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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人發現漂浮在昔日地門通道舊座標上的苗疆個人艙時,艙內剩餘的空氣只能再支撐幾個小時。

  飛艙裡的倖存者最後有意識的日期在半年前,他宣稱自己進入無水汪洋之後只過了幾個小時。個人艙的空氣循環系統與所有功能都停擺了,不可能提供正確的冬眠環境,中原方面馬上安排各種檢查,依舊無法解釋這種怪異的現象。

  在身分驗證之後,中原馬上通知了苗疆。守在萬里邊城的軍長第一個趕到。

  風逍遙見到荻花題葉的當下就衝過去抱緊他,揉亂頭髮,激動得語無倫次,花了一點時間才能清楚表達意思,詢問他這段時間的下落。

  荻花題葉完全無法解釋這六個月的時間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他記得自己進入無水汪洋,然後聽到了鐘聲。那時缺舟應該已經身亡,但那鐘聲卻讓人直覺認為是缺舟在傳遞訊息。

  然後他失去意識。

  飛艙完全停擺,可是他身上帶著的機械錶卻顯示只過幾個小時而已。或許是引力時間膨脹,或許是他在缺舟的引導下確實進入冬眠,這一切都無可解釋。

  然後輪到風逍遙解釋地門戰之後的苗疆發生了什麼事。那天缺舟消滅了魔世通道帶來的大軍,並且造成現任魔世君主元邪皇的重傷。但魔族入侵並未停止,中原、苗疆、海境組成了聯軍抵抗。在多次交戰之後元邪皇身亡,魔族其餘勢力與中原達成和解,回到魔世維持著各國間的平衡。

  「……蒼狼呢?」

  「王上親征的時候有受傷,不過大致上好了。他應該快到了才對啊……」

  「或許他不想見我。」

  「你在說什麼傻話?」風逍遙想也不想地反駁:「你不知道王上有多傷心,有多想你。」

  「如果他很傷心,那麼他就會生氣。或許他不想見我,以免以後又要為了我傷心。」

  「……你是不是覺得,只要先放手,別人放開的時候你就不會那麼難過了?」風逍遙不由得給弟弟一個受不了的眼神。「幸好王上比你堅強多了。」


  荻花題葉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他甚至不敢放下意識中的那面牆。如果蒼狼真的那麼傷心……那麼,為了保護自己的精神狀態,他可能會將這情緒轉變成別的樣子,或許會產生否認,憤怒,或許會責罵他,或許……不想見他,也是可預期的事情。

  到時該怎麼辦呢,無論如何,不管再怎麼委屈,就算被討厭或排斥,都要低聲下氣的道歉,想盡辦法的討好蒼狼……

  他讓自己先做好心理準備,但又不斷試圖推翻先前的想法:蒼狼那麼溫柔,而且擁有超出常人的氣量,他不會那麼自私的。

  中原人一直給苗疆王后進行各種身體檢查,折騰了很久。苗王還沒來,俏如來也不在,鉅子現在人在海境,處理那裡的奪嫡之亂。

  一日一夜過去,苗王還是沒有來。風逍遙親自聯絡,御兵韜說王上已經得知消息並且離開王宮。

  直到隔天午後,荻花題葉剛決定自行回去苗疆的幾分鐘之後,歲無償才急匆匆地衝進病房。

  王后當時剛好換下病人袍,穿上醫院替他清洗乾淨的衣服。

  他們打了個照面,還沒說話,歲無償就衝了出去,換成叉玀進來。她也看了王后一眼,然後轉頭就走。

  究竟怎麼回事……

  風逍遙在門外嚷嚷著:「王上在幹什麼,快點進來啊——」

  然後軍長很沒規矩的抓著自家王上的手臂,硬是連拖帶拉的將他扯進病房裡。

  荻花題葉站在床邊,完全無法理解這是什麼情況。蒼狼幾乎面無表情,閃避著自己妻子的視線,低聲說:「軍長,請你出去。」

  「好好……你們兩個,不要吵架啊。」

  才不會。荻花題葉小聲反駁,風逍遙擔心地多看他們兩眼,才慢慢走出去。

  「……蒼狼。」

  「昊辰。」

  他不能判斷蒼狼在想什麼,他看起來……和以前看起來都不一樣。但是,他瘦了很多。苗王從來就不胖,他是那種身體結實、體態瘦長的年輕人。但如今臉上的線條卻更加明顯了。

  「蒼狼,你怎麼了?」荻花題葉用最柔和討好的方式詢問,並且微微一笑。「你見到我,不高興嗎?還是你在生我的氣?」

  「……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蒼狼伸手扶著病床末端的鋼架,模樣看起來平淡而且毫不激動。「今天這個夢,感覺特別……真實。」

  荻花題葉隱約明白了什麼。「我不是夢。」

  「你每次都這麼說。不過,我還是會醒來的。」

  這就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拖延著不肯馬上趕來,為什麼他看起來這麼平靜……因為他不想讓這場夢太快醒來。那麼,他已經做過幾次這種美夢?醒來是又有多麼失落與悲傷?

