,鼻腔裡滿是血腥與廁所裏陳年的潮臭。他感覺自己像個懦夫,連傷害自己都怕得要死,恨恨地將刀片按進血肉裡。更多血流了出來,他耽溺在某種虛假的成就感裡,卻又想起現實:他會生病嗎?他會懷孕嗎?那個人咬了他的脖子,他被標記了嗎?


他忽然鮮明地回憶起牙齒嵌在皮膚裡的觸感,翻騰的胃袋立刻又揪成一團。

他果然還是很害怕。


如果能像騙其他人一樣欺騙自己有多好,所以他才討厭他自己。他甚至沒有勇氣告訴朋友他是Omega。那個與性與羞辱緊密相連的名字,像烙印在身上的紅字,就連普通的上下學都像被剝光衣服遊街一樣。入夜他一直夢到那些喘息聲、那些在身上遊走的手指。他打了他一巴掌,他說要殺了他。


他還佇在人行道上,天色已晚,暮靄纏綿於地平線,公寓裡人家的燈紛紛亮了起來。


這之中也包含了那個學長的家吧,母親會對著寢室招呼兒子來吃晚餐,他的父親像平常一樣熱切地和兒子們討論球季,普通的小康家庭。他知道學長有個小自己一歲的弟弟。他們勾肩搭背的時候,他會想起自己把陰莖塞進學弟身體裡的觸感麼。


■■凝視著那些溫馨的燈光,深深吸進一口氣,將心裡的所有情緒捏碎。


我不想要補償,我只要殺了他。

他必須用全身的力量去憎恨才能壓抑自己的顫抖。

可是最後他什麼也沒做,十四歲又懦弱的他,除了偏執以外一事無成。


終究他忘記了那個男孩的長相。


到他幾乎每個禮拜都得來一次時,他已經不再害怕刀片了。骯髒的血液溜進排水孔,他沉迷在瞻妄的安慰之中,嘴裡反芻著藥錠的苦味。年少的身體是一團嘔吐物、安眠藥和焦慮混合揉成的垃圾,他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入睡,不記得上次從飯菜裏嚐出味道是什麼時候。那份恐懼依舊在體內隱隱脈動,不過他已經沒有剩下什麼理智去害怕了,大部分時候他都昏昏沉沉的。其實這樣也不錯。


劃開污穢的皮囊,讓骯髒的血流出來。

如果把身體裡所有的罪惡流乾的話,他能被這世界原諒嗎?


他感覺自己的腦袋痛得要燒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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