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44


…那年冬天實在難捱,幾次南下的大陸冷氣團就像寒冷不是跑在皮膚上,而是吹進腦袋跟靈魂裡。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從夏天開始,狄子就取消了擁抱爸爸的例行活動,偶爾狄子爸爸硬是要抱狄子時,他也會把手背在身後,像一隻小麻雀。當時狄子爸爸和狄子媽媽都以為那是狄子長大的表現,但到冬天的時候,狄子媽媽才知道,特伊西亞斯(指狄子)不但懂鳥語,也是預言師。

  這世間有無數的父母認為孩子不應該、不必要知道的事,孩子都清楚得很。那天狄子回家時,狄子媽媽給了一如往常溫柔的微笑,一如往常在他耳朵旁邊說話,唯一的變化是,隔天早晨的「今天要做什麼?」(貼在冰箱上的例行公事)沒有擁抱圖了。那夜爸爸雖然仍然睡在他的書房裡,但那是他留在家裡的最後一夜。

  冰箱上的圖裡沒有擁抱的那天清晨,狄子媽媽一如往常準備了早餐及便當。上學前,狄子瞥見爸爸書房的窗台木框邊有一隻死去的綠色金龜,回來的時候他刻意去找,結果綠金龜仍在那裡。這並不尋常,狄子媽媽每天畫圖前會仔細地打掃,像一種儀式。日復一日,那隻綠金龜的光澤沒有褪去,四肢也沒有變動,好像在那邊默默地粉身碎骨死去十次,又意味深長地重生了十次。

  狄子媽媽一開始還撐住自己,但很快地變得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注意到狄子身上所有微細的變化。過去狄子媽媽總是一接過他的書包,就知道今天狄子在學校是愉快還是痛苦,她熟悉兒子甚於自己。這個冬天她因此漏失了一些對狄子很重要的訊息:沒有人願意和她兒子共同分組實驗;數學老師因為狄子拒絕回答問題而彈了他的耳朵,說他是啞巴狗;體育課玩躲避球時幾個男生刻意拿球往他身上砸,大喊:「先把弱的淘汰掉」。

  愛是一種需要強大能量,像鳥類順利換羽所需要的那類事物。愛會鬆弛,愛會失能,愛也會被烏雲遮蔽。此時奧杜邦(與狄子同年)扮演了不為人知的援助角色,牠把巨大的身軀挪到狄子面前,用光澤滑順的體毛吸收狄子的痛苦,用巨大的頭顱溫暖他的胸口。

  那段時間狄子媽媽不斷強迫回想起自己年輕時曾經想要慵懶的、被眷養溺愛的生活,然後讓自己被這樣的念頭反覆折磨,終於沉溺到一個比高山湖還要冰冷的地方。那裡充滿了杉樹的氣味,陽光銳利到她得緊緊瞇眼躲避鋒芒,樹和人的影子在地面都短短的。

  她不再用色鉛筆與水彩畫鳥了,改做單色木雕版畫。那些鳥的顏色褪去,羽翼變成硬直的線條,鳥的神情一律孤單清冷。她一有時間總忍不住去點擊前夫的臉書,然後被那個曾經愛過,並且長久照顧過她的人的生活折磨。色鉛筆散落在桌上,沒有秩序才是唯一的秩序。

  幸好還有狄子。每逢假日,狄子媽媽仍會帶著狄子和奧杜邦到各處山徑尋鳥。只有在聽見臺灣白喉噪鶥發出奇特的笑聲,或一群煤山雀抖落一地黃金屑那樣群鳴而過時,他們三個會相視一笑。

 

  狄子日後回想,他的人生有兩回走入隧道,但只有一回是真正失去恆星。十五歲那年他們不再帶著奧杜邦去山徑尋鳥,牠已經老到髖關節無法負荷過量步行。十八歲那年奧杜邦決心讓狄子獨自面對世界,牠在動物醫院的病房裡撐到狄子從考場回來,用牠巨大、足以容納一家人的愛情與回憶的頭顱最後一次占據狄子的手。狄子把牠抱出來(他此刻已有能力抱起體重減輕了百分之三十的奧杜邦),用這一生中最流暢無比的節奏,唸出一段媽媽書架上一本書裡王爾德的句子:「如果你想要有一朵紅玫瑰,你要在午夜的月光下用歌聲孕育,然後用自己心臟的血去染紅它。」每一個音節狄子媽媽都聽得清楚無比,並且把這段話抄在她的電子筆記裡。

  這一定也是預言。狄子媽媽想。狄子剪下奧杜邦耳邊的毛髮留下,其他的部分則交給火燄,他們把奧杜邦的骨灰撒在常去的那條山徑,那樣牠就可以和他們永久共享鳥聲。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