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gglewater

Gigglewater

JD


 

 

灰撲撲的天際線上,雲朵自成一片,像天堂裂開復又痊癒所留下的瘢痕。

幾個月來走過非洲幾個國家,腳步匆匆之際,紐特總是不忘抬頭看看空中,法蘭克展翅高飛的感動與不捨猶在,他想過,也許那念舊的孩子會回來,帶來雷電交織,把雨點當成送給紐特的禮物。

 

忒修斯知道後笑著闔上報告的卷宗夾,拍拍他的肩膀。

 

「念舊的不是法蘭克,其實是你吧。」

 

一個半月後他回到了美國。聽著港口川流不息的跫音,聞到迎面而來海水的鹹味,聽也聽不慣的美式腔調充斥四周,魔法的氣息在麻瓜的入境處蕩然無存。他此刻有點信了忒修斯的話,說不定自己骨子裡真的是個念舊的巫師。

 

紐特走在長長的街道上,細數著當初他眼看多少建築被怨靈波及,路面又砸出幾個凹洞,他甚至刻意繞過之前某個消防栓被連根拔起的地方,讓路過的麻瓜太太十分納悶地瞥了他一眼。經過雅各麵包店的時候,他下意識從窗外往裡瞧,不見雅各的蹤影,只見裡面擺了一棵金光閃閃,掛著奇妙花花綠綠裝飾的樹。

 

眨眨眼,旁邊的商店走出幾個人,從那些麻瓜的交頭接耳間,紐特才想起了時間。

原來轉眼間已經十二月,麻瓜的耶誕節就快到了呢。

 

再往麵包店投以眷念的目光,紐特整整衣領,暗暗記下稍後必定要回來買個小點心,送去給蒂娜當久違的見面禮。

 

皮鞋聲伴著主人漸行漸遠,不多時,一兩片細雪不經意落下,像天空的碎片。

 

**

 

三一教堂。

 

紐特很認真地把忒修斯給的地址看了一次,然後抬頭看看高聳的建築外側,細雪映襯下清冷的屋頂分外肅穆,而且就他的認知,這裡應該是麻瓜們最大的聚集處之一,依照魔國會的規矩,美國巫師應該不能出入這類地方才是。但精明的忒修斯應該不是連地址都會弄錯的人,所以他還是非進去不可。

 

他小心翼翼地確認魔杖穩妥地收納在大衣內側,試著把滿臉驚奇與讚嘆收到最低程度,拍拍肩上積累的霜雪後,抱著有如韓賽爾初見糖果屋的心情踏進大門。

 

迎接他的是合唱的聲音還有溫暖的空氣,耶誕節的氣氛在教堂內是以不同的方式散發著熱鬧與馨香馥郁,他的眼睛落在座位上各種顏色的髮絲,試圖找著某個人的蹤影,那人應該一如既往地梳著紳士的油頭,圍著午夜藍的圍巾,頭髮或許會比記憶中更灰白些──肇因於黑魔法的影響,可是符合此一條件的人太多,他或許該再往前些查看,但現場的麻瓜們顯然全神貫注,除了清亮的合唱之外再無雜音,他總覺得只要移動分毫就會發出極大的噪音,因此怎麼也沒辦法趨前一步。

 

幸好帕拉瑟聽見了他無聲的希望。

 

他的目標在一點鐘方向靠走道的位置無聲從座位站起,頂著如他所想更灰白的頭髮,無視靴跟落地發出的咯咯聲響,朝他走來。

 

「葛雷夫先──」

 

紐特啟口,聲音輕得像蚊蚋,但葛雷夫舉手制止他,然後食指輕輕擱在唇上,目光流轉在他與前面的聖歌團之間,奇獸專家只得眨眨眼立馬噤聲,抱著滿腔的疑問任著安全部長站到他身邊,彷彿像麻瓜們一般投入地欣賞著歌曲。一曲過後合唱團如大海分開,迎來穿著紅掛與白袍的長者,看他走向台前的模樣,紐特猜想對方也許正準備對台下發言,甚至有些好奇他要講什麼內容,然而葛雷夫選在此刻出聲:「走吧,斯卡曼德先生。」

 

「走──去哪兒?」紐特被他弄得一愣一愣。

 

