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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狩獵是苗疆王室的傳統活動,但作為一項消遣活動,連著兩任苗王都對其興趣缺缺,所以過往作為獵場的許多行星逐漸成為隨人民遷徙的群居地。

  不過,儘管是位於邊疆的偏遠行星,此處鄰近中苗地界,所以也稱不上荒蕪。群山間的谷地簇集著幾間小屋,村莊間互通有無,出產的農產藥材還能送到鄰近王城的城鎮交易。

  那天午後,採蔘客回家時,遙遙看見小路上有陌生人向他微笑致意。

  「是單先生嗎?」

  來人眉目如畫,笑語宛轉,單手舉著把扇子遮陽。扇上繪著一幅雪中蒼蘭。

  「在下荻花題葉,冒昧來訪,請先生勿怪。不知能否叨擾一杯茶水?」

  「是王后殿下。」單夸放下裝滿草藥的竹筐,「單某惶恐,還請移駕。」

  他當然見過王后的樣子,從一開始的王婚,直到王后薨逝中原,再到他回歸,單夸沒有錯過任何消息。

  「先生多禮,花就打擾了。」

  主人推開柴扉,院中栽著一棵暗香盈盈的桂花。樹下安著極為簡樸的石桌,三張椅子。角落垛著許多鄉居用物,還有一架架掛曬的藥材。

  主客尚未說話,屋子裡又出來一人,白衣如雪,眉眼都似洗過的新棉,幾乎毫無顏色。

  「好友,你回來……了。」

  這個人他倒不知道。事前的調查竟然還有遺漏。荻花題葉微微一笑,謙和得無可挑剔。

  「不知單先生正在招待貴客,真乃唐突,請諸位恕罪。」

  「這位是……」

  「在下荻花題葉。」

  「是苗后殿下。在下別小樓,有禮了。」蒼白的男人炯炯有神,伸手阻住了身後跟著出來的美婦人,不讓她說話。他們肯定是夫妻。「既然單先生另有要事,我與詩兒不如去村裡逛一趟暮市再回來,也好買些魚肉蔬菜。」

  說著,兩人便攜手去了,那美婦往他們客氣一笑,伸手在院裡撿了個菜籃,泰然自若。

  單夸請客坐定,進屋去泡了茶。茶是新春的嫩尖,一盞清透碧綠,碗是邊緣一圈黑釉的白陶,有股質樸的風雅。王后品茶後先是多禮地稱讚幾句,才說:「千雪王叔提起先生時,王上還以為先生必定山居寂寞。沒想到有如此謫仙般的友人,王叔想必十分欣慰。」

  採蔘人似乎微微一呆,又客氣地回問:「千雪王爺身體還好嗎?」

  「我自中原回來時,王叔已經去了海境,我還沒有與他說過話。」

  「不知蓬蓽何能有此榮幸,得王后殿下幸顧?」

  王后又笑,又喝一口茶。從他與單夸見面以來,他始終都是這樣眉目含笑。

  「當日地門之亂甫畢,千雪王叔為元邪皇所傷,幸得先生救助養濟,方得痊可。先生是王叔恩人,自然也是王上的恩人。但是王上國務繁重,不能踵門謝恩,我便來了。」

  單夸少不了一陣推辭,不敢居功云云。他們兩人都擅長這種雲霧不清的虛話,竟然也周旋了一陣子,王后才忽然咳嗽兩聲,略有不勝之態。

  「王后殿下身體無恙?茶恐怕涼了,且讓單某去換。」

  「這茶很好,先前舊傷沒有完全恢復,從王城出來,有點累了而已,先生不必為我擔憂。」

  儘管如此,單夸仍舊去換了新茶。

  「先生談吐不凡,王叔也說先生恐非凡品,不知何故隱居?」

  「單某惶恐,不過是採藥為業,四處奔走,多聽了些消息故事,聊能應付營生而已。」

  「單先生知道道域四大宗各有武功絕學嗎?」

  「單某一生生長苗疆,未曾涉足道域。」

  「神嘯刀宗的醉生夢死,迅猛無倫,是道域首屈一指的刀法。練到極致時,若不壓抑功體,便會在戰鬥時瘋癲狂殺至死。」荻花題葉慢慢展著扇子又收起,平淡得好像在談論天氣。「仙舞劍宗的傲邪劍法,若搭配血不染使用,在道域是無所披靡的劍法。然而一旦練完全套,便會從日常開始心智扭曲,直到精神崩潰,大腦爆血死亡。」

  單夸靜靜聽著,當他不言不語的時候,那張臉看起來幾乎毫無活人的痕跡,就像一張面具。

  「紫微星宗的分星星流掌,練至一流時只要情緒略微激動便會昏厥,通常會在練到顛峰時運功承受不住而猝死。至於陰陽學宗……」陰陽學宗的學掌淺淺一笑,「陰陽學宗比較聰明,不斷改良怒天之懲,總算避免了直接死亡的問題。但副作用永遠避免不了,必然的結果就是減壽。」

