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6.

5.

浮士德不明白現在這種狀況是不是自己所想要的發展。

雷諾克斯這幾天明顯是在閃躲自己，不小心對上目光時雷諾克斯會立刻轉開頭、不經意在長廊碰上時雷諾克斯會掉頭離開，連用餐時間雷諾克斯也會刻意避開自己。

除了每天第一次碰面時的打招呼之外，浮士德與雷諾克斯再也沒有其他接觸。

坐在中庭長椅上的浮士德放下手裡的書，用手指按了按眉心，長嘆一口氣。

與雷諾克斯重逢後，浮士德對雷諾克斯說過多次，他們之間已經不是主從，現在的他已經無法帶領誰、成為誰的精神指標，如今詛咒師是他的本業，跟隨這樣的他不會有什麼光明璀璨的未來。

他最信任的從者已經為他耗費太多光陰，不該再讓雷諾克斯在錯誤的道路上繼續前進。

就這樣拉開距離也是好的吧。浮士德心想，這陣子雷諾克斯的不對勁，或許是因為他想通了，決定往後的人生要為自己而活。拿掉從者這個身份，他們稍微變得疏遠一些也是無可厚非。

……這樣好嗎？

「當然好，不就是應該這樣嗎。」浮士德自嘲地笑笑，這理應是他期待的結局，然而當他想起那晚問賢者有關上次南國與北國魔法使的任務內容，卻越想越覺得不放心雷諾克斯。

賢者說，費加洛問了雷諾克斯，假若他與柯林的結局相同，那會是如何。

聽聞這個假設性問題的浮士德皺眉，心想費加洛問出這種問題未免太故意了。可是假如他那時沒有被及時趕上的賢者與奧茲所救，他便不可能與雷諾克斯重逢，那麼這就是雷諾克斯的結局吧——終其一生尋找一個已經不存活於這世界的人。

以為離開雷諾克斯，不被自己拖累他就能夠過上幸福的人生。

說到底他不過是個自私的人，自以為那樣就是對雷諾克斯好、為他著想，結果根本不是如此。

浮士德站起身，他總歸還是需要對雷諾克斯負責、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拾起書本走進屋內，快步爬上階梯來到雷諾房間前，他抬手敲敲門，卻遲遲等不到人回應。

是已經睡了嗎，還是不在房間裡。不死心的浮士德又敲一次門，他聽見房裡羊鳴叫的聲音，沒過多久，雷諾克斯前來應門。

「浮士德大人……！」雷諾克斯驚呼，房裡有隻小羊偷偷溜出來跑到浮士德的腳邊，他彎腰將羊抱起，手緊握著門把，看起來有點侷促不安。

「你……」浮士德忽然不知道要開口說些什麼。

「時候已經不早了，您是不是該早點回房歇息？」雷諾克斯嚥了口口水，緊張的心情全寫在臉上。

「不、不該。你最近是怎麼了，我一直很在意，想跟你聊聊。」浮士德的態度略微強硬，伸手抵著門板不讓雷諾克斯直接關門。

「對不起讓您擔心了，我並沒有……」反射性地想說自己沒事，但雷諾克斯注意到浮士德嚴肅的表情，他沒有辦法說謊，於是只好點點頭。

浮士德看他點頭稍微放下心，想著可以趁此機會好好與他聊聊，下一秒又看雷諾克斯用力搖頭，他納悶地看著雷諾克斯握住自己放在門上的手，任他把自己的手拉下。

「浮士德大人，這件事我沒有辦法跟您聊聊。其他事都可以，唯獨這個……不行。您還是早點回房歇息吧。」

雷諾克斯說完便將門關上，留下一臉錯愕的浮士德呆站在原地。

回過神來有股衝動想再敲門，想想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深呼吸調整情緒，浮士德轉身打算要回房，就住在雷諾克斯隔壁房的尼祿不知何時打開房門站在那裡。尷尬的浮士德一時做不出反應，尼祿倒是懂得察言觀色，他笑著問浮士德睡前要不要來杯溫暖的茶。

捧起杯子喝下溫熱帶有花香的奶茶，浮士德看向坐在對面也正在喝茶的尼祿，在心裡猜測尼祿聽見多少他與雷諾克斯的對話，推估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才能避免與尼祿談及雷諾克斯。

他與雷諾克斯之間的關係也不算秘密，只是人總有一些是儘管無須隱瞞也並不是輕易能與他人分享的心事，最終還是只能把說不出口的一併歸類為「秘密」。

雖然同樣是東國魔法使，浮士德跟尼祿認識的時間不長，雖說是比剛住進魔法舍那時熟稔不少，也還是有很多不了解的部分。

浮士德放下茶杯，尼祿也在此時放下杯子。

「啊……我什麼都不會問的，所以不用露出那樣的表情。」尼祿笑著桌上那盤茶點稍微往前推，示意浮士德不要客氣。

「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浮士德反省自己藏不住情緒，對人擺出不信任的態度有些失禮，他向尼祿道歉。