「可以說話的地方。」葛雷夫說道。「這兒不合適。」

 

一個眼波示意,葛雷夫已信步往門口邁進,紐特對滿堂人潮投以最後一瞥,趕在最後一排的麻瓜好奇回首前離去。

 

 

 

外頭的碎雪漸多,兜兜轉轉落了一地,撒在葛雷夫的髮上、肩上與皮鞋上。紐特忍住不要去注意,那雪花點綴的黑大衣多像非洲大陸的星空,也不想承認那木質基底的香氣出自葛雷夫身上何處,那都不是他該注意的事,他該做的事,是完成忒修斯委託他的事,還有他自己的一些瑣事。直到葛雷夫唸完咒語,面前牆壁像門扉開啟,他才驚覺背後有股溫柔但強硬的力量,推著他往前,引領他來到那可以好好說話的地方,那兒飄散著原木舒適的氣味,空間不大卻點著黃燈光,牆面上報紙內的人物自由移動,原木交雜著酒香,布置高雅中帶點溫馨。葛雷夫手掌一轉,大衣圍巾等自動退離他身體,掛到一邊架上,紐特將圍巾解開,任他飄向衣架,試圖不著痕跡地將眼光落在葛雷夫手上,那雙手仍有類似灼燒與烙痕的傷跡,修整的指尖俐落依舊,十指收放間看不出任何異狀,他想起過去在安全部長辦公室看到的,葛雷夫無法簽完全名的顫抖雙手,比較之下,那時的不穩定在葛雷夫身上已不見蹤跡。

 

葛雷夫示意兩人到吧檯邊。

 

「你想喝些什麼,斯卡曼德先生?」

 

「呃,忘、忘憂水?」他幾乎想不起上次喝忘憂水是什麼時候,但來到酒吧只喝水感覺很不對勁,只好打出安全牌。

 

不置可否的葛雷夫點了兩杯忘憂水,讓沉默充斥兩人之間,直至酒杯呈上。

 

「忒修斯跟我連絡過,恭喜你的書即將完成。」

 

紐特被這對話的走向弄得不知所措,他知道兄長與葛雷夫部長仍有連繫,但當面聽本人如此說,他仍覺得不真實。葛雷夫失蹤這段時間發生許多事,英國魔法部內甚至有陰謀論言論甚囂塵上,說這位安全部長保不定與葛林戴華德有共謀之可能,忒修斯句句聽在耳裡,卻沒斷絕與葛雷夫的往來。

 

忒修斯是個從早上的飲品選擇,到睡前看什麼書等事都有盤算的人,或許他維持與葛雷夫的通信是別有用意,但紐特仍願相信,兄長在人際關係上跟他一樣「念舊」。

 

「謝謝你,魔國會的奇獸司提供了許多資料。」

 

「聽到你這樣說,龐波夫人想必會很高興。」葛雷夫垂眸。「我聽說那天護送山怪的路上有點小風波。」

 

紐特赧笑,原因無他,葛雷夫口中的小風波其實不算小,狂怒的山怪差一點就毀壞那艘船,但紐特暫不打算將細節和盤托出,包括葛雷夫的護身咒是如何救了自己的事。

 

「幸好後來沒事了,我也才能再回來看看老友。」

葛雷夫的嘴角微幅上揚,看似是個微笑,卻又不到那個地步。

 

不過好景不長,那看似微笑的嘴角很快便垂下。

「希望你明白,斯卡曼德先生。」葛雷夫的語氣有些冰涼。「那老友的名單中,我不希望包含任何一位莫魔。」

 

紐特的臉僵住,雅各的臉閃過他腦海,他倏地感到憤怒從身體內部上升,理智上卻又不知如何反駁。他不是不知道葛雷夫的職責所在,只是乍聽之下那冷酷無情的陳述仍令他心感刺疼。

 

安全部長深深地看著他,接著啜飲一口忘憂水,紐特也將眼光投向自己的酒杯,澄黃色艷麗的酒水帶著點氣泡,但葛雷夫那杯卻是天空般清澈的藍,輕啜一口,柑橘與甜香同時入喉,餘韻繚繞之下,憤怒竟也緩緩退除。

 

「聽忒修斯說他有東西要交給我。」

 