  單夸的眼皮輕微一跳,他在思考。然而,對於這個年輕人,他知道得還太少。哪怕是最智計絕倫的智者也需要更多情報才能做出判斷。

  「在怒天之懲改良之後,最近這三百年來,練成這項絕學的總共只有十二個人。這十二人全部死於壯年,無一例外。我十六歲時開始修練怒天之懲,至今已經過了十年有餘,術法上的副作用也早就出現了。照理來說,我就是那注定會死的第十三人。」

  「王后殿下是想要藉由草藥尋求解方?」

  苗疆的王后坦然一笑。「若是有這麼簡單就好了,那十二位前輩試過上百種方法,終究免不了暴斃。其實,我半個月前開始散功,大概能夠多活幾年吧。不過,誰也不知道我究竟何時會死,術法之奧妙變幻莫測,我得先為後事做好準備。」

  要說到重點上了。單夸不動聲色,添了半杯茶。

  「不過,之前我也已經死過了一次。」然後他說起那日地門之亂的尾聲,苗疆被迫全速撤退,苗王決定自我犧牲,他與御兵韜的默謀,還有最後救了他的那艘舊王艦。

  他敘述得鉅細靡遺,但有關王艦的種種詳情,單夸一介從未搭過任何船艦的平民自然不解,少不得適時插話多問幾句,荻花題葉也好聲好氣的任他提問,又一一回答,直說到他被中原人所救為止。

  「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曲折。」

  「我最後問的那個問題,救我一命的那個程式,設置時間在『叛逆伏誅』之後。」王后放輕了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溫柔:「王上從來沒有殺死北競王,如此看來,救我一命的不只是競日孤鳴,還有王上的仁慈之心。」

  「如此王室秘辛,王后殿下或許不該任意告知外人。」

  荻花題葉帶著薄嗔一笑。「單先生是千雪王叔的恩人,也是王上與我的恩人,如何能夠見外呢?」儘管如此,他說話久了,還是忍不住咳嗽。

  「……我最牽掛的莫過於王上,如果我終究不可避免必須先他而亡,他身邊……能夠照顧他的人,越多越好。如果先生能夠進宮承任御醫,我會……放心許多。」然後王后輕輕一嘆,「我不論做什麼,都是為了他好。」

  採蔘人金珀色的眼睛微微一眨。他全身上下只有此處顯露出一種不合於山居野村的顏色。那樣流動盈彩的琥珀應當是紫綬金貂前,持觴勸酒時,玉翠為軛,玳瑁作冠,正是這樣的豔麗與華貴。

  「單某的醫術,怎麼比得上苗王宮的御醫。」

  荻花題葉凝視他片刻,才輕聲道:「單先生如果不願意,我也不能勉強。只是先生既然救助過千雪王叔,之於王上,自然多了一份親切與可信。如此冒昧來訪,是昊辰唐突了。」


  然後王后道乏,向主人告辭。主人多禮,親自送客,行到院外時,客人指著柴扉下一個籠子說:「冒昧請問,這是什麼?」

  「這是裝鵜鶘的魚籠。此山中有湖,漁夫常用鵜鶘捕魚,籠中裝魚,關上暗門,便能安置五六隻鵜鶘。」

  「這是先生做的?」

  「單某初學,不堪使用,想曬乾了當柴燒。」採蔘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莞爾。

  「可惜。先生若能捕魚,便不用去暮市採購了。」來自王城的遠客也隨之打趣。

  「單某恐怕不愛養鵜鶘。這種鳥被人操使捕魚,卻僅得溫飽,一生都為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折磨痛苦,何必強求牠回到牢籠之中。」

  「先生這話未免頹喪,哪怕天地廣闊自由,倦鳥難道就沒有想要歸巢的一日?」荻花題葉收了扇子,又一攏長袖,「天色不早,昊辰就此別過。」他低眉長拜,幾乎一揖至地。

  「還望先生保重貴體。」


  天色確實不早,日已西斜,不久後將至黃昏。現在回去,明天早上破曉之前能回王城。昊辰一邊想著,一邊看見山下平地處,有人站在田邊的小徑上,望著一棵桂花樹發呆。他按捺不住,便小跑過去奔進蒼狼懷裡。

  「我不是說我自己來就好了。」

  「你出去之後沒半天,我就想你了。」蒼狼一邊抱他一邊低頭親那帶著微香的捲髮,「我自己一個人睡不著。」

  昊辰伸手緊緊摟住丈夫的腰,將臉埋在他肩上。他始終沒問。這道傷痕在蒼狼心裡割得太深,他始終不敢問,你還想見那個沒有死去的人嗎……他救了你兩次,卻不能讓你知道。

  沒關係,總有一天蒼狼會知道的。在一個更恰好的時機裡。

  「昊辰,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能早一刻與你相見,我很高興。」昊辰親暱而撒嬌地親了丈夫臉頰一下,「我也想你。」


