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產黨將軍的兒子

一、共產黨將軍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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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專制國家,要成為一名堅持真理的異議人士,所付出的代價是很難擁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緬甸的翁山蘇姬(Aung San Suu Kyi)女士,為了留在祖國帶領同胞爭取民主,放棄了在英國牛津習以為常的賢妻良母角色。緬甸軍政權不給她的家人簽證,企圖以親情逼她出國。在丈夫麥可(Michael Vaillancourt Aris)重病的時候,翁山蘇姬沒能前去照料;直至麥可去世,她也未能與之見最後一面。不過,「他們一起作出了決定,這是很堅貞的情義」。

與之相似,劉曉波在反抗暴政的同時,也未能一併擔當起好丈夫、好兒子和好父親的多重角色。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門屠殺之後,讓劉曉波最痛心的結局,是與妻子陶力離婚。離婚協議送到監獄中之時,他平生唯一一次如此吃力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以往在無數崇拜者索取簽名的筆記本上簽名,他的筆跡是何等瀟灑流暢。

在離婚協議中,雙方約定,他們的兒子劉陶由陶力撫養。那時,劉曉波尚在獄中,根本沒有條件和能力養育孩子。即便出獄後,他的生計也沒有著落,長期處於警方的嚴密監控之下,只能讓兒子跟著母親和外公、外婆過。

這段時間,是劉曉波人生中的最低潮。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我不接受任何記者的採訪,儘量縮小社交範圍,更不想多見那些因『六四』而受到某種牽連的人。看書、念英文、和女朋友相愛、和朋友聊天,時常去看看病中的前妻和八歲的兒子。」

不久後,陶力移居美國。兒子劉陶住在外公、外婆家,直到中學畢業後才赴美念大學。在這幾年裡,劉曉波偶爾去探望兒子,這是他與兒子之間非常有限的一段接觸。後來,在被勞動教養的三年裡,劉曉波只好委託新婚的妻子劉霞去探望孩子。劉霞在探監之後,又不辭勞苦地去探望劉陶,成為父子間溝通的一個管道。而劉曉波第三次出獄時,兒子已經赴美留學。

在長達十幾年時間裡,陶力的父母陶德臻、浦漫汀這對老夫婦,在外孫劉陶身上傾注了無盡的心血。外公、外婆輪流從早到晚照顧孩子的衣食起居,陪他做功課,給他開家長會,還常常帶他出去玩,包括同事間的聚會也常常帶著他。小小的流著鼻涕的陶陶,在年過花甲的外公身邊,不像個隔輩的外孫,倒更像是「陶家小老四」,外公、外婆的「小老疙瘩」。

劉陶的姨媽陶寧在一篇回憶父親陶德臻的文章中寫道:「您最鍾愛的外孫陶陶,現在不僅長得比我們三個都更像您,虎背熊腰,而且舉手投足,言談舉止,處處和您如出一轍!看著這孩子,媽媽和我常常會突然愣住──我們眼前的,明明就是一個年輕的您啊!他超乎常人的優異成績,他令人讚歎的仁義心腸,他的德才兼備,至善至孝,都使周圍的人驚異萬分,常常有人向姐姐『取經』,問這樣的好孩子是怎麼教育出來的。姐姐總是告訴別人,這孩子是他外公帶出來的!」

本來,兒子應該最像父親。父親的角色在劉陶的生命中缺席,便只好由外公來扮演。陶德臻去世後,劉陶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我是在外公家長大的。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我有幸體驗到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祖父的愛。」外公每天都帶他去買菜,每次一進商店,劉陶就會直接往點心櫃檯衝去。劉陶特別喜歡那家店裡的法式點心,每次總要外公買幾種。那些點心一塊就要四元錢,小孩子根本不知道,這個價格是非常貴的。外公從不在孩子的面前表現出嫌貴的模樣,讓孩子隨便要。也許,外公心裡想,這個孩子太可憐了,父親幾次入獄,母親遠赴美國,所以要盡可能地滿足他物質上的要求。

幾年後,劉陶長大了,他才知道,每月花二十多元買點心對於這個家庭是很奢侈的。那時候,外公作為大學教授,每月的工資只有兩百多元,用在給外孫買點心上的錢就占了他工資的十分之一。外公為了省錢給外孫買點心,自己早上只吃稀粥和鹹菜。