紐特點點頭,伸手從大衣內袋取出彌封的信遞給葛雷夫。安全部長只看一眼就把信收進懷中,之後眼光便未離開紐特的臉,兩道目光在空中交會,誰也不讓誰似的,交纏片刻才離開。四周的暖光漸漸變成帶有奶白的暈光,幾名賓客滿足地離開酒吧,最後等到吧檯僅餘他倆與酒保,率先軟化的是葛雷夫,他以誠摯的語氣發問。

 

「……令兄最近好嗎?」

 

「似乎比之前更忙些,但整體來說還好。」

 

「原來如此。」葛雷夫轉開視線。

 

紐特磨著自己的酒杯邊緣,也許是忘憂水入喉多少有壯膽的作用,他安靜地吐出一句話:「你呢?」

 

葛雷夫眨著眼,黑白分明的雙眸緩緩從酒杯移向紐特,雖然他的訝異沒持續多久,不過還是等了一會兒才回應。「除了忙,沒什麼特別不好的。」

 

「但那天你的手──」

 

紐特說到這兒就住嘴了,因為葛雷夫直勾勾盯著他,表情他讀不懂,而且他也不習慣這樣被盯著。他極力保持外表的沉著,其實心裡波瀾似的,印象裡,即使公事上他們有過衝突,他卻沒這樣問過葛雷夫任何事,尤其是關乎個人的事,他把一切歸咎給過分有效的忘憂水,還有葛雷夫主動問忒修斯的舉措,但最終理智還是狠狠在某處嘲笑他的蠢,為什麼沒管住自己的嘴。

 

「我很好,斯卡曼德先生。」

 

不知葛雷夫是有意為之,還是純粹不想再持續這個話題,他的語氣多了幾分冷硬,與詢問忒修斯現況時截然不同。紐特接收到他的訊號,除了無聲地啜飲忘憂水以外別無他法可想。

 

接著他們無言地喝著自己面前的那杯,直至杯底朝天,然而沒等紐特開口,葛雷夫便開口點了第二輪,這次來到他們眼前的是不同顏色的忘憂水,莓紅給了葛雷夫,如葛雷夫雙瞳的深褐則擺到紐特面前,酒保到吧檯更後方去忙活,整個酒吧空間現下除了他們外再無他人。

 

等到第二杯減少將近一半,葛雷夫冷不防丟了一句:「不過還是謝謝你。」

 

藍綠色的眼眸瞪大,紐特看著安全部長,魔國會司法機關的最高權力核心,此刻端著一杯忘憂水,頂著疑似寫著溫柔的臉看他。

 

「問過我那個問題的人太多。」葛雷夫輕搖酒杯。「多到我懷疑自己是個病人。」

 

紐特的臉微微紅了,他沒有這個意思,不過葛雷夫的言下之意卻像箭刺向自己。

 

「還有,我很抱歉,之前在辦公室對你說那些。」安全部長語氣溫和地說。「但我的立場不會變,請你當那些不曾發生,因為那對現狀毫無幫助。」

 

「我明白。」紐特默默地說。

 

「我不會狠心到要洗去你記憶的地步,但希望那些沒有第三人知道。」

 

葛雷夫的眼神飄向自己的手,紐特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但這時紐特腦裡又旋過一惑,他想問葛雷夫的手是否像之前一樣,感到黑魔法的侵襲,那股看來相當巨大的疼痛,是否仍像酷刑咒一樣折磨他,但下一秒葛雷夫的視線,卻讓他把滿嘴巴的話又嚥回去。

 

「你多慮了,葛雷夫先生。」紐特小聲說。「我不會與任何人說這種事。」

 

「包括忒修斯。」葛雷夫開口。

 

薑黃色頭髮的青年等了半响才點頭,但眉宇已整個糾皺起來,葛雷夫似乎察覺紐特神色有異,也就不再細究。紐特安靜地喝著自己那杯忘憂水,沉默在耳邊喧囂,忽然間他聽到了沙的聲音,扭頭尋找聲源,才發現吧台後方的櫃子裡擱著沙漏,黃土沙色的沙漏刻劃著時間流逝,靜靜地,自他們進入酒吧後便沒顯露自己的存在,此刻卻在無聲的襯托下顯現在他眼前。

 

