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陽光並不燦爛的日子

二、陽光並不燦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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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從蒙古返回長春後,劉曉波繼續上東北師大幼稚園,然後進入東北師大附小。

東北師大附小是長春首屈一指的名校。該校坐落在市內有名的風景區南湖之畔,沿著校前的自由大路向東,便是劉曉波家所在的東北師範大學校園。東北師大附小創辦於一九四八年,是全國第一所開放式、全日制實驗性小學。當時能進東北師大附小的,多為師大教師子女,另有部分學生來自附近特殊的居住區──吉林省和長春市黨政官員的住宅區、吉林省軍區的住宅區和文教科技單位的家屬區。

劉曉波在家中是老三,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有兩個弟弟,既不可能具備長兄的權威,又不能像最小的弟弟那樣得到額外的寵愛。所以,一般來說,「中不溜秋」的孩子最調皮搗蛋,唯有調皮搗蛋才能體現自身價值並引起大人的關注。

劉曉波跟比他小兩歲的弟弟劉曉暄關係最親密。劉曉暄說,自己一家人好像都天生「腦後有反骨」,跟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三哥更是如此,什麼事情都有自己的見地。小時候,兄弟幾個常在長春南湖邊的草叢中用夾子捕鳥,三哥最聰明,心細、膽大、手巧,總是把捕鳥的夾子設置得最巧妙。

劉曉波喜歡打架,仗著家裡弟兄多,遇到強敵便找哥哥幫忙。有一次,一個叫八柱的小混混偷了他的一雙黑色新鞋,那是母親買給他的生日禮物,是他平生穿過最貴的鞋。沒幾天,八柱就把這雙鞋穿出來。曉波發現後,衝上去跟那小子打起來,把那小子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八柱之後另找來幾十個小混混,把劉曉波家所在的東北師大南門旁的宿舍樓圍住。看到大勢不妙,小弟劉曉東趕緊去報告二哥劉曉暉。於是,劉曉暉出馬跟對方領頭的大哥談判。最後,那群小混混終於散去。這是劉曉波少年時代經歷過最大的一次「戰爭」。

劉曉波的童年與那個時代所有的孩子一樣,被籠罩在愚昧與殘忍之下,而愚昧與殘忍成為那一代人生長的養料。處在擔心受怕中的父母,儘管都是知識分子,但絕對不會跟這個才十歲出頭的孩子談及對現狀的不滿或質疑。那是一個沉默是金的時代,即便在家中,父母也不會開誠布公地與孩子討論政治議題。

「文革」爆發時,劉曉波年僅十一歲。一九四九年前,劉曉波的爺爺奶奶在鄉下是一戶殷實人家,劃分「成分」時,被劃為「地主」。爺爺去世後,這個帽子便由奶奶一個人戴著,這也是一個禍及三代的、恥辱的「紅字」。這一年,一直跟他們生活在一起的奶奶被趕回老家接受農民的批判。

曉波是奶奶一手帶大的,跟奶奶很親。小小的孩子無法改變與奶奶分離的命運。奶奶離開的時候,他追著奶奶跑了很遠很遠,哭得很傷心。而奶奶也一步三回頭地望著小孫子。當汽車開動的時候,曉波仍然在後面跑呀跑呀,直到汽車消失在視野之中。那是少年曉波第一次感受到與親人分別的痛苦。

作為「文革」的「遲到者」,少年劉曉波很羡慕有資格到全國各地串聯,甚至受到毛主席接見的哥哥們。那時他十一歲,正在念小學四年級,還沒有資格與大人們、哥哥們一樣帶上紅袖標,投身於轟轟烈烈的革命,只是大辯論、大字報、批鬥會、武鬥、大串聯、打砸搶的觀眾。兩個哥哥去北京串聯時,他死乞白賴的請求被他們輕蔑地拒絕了。當時的曉波,只能悲歎自己晚出生了幾年,沒有趕上成熟的年齡,徒然錯過了激動人心的大好時光。

「文革」給少年曉波帶來前所未有的自由。長期以來,嚴厲的父親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文革」伊始,父母在單位「忙於革命或疲於被革命」,無暇管教孩子。學校停課之後,兩個哥哥當上紅衛兵,到全國各地串聯,奶奶又去了鄉下,曉波和曉暄、曉東年齡還小,處於「無人管」的狀態,每天四處玩耍。