在這種情形之下,劉陶跟外公的感情很深,跟父親的感情很淡。二〇一〇年,劉曉波獲諾貝爾和平獎時,劉陶剛滿二十七歲,在美國生活了十多年,也許已經入籍成為美國公民。這個六歲的時候就失去了大部分父愛的孩子,早已大學畢業,大概也成家立業了,卻不曾在任何媒體上公開談及父親。也許,未來總有一天,劉陶會理解父親為中國走向民主化而付出的巨大犧牲,並為有這樣一位父親而感到自豪。

劉曉波曾告訴朋友,最近這些年來,他與兒子聯繫很少。從私人領域的父子情感而言,他在「六四」屠殺之後便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儘管不是永遠地失去。在他的心靈深處,這是一個多大的隱痛啊。

孩子遠去了,劉曉波確實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但比之悲慘千百倍的,是那麼多孩子在那個夜晚和那個黎明死去,那麼多的父親和母親喪失了他們本來的名份。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些笑顏如花的孩子,但是,每一個孩子都沒有被毀滅,因為劉曉波堅信:「每個夜晚/亡靈都能觸摸到母親的天空/像十月懷胎/傾聽母親的心跳。」從那天晚上開始,劉曉波便是為這些死去的孩子而活。

那麼,他是否還記得,當年那個在黑土地上奔跑著長大的孩子?

那是他的影子。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劉曉波出生在吉林省的省會長春市。

童年和少年時代,劉曉波有一大半時間在長春度過,他念本科的吉林大學也在長春。除去中間有幾次離開,他在長春生活了十七年之久,在長春生活的時間,僅次於後來在北京生活的時間。劉曉波講話帶有濃重的長春口音。長春話裡的兒話音較多,富於幽默感,活潑生動,略顯誇張,又有自嘲的味道──這些也是劉曉波言談中鮮明的特點。他也受東北話影響,講話常帶髒字。後來,他有了博士頭銜和學者身分,卻沒有改掉東北口音和語帶髒字的習慣,仍然是「一個『操蛋』不離口的凡夫俗子」。

研究中國地域文化的學者指出,在中國人中,東北人性格的優缺點最為鮮明:他們內質剛毅,外表強悍,大嗓門不怯場,性格開朗,講義氣不重法律,容易交朋友。東北人的性格與生活方式中,有一種瑕瑜互見的「匪氣」,這在早年劉曉波的身上表現得相當突出。中年以後,劉曉波逐漸淘洗掉「匪氣」中的雜色,如自戀、自誇、張狂不羈等;而將其中的精華越煉越純,如真誠、直率、敢為天下先等。由此,他的性情與氣質,如長江出三峽,由驚濤拍岸變為有容乃大。

這是一個中國典型的嚴父慈母的家庭。劉曉波的父親劉伶,一九三一年生於吉林省懷德縣,畢業於知名高等學府東北師範大學漢語專業研究班,並留校任教,一九七九年,升任東北師大中文系副教授,直到一九八五年調到解放軍大連陸軍學院任教。劉伶在東北師範大學學習、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東北師大成為劉曉波童年和少年時代不能忘懷的家園。

劉曉波從不為親者諱。他認為,在當代中國的幾代知識分子中,父親這一代人的悲劇性最強。他們在政治運動中耗費了最好的年華。論待遇,遠不如一九四九年以前大學畢業的知識分子;論思想,與老一代(四九年以前)和新一代(七六年以後)相比都更僵化。他們盲目、保守、膽怯,即使反對黨文化也是滿腦子的黨文化。命運的殘酷性就在於:即使有機會,他們也不會擺脫黨文化的束縛。他們的知識結構、人格修養、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已被黨化了。

小時候,父親是一家之主,說一不二,從不與孩子們聊天、談心,管教孩子的方法不是叱喝就是動手打,似乎挺男子漢的。劉曉波回憶說:「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爸爸是個讓我咬牙切齒的惡魔,恨得我常幻想,要是沒有爸爸多好。」他感歎說:「父親用一種沒有愛的氣息的意識形態語言來表達父愛,這種父愛也就成了黨文化的一部分。」

劉曉波的母親張素勤,曾在東北師大保育院工作,一九七三年之後在東北師大行政處做收發工作。在幾個弟兄中,母親最疼愛老三曉波。每次遭到父親打罵,都是母親出面保護他。「六四」之後,劉曉波被捕入獄,母親受打擊最大,幾乎每天都哭,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覺,常常在噩夢中驚醒,哭到天亮。只要一出家門,逢人便講兒子的事情,都快變成祥林嫂了。[1]

