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愛上大眼睛的女孩

一、愛上大眼睛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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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時代,儘管學業幾度被終止,劉曉波卻熱愛讀書,手不釋卷。

不過,在老師眼中,劉曉波並不是一個「乖孩子」。他天分高,悟性強,老師還沒有講到的地方,他早就懂了。他常常在課堂上調皮搗蛋,老師講錯的地方,他大聲糾正,結果被老師罰站在教室最後一排。他也不把考試當成一件大事,考前不像其他同學那樣作精心的準備,所以成績平平。

然而,當這個頑皮的少年陷入一場牽腸掛肚的初戀的時候,一切都改變了──有一天放學,剛剛走出校門,他看到前面有兩個女生邊走邊談,不知談到什麼,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其中一個笑得最開朗,挑起了他強烈的好奇心。

這個面容姣好、笑聲朗朗的女生,名叫陶力,是另一個班上學習最好的學生。劉曉波卻是個有名的調皮蛋,他想:「如果要追這個女孩,我首先得成為一個優秀學生。」他發揚起勤奮好學的精神,功課突飛猛進。然後,他找了一個機會向這位女生借書看──這是最老套的、卻屢試不爽的追女孩的方式。

這個方法居然奏效。被同學們稱為「大眼睛」的陶力,也是東北師大的教師子弟,父母是著名學者陶德臻教授和浦漫汀教授。陶力是一個身體文弱、頗具藝術氣質的女孩,那天被劉曉波捕捉到的笑容,其實在她身上並不多見。通常情況下,她獨來獨往,很少參與別人的活動,也很少關注周圍發生的事情,她的繪畫和美術字簡直就是神來之筆,但她很少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才華。她有些像《紅樓夢》中的林黛玉。這種神祕而孤獨的氣質,深深地吸引了劉曉波。

雖然同是教授家庭,但陶家的氛圍與劉家迥然不同。劉家有五個生龍活虎的男孩,父親常常動用武力來管制,家庭氛圍粗獷而凌厲;陶家則是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和一個秀氣的男孩,家中有一種中國家庭少有的寧靜、溫柔與甜蜜的氣氛。對這一家人頗有貴族氣質的生活,陶力少年時代的一位閨中密友描述說:「陶媽媽非常熱情,這位著名的兒童文學研究家在給我們做飯時非常勤快,慈祥得就如同我的母親一樣。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了『大眼睛』身體不好,有心臟病。她是一個內涵深厚的女子,身體很瘦弱,但是眼睛裡的神采非常迷人,她很安靜。『大眼睛』的爸爸做學問,總是讀寫,很少有時間和我們交談,但是他從來不阻攔我們在他工作時讀他的書,所以我們就經常坐在他狹窄的書房裡,靜靜享受無盡的書香。『大眼睛』的弟弟非常漂亮,因為從小跟著父母飽受政治磨難,所以身體也不是很好,但是非常優秀。」

劉曉波對陶力發起鍥而不捨的攻勢。漸漸的,這兩個少男少女之間心有靈犀一點通。陶力在這個少年身上發現了一種難馴的野性,內心默默發願:要去收服這匹野馬。

那段時間,劉曉波很喜歡去陶家玩,跟自己家相比,陶家溫馨而優雅。陶力的父母也很喜歡這個愛讀書、愛說話的小夥子,他們相視而笑:這個孩子日後必成大器。

「文革」終於落幕,中央宣布恢復高考。劉曉波和陶力都決定參加高考,在那個時代,只有考上大學才能改變命運。那幾年,陶力所受的教育比劉曉波要完整,功課複習起來亦輕車熟路。而劉曉波兩度當知青,中學加起來斷斷續續只上了兩年多時間,很多功課都要從頭開始。有時候,劉曉波下班便趕到陶力家,兩人一起複習功課,陶力反倒給他頗多幫助和指點。

年輕人常常像鳥兒一樣,期望自己飛得離家越遠越好。但是,劉曉波不願填報父親任教的東北師大中文系,而選報了吉林大學中文系,最終如願以償。陶力則進入東北師大中文系就讀。兩所大學距離不遠,兩人常常約會,一起去看電影、跳舞,那是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一九七九年,陶力的父母調入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陶力繼續在東北師大念書。此時,劉曉波與陶力進入熱戀。

一九八二年,二十七歲的劉曉波在吉大畢業,很快與陶力共結連理。兩人郎才女貌,由初戀而能成為夫妻,是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不過,那時的劉曉波並未仔細思考過「如何做一個合格的丈夫」這個問題,他的志向很高,他的心很野,敏感細膩的陶力根本無法將他「拴」在二人世界之中。

陶力畢業後,分配到北京師範大學工作。兩人結婚不久,就要被迫分居兩地。怎麼辦呢?劉曉波決定報考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研究所。一是因為岳父母和妻子在那裡工作,一家人可以團聚在一起;二是因為北師大中文系學術卓越,自己在學業上能更上一層樓。[1]

到北京,是「文藝青年」夢寐以求的人生目標。大一統的、中央集權的體制,造成了一種特殊的「政治地理學」:帝國的首都集中全國最好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資源。法國首都巴黎就是如此,在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等法國作家筆下,每個懷著文藝夢想和成名欲望的外省青年,都要到巴黎拼搏奮鬥,以取得全國性的知名度和影響力。與之相似,在中國,每個懷著文藝夢想和成名欲望的外省青年人,都把北京當作「聖地」──即便當「北漂」,[2]忍受北京惡劣的氣候和高昂的物價,亦在所不惜。

