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在「美麗新世界」尋找定位

四、在「美麗新世界」尋找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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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六四」前夕,劉曉波就說過:「立志於成為一個人的國人,必須有付出巨大代價的心理準備,別指望在自己短短的一生能過上人的生活。」不幸一語成讖,此後二十多年,劉曉波過著一般人難以承受的生活。

一九九一年,劉曉波出獄後,心中特別想去天安門廣場,長跪在紀念碑前久久不起,向「六四」的亡靈們懺悔自己的罪惡。但幾次想去而又不敢去,有兩次走到西單附近又回頭。他不敢一個人面對紀念碑,不敢再現記憶中的傷痕,多少血肉相連的往事令其心痛欲裂,常常強忍住欲流的淚水。

有一次,劉曉波乘坐侯德健的賓士車外出。開車的朋友小解沿著東長安街向西疾馳。開始,他沒有注意到車外的建築,和劉霞聊著其他事情。車過天安門廣場,他正巧向窗外張望,突然看見了紀念碑,一種巨大的壓力排山倒海地湧向他,好像正面臨滅頂之災,全身不住地顫抖,胸口一陣絞痛。他想低頭,但不能,目光像被釘在紀念碑上,它的巨大吸引力似乎把他整個人吸出車窗。淚水慢慢浸出。突然,他嚎啕大哭起來。小解和劉霞的安慰亦無濟於事。周舵說:「這是曉波的個性。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甚至可以用性格複雜來形容。他的心裡永遠在天人交戰,永遠在自省、在懺悔,像聖徒那樣,不跟自己妥協。」

此時,中國社會與一九八九年相比,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一九九二年春天,鄧小平發表所謂「南巡講話」,推動停滯三年之久的經濟改革,「全民經商」成為壓抑已久的中國人唯一的出路。當年積極參與「八九」民運的朋友們,十有八九都投身商海。劫後餘生的劉曉波感觸很深:「在鄧小平南巡的講話中大家找到了一條新的宣洩管道,那就是去經商。在無可奈何管不了國家大事的情況下,大家現在要管好自己的事,我們不要那麼苦兮兮的。……錢也是一種自我評價吧。有錢之後,儘管他現在得不到一種言論自由,但是他掙來錢,也是一種評價標誌。」這是一個瞬息萬變的「美麗新世界」,這個「美麗新世界」裡還有劉曉波的位置嗎?

對金錢,劉曉波並不反感。八〇年代,他是最早不恥於談錢的知識分子,他在演講中說,「錢是一種自我評價,有了一定數量的錢,你的生命就隨著開放到了一定的廣度」,「錢是個好東西,任何人見了都要兩眼放光」。他贊同部分知識分子去經商,以金錢觀念淡化權力觀念,進而促進多元價值的形成。而到了九〇年代,商潮席捲全中國,人們將金錢作為「偽信仰」或「麻醉劑」。當文化名流紛紛待價而沽、期望在市場和官場賣出好價錢時,劉曉波反倒不為所動,抽身而出,在雲卷雲飛中,堅守心靈自由和人格獨立。

此時,主流知識界倡導「思想淡出,學術凸顯」。「思想淡出」是實,「學術凸顯」是假──在商潮濤聲中,偌大的校園,已擺放不下一張書桌,即便回避價值判斷的乾嘉之學,也少人做得出來。中國既沒有思想家,也沒有學術家。

八〇年代中國知識分子關於民主、自由的共識破裂了,後現代主義、新權威主義、民族主義等思潮洶湧激盪,多少企圖重返舞台中心的知識分子投身其中。用劉曉波的話說,「六四」的槍聲劃開了兩個時代,激情的八〇年代和平庸的九〇年代。白色恐怖下的沉寂之後,金錢的喧嘩堂皇現身,放肆代替了責任,犬儒代替了良知,調侃代替了嚴肅,卡通代替了啟蒙,豔俗代替了樸素,經濟人代替了文化人,急功近利的厚黑學變成了全社會的時尚,兇狠無情、不擇手段的狼性被奉為圖騰。許多他熟悉的學者、教授、文化人,或躋身高級智囊,或混成明星學者,或變成商界富豪。

出獄後的劉曉波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三無人員」──無公職、無工資、無社保。「八九」之前,他是知識界的「黑馬」,是青年學子敬仰的引路人,站在舞台的中央,聚光燈匯聚在身上,那是何等意氣風發、顧盼自雄;「八九」之後,淪為「國家的敵人」和不可接觸的「黑手」,昔日的門生故舊,大都避之唯恐不及,中國社會向來是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如此巨大之落差,非一般人能承受。

經歷了「八九」的重擊之後,劉曉波有所內斂與沉潛,但其「戰鬥性」和「攻擊性」並未減弱。作家查建英描述說:「我初次見到劉曉波是一九九一年初,在一家小小的火鍋店裡祝賀他出獄。我還記得他嘲笑各個文化名人時的戲謔神態。他告訴在座的一位時髦年輕小說家,發現並力捧此人的那位著名評論家,只不過是一名熱衷於附庸風雅的白癡。結果這挑起了一場爭論。他可能有些過於自負,有時讓人難以接受。但他批評的矛頭是有真正的勇氣和政治信念相伴的。」可見,他並沒有改變直率和尖銳的個性。