這個嚮往自由的少年,終於體驗到什麼是解放:「我在一段時間內得以擺脫學校和家庭的雙重束縛,充分伸展孩子的天性,沉浸於自己所創造的遊戲之中。」後來,劉曉波在一次訪問中說:「我非常感謝『文化大革命』。那時,我是一個孩子,我可以想幹什麼便幹什麼。父母都去幹革命了,學校都停課了,我可以暫時擺脫教育程序,去幹我想幹的事,去玩,去打架,我過得很愉快。」這是少年人衝擊現存秩序的天性,並不代表劉曉波像某些左派那樣懷念「文革」和毛時代。

對於「文革」這一人類歷史上的奇觀,後來人們爭論最多的是成年人和紅衛兵的種種作為,很少涉足「文革」中孩子們的生活。「文革」結束三十年之後,劉曉波寫了一篇文章,從一個小學生抽煙的經歷來審視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文革」發端的那一年,正是他長達三十年抽煙史的開始。「作為孩子,我所要反抗的就是老師(公共權威)和父母(私域權威)。而抽煙恰恰是此種反抗的發端。」換言之,抽煙是少年劉曉波「冒險和叛逆」的表現。成年以後,他抽煙越來越厲害,最喜歡的是北京生產的一個大眾品牌香煙──「中南海」。

「文革」伊始,毛澤東號召學生「停課鬧革命」,不僅大學和中學,就連小學也得回應。東北師大附小宣布停課三個月,老師們革命,學生們放假。劉曉波第一次抽煙,就是在停課那天的下午。

第一支煙是綽號叫「大胖」的同學給的。「大胖」的爸爸是少將,屬於高級幹部之列。宣布停課那天下午,神色慌張而沮喪的班主任剛剛走出教室,「大胖」便跳上書桌,從兜裡掏出印有牡丹花圖案的紅色煙盒在半空中揮舞:「誰敢抽煙?這是我偷我爸爸的。牡丹,五角多一包,高級煙。誰敢抽?老子白送。」

留下來的幾個人都是平時的淘氣包,劉曉波是其中之一,他第一個伸手要了一支。「大胖」給他點上,他還有些膽怯,謹慎地抽了一小口,除了覺得有點嗆人外,並無其他樂趣。但他覺得,抽煙似乎可以顯示某種男子漢氣質。

從此以後,劉曉波經常和幾個小夥伴湊在一起抽煙,也學會為抽煙而撒謊、騙父母的錢、偷父親的煙。

無拘無束的自由時光隨著「復課鬧革命」的號召而結束了。重新返校,孩子們頓覺一片壁壘森嚴的肅殺之氣。「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學校,實行軍事化管理。「少先隊」被「紅小兵」取代,紅領巾換成臂章。為純潔校風,中小學實行搜身制度。早晨上學時,掌權的「群專」(群眾專政)組織成員站在校門口檢查每個學生,一旦搜出小刀、彈弓、黃色書、香煙之類的物品便統統沒收。被搜出「贓物」者,認錯態度好的,要寫檢查,在全班同學面前宣讀;態度不好的,要開批鬥會。劉曉波就因抽煙、打架、曠課,做過無數次檢查和被開過無數次批鬥會,甚至被單獨關押在學校存放雜物的小黑屋子裡。

父親也抽煙,但父親認為抽煙是成年人的當然權力,小孩子抽煙則是品行不端。父母發現兒子偷著抽煙之後,處理方法簡單而粗暴:非打即罵。那個時代的中國家庭,即便是知識分子家庭,父母對孩子最常用的教育方式就是打罵。跟西方的孩子相比,中國的孩子最惡劣的遭遇,並非貧乏的物質條件,而是充斥著暴力和壓制的精神環境。

第一次被母親發現抽煙,是母親嗅出兒子身上的煙味,接著從文具盒裡翻出半截煙。母親的憤怒令他終身難忘:先是聲嚴色厲地盤問,見他不說,便抄起掃帚劈頭就打,打了幾下,他仍然沉默,母親竟扔下掃帚,抄起鋼筋做的爐勺子。情急之中,他奮力向母親一頭撞去。母親被撞倒後,他奪門而出。