紐特憶起那個曾承載三道咒語的時光器。忒修斯那日拿到手後,發現時光器化成灰渣,曾問紐特是怎回事,紐特只淡淡陳述事實,順便觀察忒修斯的反應,然而兄長聽完以後,俊朗的臉卻無半分異樣,這點至今仍有些困擾紐特。

 

生活裡起起伏伏、有漲有落,即便是被黑魔王囚禁,或被霍格華茲退學,那也是終究得跨過去的坎。忒修斯說,他聽父親訴說過許多巫師名門的事蹟,葛雷夫家現下唯一血脈是波西瓦,因此他的責任多重大,又身負多少期待,同為世家出身的紐特多少可想見,偏偏紐特的記性不錯,在那間辦公室,他看到葛雷夫脆弱的瞬間,其實也不是那樣輕易就能船過水無痕。

 

他想到戰時在馴龍隊救治的幾頭座騎龍,雙翼嚴重破損卻還想振翅的模樣。同隊的老巫曾嘆道,沒法飛翔的龍只有三種,一是先天不良的病弱龍,一是重傷失能的龍,一種是歲月摧折下的老龍,不過結局都是一樣的。

 

失去翅膀等於少去戰鬥的能力,少去戰鬥能力就等於喪失生命。

龍是聰明的生物,知道巫師對這樣的龍會怎麼處置,所以垂死也要掙扎。

 

龍尚且如此,飽經折辱的巫師又如何?

 

紐特不太懂他的兄長,卻覺得稍稍看見了葛雷夫背後的用心。他想要詰問忒修斯,可是他始終做不到,這件事上他算是個局外人,立場沒有如斯堅定。

 

但他可以選擇不要把葛雷夫的事情都傳達給忒修斯。

 

 

 

兩巡酒後,紐特揮動魔杖,在他們四周佈下隔音咒,但即便如此他仍得壓低聲音。

 

「有關那個時光器……」

 

葛雷夫頗不認同地看著他。「斯卡曼德先生。」

 

「請讓我說。」

 

紐特以少見的嚴肅表情說道,葛雷夫堅持一下子後嘆氣,同樣舉起魔杖佈下更高階的隔音咒。

 

「說吧。」

 

「我將它送還給忒修斯以前,它就變成灰了。」

 

「……為什麼?」

 

「請你保證我說出來以後,不會怪罪任何一人。」

 

「到底是怎麼回事?」

 

「葛雷夫先生。」

 

葛雷夫似乎有些不悅,但維持著表面的溫文。「這點我無法保證,斯卡曼德先生,但我不會讓不相關的人擔負責任。」

 

紐特妥協點頭,但刻意把山怪醒來的經過輕描淡寫帶過,只把重點擱在時光器的咒語之上。葛雷夫原先還慍怒的神情,隨著紐特的訴說轉趨沉靜,然後變成夾雜著某種尷尬、憤怒與不自在之類的怪異模樣。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葛雷夫先生。」紐特誠實地說。「山怪醒了,我們的換班時間沒有銜接妥當,好在牠沒有受傷,我們也沒有。」

 

「你差點就沒命,奇獸司的人也是。」安全部長沉聲。「你們應該在換班前就先處置好,那就不會發生這件事。」

 

「我們後來做過調整,在抵達目的地前一切平順。」

 

「那改變不了你們遇險的事實。」

 

「但時光器的咒語救了我。」

 

這句話成功地,首次將葛雷夫強硬的話語堵了個徹底。

 

「那上面的咒語……反彈了山怪的攻擊。我們得以將牠制伏,後來平安送回了英國,就像它在危急關頭救了你一樣,它那日也救了我。」

 

紐特說完,安靜地望著這個握有安全部最高權力的男巫,花了幾毫秒思索之前明瞭那道咒語代表的涵義時,他當下是什麼感受,那感覺很模糊、很酸楚,卻又溫暖,然後他又花了幾毫秒時間尋找類似的感覺,接著他的腦子裡有許多影像循環遞嬗,裡面有皮箱世界裡面的瑰麗萬千,有遠飆的法藍克絕美的身影,有那些他深深珍視的一切。

 

有他覺得安心的一切。

 

葛雷夫安靜地望他,酒吧昏暗的光線照在他臉上,褐色眼眸深不見底。內向的紐特始終不習慣被這樣瞪視,可是現在狀況不一樣,他有必要把話說明白。

 

