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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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月感受到對方掌心的溫度漸漸消去,原先緊緊束縛在心臟上面的力道被一點一滴地放過,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少了重量他快認不得自己的心了。

他哭著轉頭,往戀人離去的方向走了幾步,換他拉住秋彥。

「全部都是我的錯。」「不要離開我。」「我這輩子只想要你,音樂不要也罷,有你就好了。」「我是真的愛你啊。」

他把自己攤開,不留隱瞞一邊說著,他的眼淚從來沒有停過,他看不清那個他深愛的男人,然後被對方擁入懷中。

「我想從頭來過。」他說。

清晨,雨月看到窗外魚肚白的天色。自從分手以後他偶爾會睡不好覺,這還在他可以理解的範圍內,然而回籠覺所做的夢才是最讓他忍無可忍的。

十分難受,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與夢醒時分後的空虛媲美。

他把臉埋進枕頭裡,原本的雙人床已經沒有了秋彥的味道,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那個人把他個人的所有物完整地帶走,什麼也沒有留下,僅存的氣味也很快就會被濕氣取代,原本的雙人床就該這麼寬敞,雨月已經逐漸習慣了。

他不是不會照顧自己,只是當對方給的戀愛包辦了半個保母的身份時,要自己做事就會產生隱約的疏離感,基本的洗漱過後,他察覺自己險些忘記洗衣機要如何使用。

他聽著洗衣機運轉,坐到地上,望著滾筒帶著衣服與泡沫起舞,想到自己荒唐的夢。

雨月有聽說過,夢是潛意識的一種活動,被理智所壓抑後便會化為夢境在清醒的邊緣蠱惑你,騷動地留下不安的種子,驅使原先不會成真的念頭被實踐。

他莫名憶起舒伯特的魔王,樂曲在他的腦海中流竄著,關也關不掉。

「音樂不要也罷。」雨月悄聲對自己說著,然後笑了出來。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不要音樂。他愛著,比生命更加熱愛著,因此拿音樂跟秋彥在天秤上衡量,他才選了音樂,儘管他深知此生、往後,再也得不到那麼可貴的感情、遇不到這麼好的人,他也心甘情願。

如何成就一次圓滿的分手?雨月從選擇音樂後思忖許久,他的第一次分手做得極差,後面與秋彥的四、五次也沒做好,愛情最糟便是結尾難看、拖拖拉拉浪擲光陰,他跟秋彥佯裝相安無事的那些日子,想起來還是餘悸猶存。

是由對方的擁抱開始的,那就用對方的指尖結束吧。因此,即便他提出了分手的請求,決定權一直都在秋彥的手上。

雨月看著自己的掌心,握拳,又放開。他覺得對方的分手做得比他好太多,值得稱讚一番——美中不足的是他們的視線沒有交會。

眼淚突然落在地上。他看著眼淚,哭得非常安靜。

與你再也無關——實在是最殘忍又使人安心的事實了。他想:我不去在意你的愛恨,你也不必再背對自己的哀樂,或許我們事到如今才第一次平等了。唯一可惜是想請你看著我與我錯身,因為我們都沒看到對方的表情,只記得指尖的餘溫。

雨月明白分手終究太不容易,才會傷害了好些日子。好想請秋彥不要抹去傷痕,但這真的僭越太多,至少音樂會留下吧?秋彥說過他對小提琴投注的心力沒有半點虛假,那麼,至少音樂會留下。

一瞬間他發現,除了放棄音樂,他在夢裡說的都是真的。雨月意識到後,眼淚湧出得更兇,接著笑了。

這是因為從來都是無悔的。

他們的戀愛走到這樣的確是他的錯,他固然想挽留,現實中卻沒有,在夢裡對秋彥說想要從頭來過,絕對不是為了企圖擁有不一樣的結果,僅是想再與秋彥體會那些春夏秋冬,他貪戀的是那些時間,就連殘酷而苦痛的錯誤都是值得的,因此他願意投身。他很高興,為自己的悲傷而高興著,也為自己的高興悲傷著,矛盾溫和地在他體內共處,情感維持著飽滿的平衡狀態,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會是徒勞,他覺得自己被這個念頭輕柔地撫平。

他雙手沒有接住的眼淚依然沿著臉緣滴落,他躺到了帶著濕氣的地上。

沒事的。魔法般的話語。

雨月的眼淚沒有停下,他閉上眼睛微笑著,深吸了一口氣。

何況,他還有音樂。

「晚點來練琴吧。」

除他以外再無別人的地下室,今天也流瀉著悠揚的琴聲。


秋彥放開那隻牽過無數次的手,覺得身上最後的一絲溫涼都寄託在上頭,為了不失去生命的光火,他又牽住了對方的手,將對方扯進懷中。他說不出口,喉頭哽咽著一句話,他費盡力氣才將字句推出體內。