自知這下鑄成大錯,回家肯定要挨一頓暴打,這個倔強的孩子便決定不回家。瑟瑟寒風中,他四處遊蕩,直到天黑,凍得受不了,才躲進儲存過冬大白菜、馬鈴薯、蘿蔔的菜窖。事後,母親說,在菜窖中找到他時,他像隻小狗,蜷曲著身子,蓋著草袋子,頭枕一棵大白菜,睡得很死。

從此以後,曉波每天放學回家,母親都要仔細搜查衣兜和書包,還讓他張開口嗅嘴裡的氣味。而他自有方法,回家前拼命漱口或吃幾瓣大蒜,進家門前先把煙藏在某處。

再後來,劉曉波當知青到農村插隊,回家時可以公開抽煙了,學校和家庭的雙重束縛徹底擺脫了。當父親第一次親手遞一支煙給他時,他心底裡突兀地升起一種徹底的解放感,那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父愛。

那一代人青春的標識,正如王朔小說的題目:《動物兇猛》。比劉曉波小三歲的王朔,早在八〇年代中期就是劉曉波的好朋友,重要原因是他們有一段可以分享的青春歲月。

小說《動物兇猛》的主角是一群軍隊大院裡的少年,在「文革」末期的失序與狂躁之中,他們蹺課、抽煙、打架、泡妞(在書中被稱為「拍姑娘」)。王朔說過:「我年輕的那個年代,常常是你老老實實的在家裡坐著,你一個哥兒們突然哭著闖進來說被誰給揍了,那你就得二話不說立馬撅著屁股滿世界找磚頭,不管有仇沒仇都要去拼命。」小說《動物兇猛》被姜文改編成電影,取名《陽光燦爛的日子》。姜文也是個「大院子弟」,與王朔的年齡和成長環境相似,八〇年代與劉曉波也有頗多往來。有人問姜文為何將電影取名為《陽光燦爛的日子》,姜文回答說,他很懷念那些在陽光下自由單純的日子。

實際上,那絕對不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那些日子既不自由也不單純。「文革」期間,劉曉波斷斷續續地在東北師大附中念初中,在吉林省實驗中學念高中。在反思「文革」何以發生時,他指出,當時的全民狂熱感染每一個人,連呼吸中都充滿如火如荼的造反氣氛,人與人之間的殘忍遍及全社會的每個家庭,學習毫不留情的鬥爭哲學也是從娃娃就抓起、就做起。學校頻繁組織批判會,加上日常生活的耳濡目染,使十幾歲的孩子變成以殘酷為樂、為榮的劊子手。

殘忍的事情往往發生在夏天,人們有著旺盛的精力,皮膚和欲望都赤裸裸地在日光之下曝晒。劉曉波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便發生在一九六六年酷熱的夏天。只是,那時,誰也不知道二十三年之後的一九八九年夏天,還會發生更為慘烈的屠殺。兩個夏天之間,存在著某種草蛇灰線般的聯繫。

有一個跟劉曉波的奶奶同齡的、名叫尹海的老頭,是看著劉曉波長大的街坊。老頭當過幾天國民黨的兵,雖然半途逃跑了,一九四九年之後仍然被定為「歷史反革命」,淪為賤民,以走街串巷理髮為業。此種被打入另冊的無辜者,在共產黨統治的中國有數千萬之多。老頭經常與劉曉波的奶奶一起聊天,也經常為劉曉波理髮。

「文革」伊始,像老尹海這樣的人首當其衝成為被打擊對象。劉曉波的奶奶可以回到鄉下老家,老尹海沒有農村老家可回,命運就更慘──兒子與之劃清界限,老人被迫從家中搬出來,住在院子裡的鍋爐房中一間幾平方公尺的長方形小屋,又陰又潮,除了床,屋裡沒有多餘的傢俱。

老尹海也不能再給別人剃頭,只能以揀破爛為生。除了數不清的批判會之外,每天大家早請示、晚彙報、表忠心、跳忠字舞時,老頭就在毛澤東畫像前低頭請罪。

這麼一個人人皆可踐踏的老頭,就成了被「革命」煽動起來的孩子們肆意欺負的對象。這天,劉曉波和幾個夥伴邊走邊找樂子,忽然看見在垃圾堆中翻來翻去的老尹海。

劉曉波一下兩眼放光,來了興致,「這下有玩意兒了」。他擺手招呼夥伴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站在老尹海背後,突然高聲大喊:「老尹海,把頭抬起來。把額頭伸過來,讓我彈幾個腦瓜嘣!」