幸運的是,世態炎涼之外,劉曉波身邊有一個「秦城幫」。這群「秦城大學」畢業生,大都是與劉曉波類似的「三無人員」。儘管彼此的生活都異常艱難,但他們抱成一團,相濡以沫,苦中作樂。大家一起共事、議政、聚餐、打牌,不時地出去郊遊。因為參與「六四」而被定罪、被大學開除的陳小平,如此回憶說:「自監獄出來後,我們一直長期被警察監視,正是在這種情景下,曉波一家、老包一家、衛華一家和我一家,便成了精神上、生活上相互鼓舞,彼此照顧的共同體。我出國前,我們幾乎在一起度過了每一個週末。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警察在跟蹤。我們開心地吃著湖北臘雞、紅燒兔子,在麻將桌上為一塊錢分文不讓,凌晨,我們幾個一起坐著面的(小型載客麵包車)在北京三環路上說著我們的故事回家。」

據江棋生回憶,九〇年代初期,他與劉曉波、包遵信、周舵、王丹、陳小平、劉念春等七、八個朋友常在一起,討論國事,也醞釀一些公開信。有一次,他們談論「六四」六週年的呼籲書,中午在劉曉波家附近的一家小飯館吃飯。那時,魏京生再次被捕,席間大家談及魏京生獲諾貝爾獎的可能性。劉曉波說,如果魏能獲獎,對中國的民主化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當然,跟劉曉波有交往的,除了「秦城幫」之外,還有各式各樣受「六四」牽連、被拋出原有人生軌道的人。比如,作家野夫,原先是警察,「怒髮衝冠為學生」,走上了一條「從警察到囚徒」的道路。出獄後,野夫做了個體書商,常常請劉曉波吃飯。「我是過來人,知道人在困境中,可能更要面子,因此一般朋友的接濟,往往還不願領受。再說多數人在那時也還算是末路文人,杯水車薪,實在也不足以割肉療饑。我們能做的,也就是請他搓幾頓,或者秀才人情紙半張──送幾套書籍聊慰寂寞。」

野夫後來更與王朔、周忠陵合力促成劉曉波以筆名出版了一本書,藉此資助他。一九九九年,劉曉波第三度從獄中歸來,一貧如洗。那時,一九八六年便相識的作家王朔常來看望他,一起吃飯聊天。有一天,王朔跟出版界的朋友甘琦說,想資助曉波,又怕曉波不接受。甘琦把王朔的話透露給周忠陵。周忠陵說,直接給錢,曉波肯定不接受。他建議換一種方式,給曉波出一本書。那時候,王朔的評論集《無知者無畏》發行得很好,如果王朔出面跟曉波做一個對話,王朔用真名,曉波用筆名,一定能成為暢銷書。當周忠陵把這個想法告訴王朔後,王朔說,這個主意好,但要看曉波的意思如何。

第二天,周忠陵把劉曉波叫到家中,把這個想法跟他說了。劉曉波坐在沙發上,聽了之後,第一句話是:「我的名字不能公開在大陸出現,不用真名,我就絕不寫任何東西。」

周忠陵勸他說:「我是書商,希望發一本好書,大家一起掙錢,你就當是幫我一次。」

劉曉波聽了之後,半天沒有說話,然後說:「那我考慮一下吧。」

第二天,劉曉波來了,第一句話就說:「通知王朔吧,那本書我們一起來幹。」做這本書,王朔是想幫助曉波,一分錢版稅都不要;而曉波是想幫助周忠陵,讓他發書賺錢。那個時代的朋友相交,確實有古道熱腸的氣息。

由於劉曉波的真名不能出現,他就取了一個筆名,書出版的時候,與王朔並列的另一個名字為「老霞」(這個名字顯然來自於劉霞),而書中的對話者則取諧音「老俠」。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周忠陵在劉曉波家附近的萬壽賓館開了一間房,王朔和劉曉波在那裡對話,有三、四天時間。王朔談得很少,主要是劉曉波談,後來劉曉波回憶說,「那本書,我主說,王朔敲邊鼓。……錄音帶交給忠忠負責整理。整理出來的文字稿先交給我,我通完後再交給王朔。定稿後,我用筆名,他用真名。事實上就是賣王朔。」王朔很細心,逐字逐句閱讀初稿,刪去了一些敏感的地方。

周忠陵想趕到每年一月的北京圖書訂貨會,一月份稿子和封面都弄出來了,也上了圖書訂貨會,收到很多預付款,但書號還是沒有著落。整個二〇〇〇年上半年,周忠陵到處找出版社,但一直沒有拿到書號。也許是稿子的內容太尖銳,王朔建議他一定要找人把好關,周便找了光明日報出版社的資深編輯徐曉幫助改稿。如此又過了幾個月,最後是由野夫出面協助拿到書號,與周忠陵一起發行。

野夫後來回憶說,他聯繫到長江文藝出版社的周社長到北京與王朔簽約。按王朔彼時的身價,一般版稅都得在百分之十二,首印不低於二十萬冊。但考慮到本書的政策風險,社長提出首印十五萬,王朔提出簽約一個月內一次性付清,雙方都同意了。

接著討論書名。王朔說,這種書取個不相干的名字最好。野夫說,就用迅翁的一句打油詩──美人贈我蒙汗藥。大家當下大笑通過。席間,社長對另外那個狂言憤世的對話者仍不免好奇,詢之於王。王朔原是打岔的高手,嬉皮笑臉地呵呵對答曰:「是我的一位老師,剛剛結束閉關修煉從山上下來的。」

野夫收到巨額的版稅後問王朔如何分配,王朔說,你去跟曉波要一個不是他名字的帳號,全部給他,我分文不取。野夫有些驚異,王朔完全可以拿一半稿費換輛新車。但王朔說,給錢人家又不要,就用這個方式表達一點心意。多年後,劉曉波說:「王朔對朋友的仗義,在圈內眾所周知。」劉曉波用這筆錢買了第一套「產權」屬於自己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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