「我可以理解，不用放在心上。」尼祿對此不以為意，自然地轉移話題：「老師，下次是要跟南國的魔法使一起上課，對吧？」

「對，已經跟費……南國的老師討論準備好了。年輕的孩子們沒什麼實戰經驗，除了基礎課程之外，也該讓他們在訓練場多多練習。只是一個小小的競賽，難度不高。到時我跟費加洛會在場邊指導及控制現場狀況，西諾跟希斯克里夫再麻煩你多看照點。」

已經接受並習慣教師一職的浮士德打開了話匣子，對著尼祿叨唸東國那兩個年輕魔法使在平日授課時各自的優缺點，尼祿聽著聽著，忍不住好奇浮士德會給自己什麼評語。

「你？認真說起來，使用魔法上你沒有什麼問題吧。倒是唸書這方面有點……」

「哈哈，以前的上司對讀書這塊比較沒有要求。」

話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提到多餘的事，尼祿尷尬地笑著，這回換浮士德說，他不會多問的。兩人對看一眼，心照不宣地露出微笑。

以前、過去，即使不分享這些，也能夠憑藉今日往後的情誼積累而成為普通朋友吧。浮士德拿了塊桌上的小餅乾放進嘴裡咀嚼，看向似乎還有話想說的尼祿，靜靜地等待他開口。

尼祿忖思許久才緩慢開口：「魔法使的壽命是很長的，長到會跟無數的人離別、也習慣道別。但是能夠與某個人再相遇的機會是微乎其微的，不要錯過這份難能可貴的緣分。」

浮士德垂下眼眸沒有接話。

「我就是突然有感而發，別放在心上。想吃點東西、喝喝茶，或者想聊聊天，都歡迎你過來。今晚早點歇息吧。」尼祿給了浮士德一個誠摯的笑容。

回以一個淺淺的微笑，浮士德將茶點吃完，還跟尼祿閒聊幾句才回房。

入睡前在房間佈下避免夢境溢出的結界，浮士德站在門前，忍不住想雷諾克斯今晚會不會再到自己門前巡視，像昨天一樣、像他一直所做的一樣。意識到自己複雜矛盾的心情，浮士德無奈地嘆息，沮喪地把額頭靠在門板上。

6.

在專門打造用以進行魔法訓練的訓練場進行練習，也是平時授課的重點項目之一。為了對抗年年到來的災厄、以及應付平日委託魔法舍處理的任務，不僅該增進己身使用魔法技能的準確度以及練習掌控使用時機，也需要學習與其他魔法使合作配合。

上次聯合訓練是對抗魔法生物，而這次是由費加洛與浮士德設置魔法陷阱及簡單結界，讓年輕的魔法使們通過各道關卡拿回放在訓練場深處的寶石。

「這就是今天訓練的內容，主要訓練對象還是路契爾與米契爾、希斯克里夫與西諾。尼祿與雷諾就麻煩作為輔佐，適時地伸出援手協助他們。過程中我與浮士德會在一旁掌控全局，有任何突然狀況會緊急喊停。」費加洛朝向浮士德點點頭，示意他接著補充說明。

浮士德開口：「希望大家在這次的訓練中學習與夥伴們的合作，這是為了將來面臨災厄時的共同作戰必須做的準備。以後不光是東、南兩國，也會安排與其他國家魔法使們的共同訓練。」

「希斯，交給我吧。不管是什麼樣的魔法陷阱，我都不會讓它威脅到你。全部都由我來解決，我一個人就行！」西諾聽完說明後轉頭向希斯克里夫拍胸脯保證。

「西諾……這次訓練是要練習團隊合作，不是個人任務。」希斯克里夫看向旁邊的南國兄弟。

「嗯，主君的英姿我會期待的。」西諾沒把想說的話說完，眼神瞟向就站在身旁不遠處的南國魔法使。

「我、我們也會努力的。」接收到西諾目光的米契爾忽然感到緊張。

路契爾輕拍弟弟的肩膀，安慰道：「今天的訓練我們大家一起加油！」

兩國的老師將他們個別帶開，根據他們平時的表現叮囑練習需特別注意的部分，而後計時一個鐘頭的練習，就在費加洛的發號施令下開始進行。

西諾習慣走在前頭為希斯克里夫開路，而由希斯克里夫做後盾補足西諾沒有瞻顧的部分。路契爾則是跟米契爾並肩同行，在米契爾無意識放慢腳步時，稍微擋在他身前給予安全感。殿後的尼祿與雷諾克斯私下講好盡可能不要出手幫助，讓孩子們有多一點練習機會。