「謝謝你,葛雷夫先生。」

 

葛雷夫挑挑眉,紐特小心衡量著自己的措辭,繼續說:「多虧你的先見之明,那道咒語幫助了我,雖然我沒能把時光器完整地還給兄長,但……還是謝謝你。」

 

安全部長的表情又變了,即便還是帶著不自在,但這次紐特確信他說的話應該是對的。

 

「那個時光器,除了忒修斯,我沒有給任何人看。」紐特的手指搓著酒杯邊緣。「不過忒修斯這次確信是無法修好了。」

 

「是嗎,真是可惜了。」

 

「他說那時光器壞得太嚴重,但實在不便找人修理,否則魔法部會起疑的。」

 

「除非令兄想被調查,不然還是──」葛雷夫猶疑了幾秒後道:「那畢竟不是可以隨處帶著走的物品。」

 

「我相信他知道這點。」

 

紐特想到忒修斯將袋子收進抽屜後,遲遲未離開桌邊的樣子,他忽然有些好奇,經過這許多波折,葛雷夫既沒有顯露出責怪的樣子,甚至給了他一句道謝,萬一紐特據實以告地轉達了葛雷夫的話語,兄長的心中,可會有那麼一點的不甘心,或什麼樣的情緒?

 

葛雷夫聽完後,自顧自地看著酒杯,沒有再搭話,紐特則是思索著還能說些什麼,然而索盡枯腸後的結果,只是用手把酒杯邊緣搓得異常溫熱而已。

 

 

**

 

 

離開酒吧時已是夜幕低垂,橫跨紐約夜空的星子異常明亮,像條以光編織的紗巾。

 

紐特覺得他很久沒有這樣忘記時間了。酒吧裡的時間是寧靜而停滯的,它自成世外桃源,每件擺飾與每杯酒,各有各自的魔力,樣樣旨在令人忘卻對時光的念想。紐特喜歡這種隔閡卻不孤立的感受,就像他的皮箱,在有限空間中成就一世界,迎接每隻需要庇護所的奇獸,這兒每個角落與飾物都與外面的花花世界有所關連,但在酒吧獨特氛圍下都多了些遺世獨立的感覺,負責撫慰想暫離現實,然後鼓起勇氣與世界連接的靈魂。

 

也許葛雷夫先生來到這兒的原因,也與他人再無不同,無非就是圖個清閒與舒適。奇獸學家大膽地在心裡這麼臆測。

 

葛雷夫表示有工作在身,所以必須先行離去,但有特地請酒保準備幾樣點心給他帶上,說是紐約最美味的也不為過,做為無法善盡地主之誼而致歉的表示。

 

「你不需要這麼客氣,我連酒錢都讓你請了,這樣我反而過意不去。」紐特搖頭。

 

「來者是客。」葛雷夫說,並回以一個看似不以為然的瞪視,奇獸專家只得笑笑地道謝收下。

 

「那麼,我就回旅館去了。」

 

「好。……你剛剛說明天還要去奇獸司?」

 

「是,因為上次商借的亞洲奇獸研究書要還給龐波夫人。」紐特說完似是發現什麼,急忙補充:「那、那些是夫人的個人收藏,並不是從奇獸司借出去的。」

 

葛雷夫冷靜地說:「原來如此。」

 

紐特思索著這樣應該不至於破壞了魔國會的規矩,畢竟皮奎里夫人當時看到他上的書冊後也沒有意見,但看葛雷夫波瀾不驚的模樣,他實在不確定是否有破壞了什麼奇怪的安全部規矩,正在疑惑時,葛雷夫朝他嘆了口氣。

 

「你不需要緊張,紐特。那本書我也看過,只要是龐波夫人同意,我沒有任何反對的意思。」

 

紐特淺淺鬆了口氣。但他隨時又睜大眼睛。「你看過那本磚塊書嗎?」

 

「是,我看過。」

 

「是、是嗎……?」

 

他還注意到葛雷夫剛剛是直呼他的名字,葛雷夫的發音與忒修斯、蒂娜,還有喊過他名字的人都不太一樣,他說不上來,但葛雷夫緩慢且清楚地說出這兩個音節,說完後還直視著紐特的眼睛,彷彿是要確定這個名字是屬於紐特的一樣。