對於北京得天獨厚的文化優勢,劉曉波很早就深有體會。他上了大學才有機會讀到民間刊物《今天》和一些新銳的政論文章,那種激動讓他「至今仍然記憶猶新」。而參與編輯民間刊物《今天》的那批人,年齡並不比劉曉波大多少,他們在「文革」中期就開始獨立思考和寫作了,比劉曉波整整早了五到十年的時間。這種差異跟個人的天賦無關,而是「環境決定論」的產物:「《今天》之所以成為《今天》,不是由於這批人多敏感多深刻多有才華,與外省的青年人相比,他們『近水樓台』地接觸到一大批外省人難以接觸到的內部發行的『黃皮書』、『灰皮書』。」

所謂「皮書」,是一種特殊出版物,從六〇年代初到「文革」結束,大約出版兩千多本,「黃皮書」以文學類為主,「灰皮書」以社科類為主。「皮書」形成的「地下讀書活動」,是八〇年代思想解放運動在民間的序幕,是催生日後許多理想主義文化菁英的搖籃。歷史學者印紅標指出,這些「皮書」(特別是「灰皮書」)的流傳相當有限,「除了北京和上海某些青年人的小圈子外,其他人是非常難得有機會接觸的,很多思想型的青年未曾讀過,甚至未曾聽說過」。

所以,劉曉波暗暗發誓:一定要到北京!一定要考上北師大的研究所!既是為了與妻子團聚,也是為了有朝一日名動天下。報考北師大中文系的難度,僅次於北大中文系。但劉曉波有十足的信心。後來,他果然以優異的成績被北師大中文系錄取。

一九八二年夏天,劉曉波攜帶著簡單的行李,坐上了從長春到北京的火車。人還沒有到北京,心早已到了北京。陶力早已在火車站等候丈夫,特意換了一套碎花連衣裙。劉曉波一出站口,便看到了「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水蓮花不勝涼的嬌羞」的妻子。小別勝新婚,這對年輕夫妻在眾目睽睽之下便緊緊擁抱在一起。陶力早已對師大的一切非常熟悉,她帶著劉曉波辦理好入學手續。然後,等待他的是岳父家中豐盛的接風家宴。比起他那些隻身赴京的同學來,他的幸福簡直比蜜糖還甜。

八〇年代的北京師範大學,群星燦爛,人才濟濟。諸多歷經滄桑之後還健在的老教授重新站在講台上。能親身得到黃藥眠、鍾敬文、陸宗達、啟功、郭預衡、楊敏如、聶石樵、鄧魁英等從民國走過來的老一輩學者的教誨,是八〇年代就讀於北師大中文系的學生們難得的一段經歷。而比劉曉波年長一代的童慶炳、王富仁等中年學者,也已嶄露頭角。在這個更高的學術平台上,劉曉波的才華得到了更好的展現。

那幾年,劉曉波一邊讀書,一邊享受甜美的愛情。一九八三年,劉曉波和陶力的兒子劉陶誕生了。那時的劉曉波一門心思都放在學術和出名上,早出晚歸,算不上一個顧家的丈夫和父親。或者說,他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接受孩子的降臨。妻子坐月子期間,多是岳父母前來幫忙。

碩士畢業後,劉曉波如願以償地留校任教並繼續攻讀博士學位。當時,北師大的青年教師宿舍集中在幾棟筒子樓裡,[3]已經成家的人,每家一個局促的單間,單身漢則兩個人分享一個房間。沒有單獨的廚房和廁所,生活相當不便。不過,劉曉波和陶力很滿足,這畢竟是第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陶家姊妹美麗而有才華。八〇年代中期,陶力的妹妹陶寧在當時著名民營企業四通集團工作,是總裁萬潤南的英文祕書。萬潤南稱讚說:「當時,正是陶氏姐妹青春靚麗的年華。陶寧原來是北大的英語老師,長得白淨清秀;陶力則黝黑俏麗。一朵白牡丹,一朵黑牡丹,一對賞心悅目的姊妹花。」

劉曉波和陶力過著清貧而幸福的生活,八〇年代,年輕知識分子的待遇很低,以致於社會上流傳著「造核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這種說法。人文研究方面的知識分子更是如此。陶力性情安靜,鍾情於書齋裡的學術研究,希望丈夫也能安靜下來在專業上作出成就來。然而,八〇年代的文化思潮此起彼伏,各領風騷三五月,人人都在爭奪影響青年學生的話語權。劉曉波哪能安靜下來呢?

陶力寫過一些文學評論文章,但沒有撰文表達過個人的政治觀點。她以一種莊子式的逍遙,表達對這個世界的隔離與拒絕。她曾在一封信中寫道:「曉波,表面上看,你是這個社會出名的逆子;但在實際上,你與這個社會有一種深層的認同,這個社會能夠以一種反對你的態度容納你、寬恕你、原諒你,甚至慫恿你,你是這個社會的一種反面的點綴和裝飾。而我呢?一個默默無聞的人,我不屑於向這個社會要求什麼,甚至連罵的方式也不想,我與這個社會的一切才是格格不入,連你都無法理解我的冷漠,你都不能容納我。」在這個意義上,她的反叛甚至超過劉曉波。劉曉波說,這段話他當時毫無感覺,後來回想起來才覺得一針見血。

[1] 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創建於一九〇二年,「五四」時代即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重要策源地。魯迅、錢玄同、劉半農、黎錦熙、沈從文、沈兼士、顧隨、余嘉錫等大師都曾經在此任教。八〇年代亦是北師大中文系的黃金時代。

[2] 編注:「北漂」為現代漢語的新詞彙,意指漂流在北京的外地知識青年,也稱「北漂一族」。

[3] 編注:筒子樓是中國在一九五〇至九〇年代一種常見的住房形式。一般多為三到六層的建築,無電梯。每層樓多半有公用的廁所、廚房和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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