  兩人牽著手在小路上漫步,昊辰抬頭時看見剛才在單夸家中偶遇的那對夫婦,隔著小溪,別先生提了滿籠的鮮蔬和一條河魚,還抱著罈酒。他們也瞧見了他,笑著點頭致意,然後婦人在丈夫耳邊低聲說了什麼,他隨之一笑。

  忽然覺得有點害羞,昊辰忍不住用蒼狼遮住身形,低頭走了過去。別小樓既然認得出他,自然也認得出苗王。饒是如此,他也實在不想放手

  蒼狼察覺這些極小的動作,開口問道:「你還沒說,你來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

  「救了千雪王叔的那位單先生住在這裡,我來向他道謝。」

  「怎麼不早說,這樣孤王也來,更顯誠意。」

  「你國政繁忙,這種小事我還能代勞。」

  「那是王叔的恩人,怎麼算是小事。」蒼狼剛想停步,昊辰便將他手臂抱得更緊,「別去,那位單先生喜歡幽靜,我去喝一杯茶已經很打擾了。」

  蒼狼聽話,便不再追究,只囑咐妻子日後若有機會,需帶上他一同前來。


  天色將暮,他們邊走邊聊著閒話,忽然間,昊辰看見一棵樹。「那是芒果嗎?」

  走近時滿地的殘果與黏膩的果汁,蒼狼抬頭看了一會,「想吃嗎?」

  王后滿臉高興的連連點頭,苗王便捲起袖子,俐落的爬上樹。他這門爬樹的功夫是八歲時向千雪孤鳴學的,北競王府每棵果樹他們都爬過。王府裡四時鮮果不斷,千雪王叔偏偏愛吃自己摘的果子,蒼狼便也隨他,摘來的水果若是甜,顧不得自己啃了一口,就趕緊遞去給祖王叔吃。

  「……祖王叔老是說,我們是兩隻小潑猴。」

  「你專心點。」

  蒼狼邊摘邊挑,揀了兩顆最肥最潤的青芒果,熟得都發黃了,然後俐落下地,就著溪水洗淨,又拿小刀去蒂,剝了半顆皮才遞給興沖沖的妻子。

  昊辰一接過來便低頭啃上一大口,吃得唇邊都是芒果汁液,一邊嚼一邊閉著眼睛嘆氣,似乎再也沒嚐過更美味的東西,滿臉都是開心與陶醉。

  「不該讓你自己出門,又不好好吃飯了,餓成這樣。」蒼狼邊說邊用袖子去擦他唇角,滿心說不出的憐愛。然後才忽然想起,這是祖王叔從前擦他臉的樣子,每次王叔一來,他們就會玩得滿臉泥沙。

  昊辰連吃了三四口才緩過來,「我有吃飯,只是看到水果就……想吃。」這之前也發生過。他乍然驚覺。

  蒼狼好奇,便低頭就著妻子的手也啃上一口野芒果。終究是野生的品種,不如那些果園精心育種的鮮甜,餘味有些發酸,「吃一顆就好,回王城再……怎麼了?你的表情……你又瞞我什麼事了?」

  「……沒有。」昊辰忽然無聲笑起來,舌尖舔著唇緣。分明就是又在隱瞞的表情。蒼狼不用長生結感應,光用眼睛看就知道。

  「快說。」

  「不說。」他笑著搖頭,把吃了一半的芒果扔掉,又去洗手。

  起身時,蒼狼猛然抱住他的腰。「快說!」

  「不說!」昊辰被他弄得腰癢,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說,孤王就罰你。」

  「你要罰什……別搔癢!不要!」王后使勁掙扎,苗王卻將他舉在肩上呵癢,任妻子又叫又笑,連聲求饒的時候才放下來。

  「……等回去再告訴你。」昊辰笑了半天,趴在蒼狼肩頭喘氣,喘完才稍稍鬆口。

  「等回去就告訴我。」他吃過這種小虧太多次,早就學乖了。

  「哼。」昊辰笑著哼了一聲,帶著半分懊惱往外走了幾步,蒼狼還未追上,又見他回頭,滿臉是笑。

  「不行,我忍不住了。」

  四周沒有人,只有安靜的田野和暮色,行人都要回家了,他們也準備回家。即便如此,昊辰還是貼在蒼狼的耳邊,帶著頑皮與愉快說出那個秘密。他在道域的時候,從來不多吃水果。剛到苗疆時同樣興趣缺缺。月曾說要從道域寄荔枝給他,那時候不需要,現在看來,最好多寄一點,他要吃上好幾個月了。

  蒼狼聽完之後,想也不想便將妻子整個人橫抱起來。

  「你做什麼?」昊辰又是吃驚又是笑。

  「孤王再也不讓你走路了。」苗疆的王笑得像個傻瓜。

  「放我下來!」他的王后大笑著口是心非。

  「不放!」

  「你難道要這樣抱十個月?」

  「十個月就十個月。」蒼狼任由伴侶調整姿勢,好在自己懷裡躺著更舒服一點。他臉上的笑容是如此深刻而滿足,就像這輩子再也不會有別種表情。「我一生一世都不會放開了。」



結髮綬長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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