 

彷彿紐特這兩個字很重要,重要到葛雷夫覺得不能說錯。

 

紐特眨眨眼,眼角因笑而帶著輕淺的紋路。

 

「那本書很有趣,但……沒想到葛雷夫先生也看過。」

 

「之前有些需要,所以找龐波夫人借來查閱過。沒想到亞洲有那麼多想像不到的生物,所以讓人不自覺想看下去,只可惜後來沒來得及讀畢,便提前還給她了。」葛雷夫又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樣,或許是酒精對安全部長起了作用,原本蒼白的臉頰上多了些健康血色。而那雙深巧克力色的眼睛,眼底正映著紐特的身影。

 

「原來是……這樣。」

 

紐特摸摸臉,垂下了頭。有許多想法在他腦內形成,像是葛雷夫居然也對怪獸有興趣,還有他為什麼沒有讀完這本書等等,但這想法將他導向另一個可能。會不會是因為葛林戴華德囚禁了葛雷夫,奪去他的位置,所以一切都變了呢?

 

但這樣的問題,他該怎麼問出口?

 

捧著葛雷夫轉交的紙袋,透過紙袋傳來的溫度烘熱紐特的手掌,他想把亂飛的思緒拉回來,便趕緊把眼光轉到紙袋,打開一個小縫後看到的似乎是派皮,黃澄中伴隨著酥香。紙袋窸窸窣窣時,葛雷夫的表情變了,他的眼神暗沉,眉頭深鎖,似乎在隱忍些什麼,但紐特垂著頭,無緣看見這極其稀少的一刻,等到紐特再度抬頭,安全部長已經回復嚴峻的面容。

 

「那我告辭了。祝你夜晚愉快……紐特。」

 

「晚安,葛雷夫先生。」

 

黑色的身影擦過他身邊,紐特的手背擦過大衣的布料,絲滑的質感讓他覺得麻癢,成熟的木質香氣令他覺得暈眩,但他又想自己應該是忘憂水喝得太多了。腦裡昏昏沉沉的,各種畫面閃過眼前,最後定格在三一教堂與葛雷夫聆聽著歌曲的表情。

 

美國巫師不在麻瓜面前顯露身分,也不會主動靠近麻瓜,但葛雷夫卻選了麻瓜群聚的地方,而且自在地站在教堂裡,被麻瓜的氣息與詩歌所包圍。

 

「葛雷夫先生。」

 

正打算消影離去的男人停下腳步,轉動靴跟側身看著他。

 

「你為什麼……選擇麻瓜聚集的教堂與我見面?」

 

葛雷夫未立刻答腔,等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朝紐特走回來。他將雙手合十擱在與下顎齊平的位置,好像在思索該怎麼回應,紐特在葛林戴華德冒充他的時期,看過許多次這個舉動,但真正的葛雷夫其實很少這樣做,則是紐特後來才發現的事。


「斯卡曼德先生,你知道那座教堂有近百年歷史嗎?」

「之前聽說過。」紐特不解地說道。


葛雷夫伸手在大衣內,不多時,取出一塊手掌大小的華麗飾布,遞給紐特並示意他拿去。紐特依言伸手取過那布料,上面金、白、綠三色的絲線交織,手工精細,指尖觸到布時還沒有什麼異狀,但等到葛雷夫要他別動,並抽出魔杖朝它輕點時,三色絲線交織處慢慢開始發光,魔法的波動從布料上透入紐特的指間。紐特不消多久便知道,這是很古老的魔法,但十分溫暖,而且多半是祝福或庇佑類的守護咒語,但他的知識並不足以解讀這種咒語。

 

「那座建築留有上個世紀的祈福物品,它們不著痕跡地散落在各角落,包括大門上的幾處銅雕,還有祭壇上的織布與橫梁的建材。那些是寶貴的美國巫師史料,它們與莫魔教會資產融合,魔法的氣息已經十分淺薄,需要一點魔法做為催化劑才會顯露出來。」

 

紐特細視手中布料,魔法在葛雷夫說明時已經消失,布料的花紋盡退,變成一塊乳白色的布,那咒語已進入紐特的體內,或許能為他阻擋一些低階的黑魔法,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物品,訝異之情寫滿整張臉。