起初進行的相當順利，前面幾個小陷阱都由西諾破壞拆除了。敏銳的西諾發現魔法痕跡，才剛舉起鐮刀，希斯攔住又要出手的西諾，提議讓每個人輪流練習。

往後退開，西諾望向米契爾。米契爾怯怯地上前，屏住呼吸聚精會神感受周圍的環境，接著大聲讀出咒語將地上的石堆擊破。散落的石頭碎成粉末，而後化作灰色煙霧瀰漫在空中。

一行人下意識抬手摀住口鼻，路契爾高喊咒語，從他的魔道具發出一道淡淡的光芒驅散了不明薄霧。以為又輕鬆解決一道關卡的年輕魔法使們正欲歡呼，下一秒希斯克里夫的右腳踝就被後方的藤蔓纏繞住往後拖行，失去重心的希斯克里夫趴倒在地，西諾來不及握住希斯克里夫求援的手，慌張地追上前。

「オルトニク・セアルシスピルチェ！」

米契爾施展魔法斬斷纏住希斯克里夫的藤蔓，彎曲的藤蔓被劈開一分為二，其中一株藤蔓繞過希斯克里夫爬向西諾，而另一株藤蔓則朝向米契爾而來。

場邊的浮士德瞄向費加洛，費加洛朝他笑笑，笑著說孩子們沒問題的，「場上有尼祿跟雷諾在嘛，再不然還有你啊。」

浮士德皺起眉頭，這種多面向的攻擊和前一個關卡相較之下難度提升太多，他有些擔憂年輕魔法使們應付不來。斬斷的藤蔓以雙倍的速率再生，果然他們亂了陣腳，雷諾克斯施展魔法讓藤蔓生長速度減緩，尼祿則是提醒他們四人尋找魔法根源。

希斯克里夫將西諾推開，右手臂被藤蔓緊緊圈繞的他注意到前方樹幹根部的裂縫，呼叫西諾攻擊那個位置。與此同時，路契爾則是為了除去追擊他與米契爾的藤蔓，朝著後方使出魔法。

「マッツァー・スディーパス——」

「オルトニク・セトマオージェ——」

兩道魔法招式交錯，在地面上竄行的藤蔓被青色的魔法火焰燃燒，由於沒有準確擊破佈下的陷阱根源，帶著火焰的藤蔓繼續增生，竟意想不到地朝費加洛與浮士德的方向竄去。

浮士德還來不及使出魔法，雷諾克斯不知從何處飛奔而來，用魔法滅去浮士德與費加洛面前的火焰後轉身背對他們兩人站立，下意識想要回擊。費加洛察覺雷諾克斯異常的舉動，喊出咒語讓雷諾克斯直接陷入昏睡，往前一站使盡全力接住癱軟的雷諾克斯。同時，浮士德與尼祿施展招式破壞魔法陷阱，一瞬間恢復平靜，較年輕的四個魔法使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癱坐在地上轉頭看向依然面帶笑容的費加洛。

「今天的訓練就到這邊，大家先休息吧！下次課程再檢討這次訓練的缺失。」費加洛快托不住身材高大的雷諾克斯，浮士德靠過來幫忙。

場上的魔法使們注意到倒下的雷諾克斯，紛紛跑過來關心。費加洛泰然自若地解釋有時候多人施展魔法時會有些意外，「意外是不可預期的，所以不要覺得是你們的不對，別露出那種表情，雷諾醒了也會感到歉疚的。」

懊惱的路契爾蹲下身握住雷諾克斯的手，浮士德拍拍路契爾的肩膀，溫柔地安慰他：「雷諾克斯沒事的，他可是驍勇的戰士啊。」

在眾人協助下送雷諾克斯回到寢室後，招呼其他人離開，浮士德問費加洛他要多久才會醒來。

「應該不到一個鐘頭就會醒了，你在這裡陪他吧，我去看看那些孩子們。」費加洛說完話便離開房間，順手帶上房門。

浮士德茫然地看著躺在床上的雷諾克斯，小小羊隻們像是擔心主人似的湊到床邊，他往前走近，明知道小羊們也聽不懂，卻還是忍不住出聲安慰牠們雷諾克斯沒有大礙。

放輕動作坐在床沿，浮士德抿著唇，想起雷諾克斯的背影，回憶那段征戰的歲月，雷諾克斯理所當然地擋在他身前任衣衫染上鮮血，而又在戰鬥結束後收起鋒芒退回他的身後。

他盯著雷諾克斯的睡顏，忽然感到好熟悉。決定離開的那天，他也是這麼看著雷諾克斯熟睡的樣子。

——已是四百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