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右派恩師的得意門生

二、大右派恩師的得意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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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八〇年代,不僅是中國改革開放的黃金時代,而且也是劉曉波人生中風生水起、順暢快樂的時期。一九八四年,碩士生畢業後,他得以留校擔任教師。留在北師大任教,是當時的碩士畢業生們夢寐以求在專業上發展的好機會。劉曉波能夠奪得這個機會,說明他是那一屆碩士畢業生中的佼佼者。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任職於高校,僅有碩士學位是不夠的。八〇年代中期,文科的博士教育逐漸開始恢復,劉曉波又有了繼續深造的想法。陶力非常支持丈夫的想法,對他說:「只要你讀博士,家中的雜事都由我來做。」一九八六年,劉曉波開始在職攻讀文藝學博士課程。

對於許多傳奇人物來說,他們生活中的諸多細節常常被賦予一層魔幻色彩,傳播越廣就越變形。關於劉曉波報考碩士和博士的過程,當時有一篇報導繪聲繪影地說:「他隨意打開北京師範大學的碩士專業簡章,選來選去,還是覺得文藝理論專業中的『黃藥眠教授』這個名字格外顯眼。於是就考了這個專業,結果,一考一個准。就這樣輕鬆輕鬆進入文藝理論研究的領域。考博士研究生也並非他自己的初衷,也是在別人的慫恿之下,匆匆忙忙在學生宿舍的髒桌子上填的報考表。」這顯然是以訛傳訛。劉曉波選擇黃藥眠為導師,並非率性而為,而是反覆權衡的結果。

當時,黃藥眠是北師大中文系資格最老、學問最好的教授,也是曾被毛澤東點名批判的大「右派」。劉曉波選擇黃藥眠為導師,重要原因之一是看重老先生敢言的「右派」身分。然而,那時的黃藥眠身體多病,已不復「反右」之前的銳氣,在公開場合謹言慎行,只有在私下場合,才跟劉曉波這個鋒芒畢露的學生談上幾句政治方面的話題。

週末晚上,有時劉曉波會應邀到老師家中聊天,聊的大都是跟專業無關的內容。劉曉波特別喜歡聽老師講民國時代的舊事。老師談及國民黨政權如何腐敗和專制,卻也透露出當時左翼文人可以自己辦報紙雜誌,遊刃有餘地跟在新聞管制上「吞舟是漏」的國民黨文宣部門「捉迷藏」,這些故事反倒讓劉曉波對那逝去的時代頗為神往。黃當時是全國政協常委,級別等同於部長,每當從政協會議上回來,他都會跟劉曉波談起官場上諸多可笑可歎的事情,對官僚極為鄙夷。劉曉波把這一切當作「世說新語」來聽,聽得津津有味,不時插幾句評語,無不切中要害,讓老先生哈哈大笑。

後來,劉曉波有很多同學都進入了官場。文筆好的,一般先給領導當祕書,然後青雲直上,獨當一面。但是,從那時候起,劉曉波便毅然決定,一定不能進入官場,那不是人過的日子。

劉曉波是黃藥眠親自帶的第一個博士生,黃藥眠對這個才華橫溢、鋒芒畢露的學生鍾愛有加,但亦不乏擔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黃經歷了中共建政之後的歷次政治運動,算是「老運動員」,對中共的獨裁本質有深刻的認識。儘管當時的文藝政策比較寬鬆,但保守力量隨時可能反撲,黃對敢說真話的弟子遭受「暗算」的結局不無憂慮,也時時對其多加提醒。不過,當時風頭正勁的劉曉波未必聽得進去,反倒認為老師失去了年輕時候的鋒芒。

對此,作為老師的黃藥眠也只好歎息一聲,由讓他去吧!自己的道路還得自己走。當時擔任劉曉波副導師的童慶炳回憶說:「黃藥眠教授肯定過劉曉波敢於跟人爭論、敢於發表獨到見解的學術勇氣和入木三分的深刻透徹之論,也批評過他的偏激與片面。但終於沒有把他『調理』過來。也許,根本就用不著『調理』。古今中外成大氣候的學問家,有哪一位不是在深刻之中帶幾分偏激與片面呢!」

另一方面,黃藥眠的地位雖尊,但其青年時代在戰亂中度過,教育履歷並不完整,其學問多半靠自學得來。中年時代,他的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又被「反右」與「文革」等慘烈的政治運動腰斬,一生少有潛心學術之環境,知識結構相對老化,很難說能在專業上給劉曉波多大的指點和幫助。

一九八七年,黃藥眠在逝世前夕出版回憶錄《動盪:我所經歷的半個世紀》。以「動盪」為書名,意味深長。黃藥眠若能看到此後二十多年劉曉波更加波瀾起伏的人生,以及榮獲諾貝爾和平獎,不知當作何感想。他也許會引用韓愈〈師說〉中的名言表彰得意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黃藥眠逝世之後,接著具體指導劉曉波學業的是副導師童慶炳。童的思想更加開明,雖然很少涉足敏感的政治議題,卻對劉曉波鍾愛有加。八〇年代後期,當劉曉波受到左派和嫉妒者攻擊之時,童慶炳為他辯護說:「有些人讀了他的文章,以為劉曉波好偏激,走極端,是故作驚人之筆,以譁眾取寵,或者裝腔作勢,故意賣弄自己的才情。這是對劉曉波的極大誤解。我作為他的同事(他曾與我共上一門課)和老師(黃藥眠教授委託我做他的副導師),多年和他相處,對他深有瞭解。我敢說,劉曉波完完全全是一個真實的人。」

一九九一年,劉曉波出獄中歸來,但早已被北師大開除,不可能重新回到學者和教師的軌道上。從此,他走上一條異議知識分子的光榮荊棘路。九〇年代之後,師生之間來往不多。二〇〇八年,童慶炳聽到劉曉波再次被捕的消息,特意託朋友轉告其家人:「畢竟有過一段師生情誼,希望他珍重。」語雖輕,情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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