 

「魔國會再三考量後,最終是不打算一一去回收,但也不會置之不理。最後想出的解決辦法──」

 

「就是暗中觀察。」紐特握緊手裡的布塊。

 

葛雷夫點點頭。

 

「所以這塊布也是從教堂來的。」

 

「是,雖然它不應該在我手上。」葛雷夫說道。「不過,即使魔法消失,那仍是祈福聖物,相信它會對你在美國這段時間有些幫助。」

 

「對我……?」

 

葛雷夫盯著他,最後以沉靜的口氣說:「希望不會再有怪獸從昏睡中醒來,朝你發動攻擊的事,斯卡曼德先生。」

 

紐特一臉難以置信,然而面前的男人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樣子。

 

一方面,紐特為葛雷夫仍惦記此事而無奈,另一方面又覺得有股異樣,這樣彷彿是這位安全部長在擔心他又出什麼事,然而這樣的想法只維持了幾秒鐘,因為他的理智並沒有忘記,他這次的任務之一是傳遞忒修斯的訊息,那麼,葛雷夫的舉措,也許只是出自對友人弟弟的好意罷了。

 

於是紐特暗暗地將這個念頭拋去,將白布收進懷裡。

 

 

 

紐特與葛雷夫從巷弄走出時,小雪已歇,大街上處處燈火通明,與白天呈現另類的對比,耶誕節讓這個城市多了許多紅與綠,鮮明的光輝與灰色系建物的氛圍大相逕庭,紐特不記得上次來時,紐約是這樣有活力的地方,他抬頭看著頭頂屋簷上的燈泡,想起霍格華茲每年的溫暖燭火。

 

葛雷夫往前一步,他也往前一步,兩人原本打算就此分道揚鑣,但後來因為目的地在同一方向,便仍選擇同行。路上他們與許多麻瓜擦身而過,不過在這萬頭鑽動的城市,匿蹤的巫師外表也不過是一般人。

 

最後他們停在沃爾伍茲大樓正前方,這兒人煙不如其他地方來得多,許是佳節將近,民眾晚上多半愛往商店走,不會特意停在辦公大樓前。葛雷夫沒有立刻進去,反而抬著頭朝大樓頂端看,紐特順著他的視線往上,映入眼簾的除了潑墨般的夜空外再無一物。

 

「斯卡曼德先生。」

 

「是?」

 

「你看來還有問題想要問我。」

 

說完後葛雷夫只盯著他,表情間顯露無言的催促。紐特其實有一籮筐的疑問,但一時間也理不清該從哪兒開始,他忖度片刻,選擇了較為中庸的疑惑。

 

「葛雷夫先生似乎很喜歡教堂?」

 

葛雷夫低著頭,嘴角明顯上揚。

 

「這真是個微妙的問題。」

 

「抱歉,如果你不想回答──」

 

「不,不是這樣。」葛雷夫搖頭。

 

紐特等了好一會兒才得到回音。

 

「對於教堂這個字……他們有不同的說法。有 Church,有 Holy Place,還有一個詞叫 Sanctuary,這個字有『庇護所』的意思,專門為需要的人提供一個去處。」

 

「葛雷夫先生…?」紐特似懂非懂地說。

 

「莫魔的『聖歌』對我而言,就像我母校的合唱團,只是吟唱的內容不同,聽久了也就習慣了。古蹟的每個角落都有獨特的力量,就像我剛才跟你說的,那裡面有許多痕跡,而且建築內沒有紛亂,沒有爭端,只有專注。」

 

葛雷夫的雙手交疊,左手捉住右手的手背,大拇指輕撫右手上一道狹長的傷痕,紐特看著這雙手,對於這樣的答案,有些不知所措。

 

「那麼我告辭了,晚安,斯卡曼德先生。」

隨著靴子踏在石階上遠去的聲音,紐特默默地想,這,應該也是不能告訴任何人的一件事吧。這次即使葛雷夫不說,他也明白。

紐特看著黑色的身影消失在旋轉門之後,便逕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悄悄將三一教堂記在心裡,打算跟忒修斯分享那座教堂裡有魔法的軼事,然而葛雷夫這次說的許多其他事,則是他與葛雷夫之間的秘密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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