老尹海毫無準備,被劉曉波的當頭斷喝嚇了一大跳。當他想清楚這幾個孩子的野蠻要求時,突然驚嚇的恐懼變成了一臉無奈的乞求相。他低聲下氣地說:「三兒(劉曉波在家排行老三),我比你奶奶的歲數還大,又是老鄰居,以前總給你們哥幾個剃頭,就饒過我這一回。」

劉曉波說:「不行!你個老反革命,還敢討價還價?你越來越大膽了!一定要彈!非彈不可!」

老人又乞求了幾句,看看把他團團圍住的幾個滿臉凶相的孩子,覺得實在躲不過這一劫,就退一步商量道:「那你實在要彈,三兒,我轉過去,你彈我的後腦勺,行不?」

劉曉波說:「你這個老傢伙夠滑頭的,怪不得定你歷史反革命。我今天非彈你的額頭。」

其他幾個小孩也跟著哄,把老尹海裝破爛的竹筐打翻在地,七嘴八舌地說,「不讓彈,你以後就別想再揀破爛了。」「老傢伙,還想不想過好日子?」

老尹海無奈,只好硬撐著伸過頭。陽光很酷,老人的額頭布滿滲出的細小汗珠,劉曉波只顧自己開心,全不知道這樣的惡作劇,對於老人是一種多麼大的人格侮辱。老人的歲數可以做這幫孩子的爺爺,為人和善又幽默,以前常在剃頭時給孩子們講笑話。可那時的劉曉波絲毫沒有想過老尹海以前對他們的好,更不會對老人現在的處境有絲毫同情,也並不覺得這樣欺負老人有什麼心理負擔,只覺得好玩、過癮、開心。

劉曉波看著老人閃亮布滿汗珠的額頭,活動一下自己的手指,運了運氣,便狠狠地彈著他的額頭。「砰、砰砰、蓬蓬砰、砰……」,時而清脆、時而沉悶、時而節奏快、時而有間隔,時而因為老人的腦門浸滿汗珠,手指彈上去會打滑。一打滑,手指就吃不上力,就一定要再彈,而且要加倍多彈,作為對老人的懲罰。

劉曉波的手指彈痛了,指甲上滑滑的沾滿汗漬,就把手指在老人的臉上蹭一蹭,然後接著彈,直到彈得手指有點兒發麻發木,方才甘休。其他幾個孩子也跟著彈了,有時是幾個孩子的手指同時落在老人腦門的各個部位。

當孩子們終於停了下來,老人立刻低下頭,不敢看他們,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們收撿著散了一地的破爛。他們笑嘻嘻地朝著老人的背吐了幾口唾沫,高聲說了句:「這次便宜你這個老反革命了。」便大勝而歸般地揚長而去。

凌辱弱者是人最惡劣的天性。而獨裁者統治的祕訣,就是將這種邪惡的天性誘導出來。多年以後,等到劉曉波從插隊的農村回到城裡時,老尹海已經死了。這樣一個卑微的生命的消亡,就像一片樹葉落下,沒有人注意。劉曉波的道歉和懺悔,老尹海已經聽不見了!

劉曉波沉重地寫道:「現在想想,他一定偷偷地流淚了,而且是老淚縱橫。不光是眼淚,更是往心裡流的恥辱。一個年近七十、為孩子們理髮的老人,一個和孩子們的長輩要好的老鄰居,卻被他看著長大的十一、二歲的毛孩子如此侮辱!人的心如果會出血,老尹海的心肯定滲出了血,而且一定是在我的手指甲彈在他額頭上的時刻。」

在毛澤東時代長大的孩子,很少沒有幹過類似的壞事。弱者選擇更弱者欺負,形成了罪惡被複製和放大的惡性循環。劉曉波承認:「類似的殘忍行為以及對殘忍的自得其樂,我小時候沒少幹。這種行為與專門打砸搶、揪鬥別人的紅衛兵沒有什麼實質的區別。我們這些人,在一種野蠻的制度和教育之下長大,它崇尚暴力、培養仇恨、鼓勵殘忍、縱容無情,教給孩子們一種從娘胎裡帶出來的不拿人當人的殘暴兇狠。在視生命如草芥的年代,我們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充當過劊子手和幫兇,誰也脫不掉責任,洗不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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