父母的思想都很正統,把工作看作革命的一部分,革命高於家庭。他們並不重視在家庭中承擔父母的角色,更看重單位中領導和同事對自己的評價。這是那個時代中國人的共同特徵。加之他們家中共有五個孩子,每個孩子從父母那裡得到的愛和溫暖就更加有限。

劉曉波的嬰幼兒時期有一次出國經歷。一九五六年,劉伶受東北師範大學派遣,赴蒙古國喬巴桑大學講學。劉伶、張素勤夫婦帶著二兒子曉暉和不到一歲的三兒子曉波同行,長子曉光留在家中由奶奶照顧。

在蒙古國期間,曉暉在中國駐蒙古國大使館辦的培才小學讀書,曉波則上培才幼稚園。劉曉波在幼稚園的同學,家庭背景大都與他相似,父母多為參加援助蒙古專案的專家、教員和工人,或者使館工作人員。

劉曉波一家人在蒙古國生活了四年。這正是中蒙關係史上的一段特殊時期。

蒙古獨立以後,長期在蘇聯控制之下,被視為蘇聯的「不加盟共和國」或「『第十六個』加盟共和國」。中共建政之後,毛澤東奉行向蘇聯「一邊倒」的外交政策,與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為敵。韓戰之後,遠東地區形成冷戰加熱戰的戰略格局,中蘇關係進入互相利用的蜜月期。蘇聯樂於見到中國承認蒙古國並與之發展關係,只要不危及蘇蒙之間的主僕關係。

於是,中國開始在資金、技術和人才上大力援助蒙古。一九五五年四月七日,中蒙雙方簽訂《派遣中國員工到蒙古國幫助生產建設協定》。這是中國經濟援助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勞務輸出的協定。中國向蒙古國派遣專業技術人員,包括大中小學教員、醫生、護士、木工、瓦工、廚師、裁縫等。劉曉波的父母正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派赴蒙古的。

劉曉波出生後數月就被父母帶出國,這樣的經歷在那個閉關鎖國的時代相當罕見。雖然他們一家所到的是經濟和文化上比中國落後的蒙古國,但畢竟是異國的生活體驗。更何況在當時,大學教師公派出國的機率比今天中大獎還要低,必須經過嚴格的政治審查。公派出國意味著可以領取比在國內更高的津貼,可改善家人的生活。

劉曉波從半歲到四歲期間生活在蒙古國,也許年齡太小,沒有留下多少記憶,他後來不曾談及這段經歷。但可以肯定的是,比起國內越來越艱難的物質生活來,在蒙古國的中方援外人員基本上衣食無憂。

一家人回國團聚時,正趕上大饑荒時期。二十世紀五〇年代末、六〇年代初的中國,由於毛澤東錯誤的經濟政策,導致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饑荒,被餓死的民眾達三千萬人以上。劉曉波一家居住在長春市區,當時東北的生活水準在全國處於領先水準,長春市民可享受日治時代留下來相對高品質的城市基礎設施。但靠著微薄的薪水撫養四個男孩,讓這個家庭力不從心。操持家務的母親精打細算,勉強讓全家吃飽穿暖。肉、油、糖等食品,對年僅四、五歲的劉曉波來說,堪稱夢寐以求的奢侈品。

早年生活的艱辛,在劉曉波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成年以後,他無論吃什麼東西都有極佳的胃口。跟劉曉波一起吃過飯的朋友,對他的好胃口都有深刻印象:在飯局中,每上一個菜,他總是搶著第一個下筷子,沒有一點中國人慣常的禮讓客氣、繁文縟節。儘管主人點菜一般都有富餘,但他每次都像擔心吃不飽。

有朋友問劉曉波,在飲食上的「生猛」,是不是坐牢時養成的習慣?他回答說,是因為童年經常半饑半飽,吃飯就像打仗。小時候,家裡五個孩子跟父母還有奶奶、外婆擠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筷子跟筷子不時碰到一起。飯菜有限,油水更少,五個正在長身體的、生龍活虎的男孩子,如果不搶著吃,飯菜就到不了嘴裡。

關於那幾年艱難的生活,劉曉波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一九六一年,我剛上小學,大饑荒蔓延全國。我家五個男孩,食品緊缺,奶奶和外婆時常弄些野菜回來,與很少的高粱米一鍋燉,每個孩子只能分到一碗。那年,我大哥十二歲,二哥九歲,正值瘋玩的年齡,但由於餓,我們放學回家後,再沒氣力出去玩,只能並排躺在通鋪上,等待晚飯上那碗可憐的野菜粥。」在有「中國糧倉」之稱的東北地區,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生活狀況尚且如此,中國其他地區饑荒之嚴重可想而知。