「我——」

秋彥睜開雙眼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春樹的睡臉,毫無修飾的模樣讓他快要笑出聲來。為了不吵醒戀人,他輕手輕腳地起床,為兩人準備早飯。他昨晚留宿春樹家,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戀人本就喜歡依偎在一塊兒,他現在正盡力呵護著自己的愛情,體會跟初戀不一樣的情愫,然後他又夢到雨月了,想到這個事實,他心中湧起了小小的罪惡感。雨月從前就很喜歡揶揄他,若讓他知道他出現在自己夢裡,肯定要被嘲笑死了。

瓦斯爐上冒著青焰,他單手拿蛋敲鍋緣,第一顆蛋便是雙蛋黃——夢到初戀分明是像是凶兆一般的事,他不免覺得萬物都在與他作對。

夢裡他想跟雨月說的是什麼呢?分手當時,他自認為已經把想說的話都說了,實在不明白這個夢真正的的含意是什麼。

雨月曾經用高深莫測的表情告訴他,夢是潛意識在對他說話,難道他對雨月還有什麼想說的話嗎?

「早安……」春樹打著呵欠一邊道早:「起得真早。」

「喔。因為晚點我有個打工,想幫你做完飯再走。」

「你是我老媽啊?」春樹坐在餐桌旁,撐著頭笑盈盈的模樣,秋彥心中湧起一股暖意,轉過頭繼續手上的料理。

春樹打開電視,晨間新聞的聲音徜徉於兩人的空間裡。

平凡人家的早晨或許就是這樣,秋彥想著,家庭環境使然,早晨的電視聲是他童年鮮少有過的經驗,就算有他也懷疑自己那是不是他自己杜撰出來的記憶。由於雨月討厭電視,家裡只有收音機的聲音,再多就是小提琴了。

有時回憶過去,假得如他今晨的夢。

他對現在的生活可以說是心滿意足,直到從那彷彿無垠的痛苦中離開,秋彥才意識到,自己很久沒有純粹地沐浴在無需提心吊膽的幸福中,有些不切實際||原來戀愛可以是這樣的愜意。秋彥跟春樹用完早膳,給了春樹一個吻後離開他的住處,跨上機車的時候想起他的車鑰匙放在玄關,正回頭對方就拿著鑰匙走下階梯。

恰巧。就是這個詞。他跟雨月喪失的協調性,在春樹那兒什麼都不缺。

騎車小心,春樹這樣對他說著。

他還是不知道自己想對雨月說的是什麼。或許一個夢境根本毫無意義,單純的,又一場與刻骨銘心的戀情相關的夢。他現在只是又被那古靈精怪的男人折磨了一回,從回憶中滲透到生命裡,就算兩人已再無瓜葛,仍舊會在心中因為雨月過去的話而有所踟躕,初戀就是他人生的魔王,按照歌德所寫的詞,會在最後把他的生命一同奪去——好在他們懸崖勒馬。不是沒有想過兩個人就這樣蹉跎時間,直到生命的盡頭。他的固執終究會把雨月給馴服,這份固執他寧願稱作愛,他真的很愛,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裡面蘊藏了這樣子的愛情,直到那個相遇的教室,呼吸同一室的空氣,直到第一個擁抱,甚至是最後鬆手的指尖。

紅燈停。

他往旁邊一看,電子看板上跑過村田雨月世界巡迴的廣告,他從前會拍下來傳給雨月,對方有時會回一些狂妄的字句,狀況不好的時候對方會已讀,好笑的是,不管他回了什麼,沒有回什麼,秋彥都喜歡。

有些事情是分手後才懂的,沒有遲來的意思,那必須是分手之後才會理解的。

雨月的家裡沒有被雨月視若敝屣的東西,真正不被需要的,雨月不會留下,正因愛恨分明的個性,秋彥才曉得,對雨月而言,自己從來都是必要的,可是不能得,才會牽連出傷害。還有當雨月屢屢製造分手的契機,自作主張地決定當壞人,都是小聲的求救訊號,明知他們兩個人是救不了彼此的。

雨月的殘酷有著溫柔的影子。

綠燈,該走了。他收回自己的視線。

分手後他真正理解的是,他這輩子都會有小部分的靈魂存載著深愛雨月的記憶,初戀沒有結果,但美好跟傷害全被烙印在上頭。他知道怎麼去愛下一個人,是因為初戀讓他明白,他是能愛的,他掏心掏肺地愛過。

秋彥在催下油門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來自己在夢裡對雨月說的話,真切的,如他對小提琴的愛,發自靈魂的確信。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不會忘記,便也不會再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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