就學術脈絡而言,劉曉波跟父親劉伶之間並無傳承關係。儘管從科系上來看,父子倆都屬於「中國語言文學系」,但他們的研究領域各不相同,基本上沒有交集。不過,知識分子家庭一般都比較重視子女教育,這一點讓劉曉波從小受益匪淺。他從小就有書讀,也愛讀書。

劉家一共有五個兒子,劉曉波在家中排行第三。大哥劉曉光,在進出口服裝公司和軍隊幹部休養所當過幹部。二哥劉曉暉,為歷史學者,現任吉林省博物館副館長。四弟劉曉暄,為生化博士,現任廣東工業大學材料與能源學院工程系教授、系主任,在幾兄弟中與劉曉波關係最為親密。九〇年代初,劉曉暄曾受哥哥牽連,報考清華大學博士受阻。不過,他支持和敬重哥哥的選擇。劉曉波第四次被捕之後,是劉曉暄代表劉家人到法庭旁聽。五弟劉曉東,九〇年代初,因突發心臟病英年早逝。

劉曉波的兩個哥哥都與體制較為接近,不認同弟弟的人生選擇,由於擔心在仕途上受到影響,「六四」之後很少跟弟弟來往,還常常埋怨弟弟給這個家庭蒙上一層陰影。有時候,兄弟姊妹雖然有血緣之親,卻是「最親密的陌生人」。翁山蘇姬的哥哥為了父親遺留下來的房子,而將妹妹告上法庭,甚至有人說,其做法受到緬甸軍政權的指使。劉曉波的哥哥雖然不至於如此,但兄弟感情確實相當淡薄。

劉伶是中共老黨員,晚年享受少將待遇,是一名對共產黨有突出貢獻的「將軍」。青年時代曾獲「社會主義建設青年積極分子」稱號。雖然在「文革」中受過衝擊和迫害,但對共產黨總體上是認同的,認為共產黨可以自己糾正錯誤。「六四」之後,劉伶在「組織」的安排下,到北京秦城監獄探視兒子,並勸說兒子認罪。

劉伶的學生、文學教授王東成回憶說,九〇年代初,劉伶和劉曉波的繼母曾到過北京,找上王東成與劉曉波一起吃了頓飯。老先生希望王東成多勸勸劉曉波,讓其放棄批判中共的立場,此後安安靜靜地過普通人的日子。但是,王東成認為,劉曉波的選擇並沒有錯,從未在這方面勸過劉曉波一句。老先生對王東成亦不甚滿意。

儘管如此,僅僅因為身為劉曉波的父親,劉伶時常受當局騷擾。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之後,他更是被嚴令不得接受外國媒體訪問。雖然早已退休,但其軍人身分伴隨一生,永不解脫。當局正是利用這一點,像當年阻止揭露SARS疫情和「六四」屠殺真相的老軍醫蔣彥永繼續開口一樣,不允許劉伶公開為兒子抱不平。

二〇一一年一月十二日,七十九歲的劉伶因患肝病入住大連的一間醫院。病情嚴重,已不能行走,只能臥床。即便如此,瀋陽軍區派出兩名軍官到醫院,嚴密監控,主要為阻止記者或非家屬前來探訪。劉曉暄對「美國之音」表示,父親過去一年經常進出醫院,家人可以去看望,但其他人不行。當記者問及「軍區派人來是陪同還是監控」時,他回答說:「不知道,怎麼理解都可以。」

二〇一一年二月二十日,是劉伶的八十大壽。他的幾個兒子商量如何為父親祝壽──在獄中的劉曉波卻不能去探視重病的老父,甚至不能送去書信和禮物。自從劉曉波榮獲諾貝爾和平獎之後,他的家人被剝奪了法律規定的探視權。

二〇一一年九月十二日,中國傳統的中秋節,劉伶病逝於大連。據美聯社、法新社等媒體報導,劉曉波獲准在其兄弟的陪同下短暫出席父親的葬禮。當局如臨大敵,附近幾個街區實施戒嚴。附近居民議論紛紛,還以為有中央領導前來視察。

[1] 編注:祥林嫂是魯迅小說《祝福》中的人物,也是一個悲劇角色。她早年嫁給比她小十歲的丈夫,後來丈夫不幸去世,改嫁之後又再次死了丈夫,唯一的兒子又被狼給叼走了。於是她到處向人訴說這個慘況,最後她因此成了一位人見人煩的倒楣鬼,人人避之如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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