  「你摸摸我,我不是夢。」荻花題葉不由得跌坐在病床上。

  「……你每次都這麼說。」

  儘管他們之前仍舊存在著阻絕意識的牆,但蒼狼身上那種強烈的寂鬱與壓抑卻像針一樣次人。

  「我已經學會了,在夢裡越快樂,醒來時越失落。」

  荻花題葉用力低下頭,強迫自己忍住眼淚。

  「你感覺起來越真實,醒來時我越痛苦。」

  儘管如此,蒼狼還是慢慢走了過去,卻沒有碰觸他夢裡那個最美好的部分。有時候,他會在碰到的瞬間醒來。

  已經過了六個月。「你經常夢見我嗎?」

  「每天晚上都夢見你。」

  「不夢見我,會更好嗎?」

  「不,不管有多痛苦,能夠在夢裡見到你,還是比較好。」

  蒼狼在被他伸手觸摸的時候瑟縮了一下,但最終,荻花題葉抓住了他的手。

  沒有醒來,這場美夢仍在繼續。蒼狼感到些許安心,於是主動摸了摸那張可愛的臉。「要是能夠一直沉睡就好了,因為清醒的時候,到處都找不到你。我知道你已經死了,昊辰。但我還是想見你。」

  好疼……意識上的牆在鬆動,長生結感覺到了,它渴望著感情的交流,像頭飢餓的虛弱的狼。

  「你不能一直睡下去,你還有苗疆。」

  「我知道。」蒼狼平淡地接話,「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停止夢見你的,我不喜歡那樣,昊辰。就算痛苦,我也想在夢裡見你。要是連夢都沒有的話,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荻花題葉終於哭了出來。

  「對不起,蒼狼。」

  「是我該對不起,我沒能好好保護你。」

  稍微掙扎了幾秒,荻花題葉踢掉鞋子,主動躺回床上。「蒼狼,睡一覺吧,你看起來很累。」

  「……你總是哄我睡覺,醒來的時候,你就不見了。」

  儘管如此,蒼狼仍舊順從地卸下長靴,小心翼翼地躺上病床。

  「那就不要睡,看著我吧。」

  他單手擦掉眼淚,努力撐開一個微笑,蒼狼的眼神依舊黯淡,就像已經沒有力氣對這一切感到高興。所以荻花題葉安慰地吻他的額頭,輕聲說:對不起,蒼狼,對不起,我再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了……

  蒼狼在柔軟的嘴唇相觸時慢慢閉上眼睛。今天的夢感覺起來特別真實,在某種程度上,他似乎有點失去分辨虛實的能力了。太渴望夢境成真,但是清醒的時候,又知道那不可能成真。

  蒼越孤鳴的性格天生如此,對於痛苦絕不逃避。他能對旁人寬容以待,對自己卻向來嚴格。苗王不能容許自己被悲傷與痛苦拖垮,他肩上的責任太重大了。在地門之後,新的難題隨之到來,魔世的大軍入侵,苗疆馬上投入新的戰爭,而且是更加全面、艱鉅、毫無喘息之機的戰爭。

  苗王全心應付外敵,反而沒有時間沉浸在哀悼與喪妻之痛裡。他無意藉此忘懷痛苦,更不可能藉由殺戮與復仇得到解脫,從頭至尾,蒼越孤鳴都站在克盡職責的角度完成一切。

  在和平到來之後,苗王仍舊鬱鬱寡歡,但他深知臣僚與友人們的關心擔憂,所以成功控制住自己不要表現出悲痛欲絕的模樣。哪怕內在依舊心如刀割、意志消沉,備受自責之苦,但憑藉著自身的理性與良好的教養,苗王打消了周遭所有人的疑慮,將自己照顧得很好。

  但這也將蒼越孤鳴推向一個更為危險的處境。他沒有得到任何實際上的幫助,心中的絕望、悔恨和痛苦無法排解,戰爭結束後便沒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能轉移注意力,他又未曾向大祭司求助,於是那種壓抑的負面情緒便開始傷害內在的長生結。

  在蒼狼意識中的心靈連結被牆保護得很好,沒有因為伴侶處於無法回應的狀態而萎縮,然而主人本身的情緒太過痛苦,為了抵銷這樣的傷害,長生結主動製造了能稍微安慰心靈的逼真夢境。

  這對蒼狼來說最終仍舊造成了傷害。夢境感覺太過美好,醒來時便愈加痛苦。他想克制自己不要再夢,卻又不敢失去這唯一的慰藉。

  直到得知尋獲王后的當下,蒼狼花了一天一夜仍舊無法確認這是現實。在他看來,這只是另一場更加逼真的夢而已。他盡可能延長這種美妙的幻覺,站在病房門口時還派歲無償與叉玀再三確認。為了僅僅是拖延時間,不要讓自己太快醒來。


  吻他的時候,荻花題葉就感覺到了。在牆的後方,長生結散發出受傷的感覺,就像聆聽一隻幼獸的嚶嚶哭聲。

  於是他趁蒼狼稍微放鬆的瞬間,施了最強的操夢術,強迫對方進入無夢的睡眠。

  蒼狼的精神本就十分衰弱,荻花題葉又相當了解他意識上的弱點,這是心靈相通的優勢,於是術法師輕而易舉地探進了對方的腦海深處。

  他用雙手撕開那層迷霧,那堵牆,那隔絕了彼此精神連結的阻礙之物。

  然後荻花題葉感受到了。

  長生結上的新舊傷疤。那麼千瘡百孔、鮮血淋漓。因為無法得到伴侶的回應,因為飽受折磨的心靈再也無法忍受那種刻骨的絕望,蒼狼毫無意識的反覆傷害他們的精神連結,只為了藉此確定長生結仍舊存在。

  荻花題葉忍著不要再次哭出來,努力在心靈意識中伸出雙手,將那虛弱淌血的長生結擁進懷裡。


  黑狼在一片黑暗中徘徊,在焚燒的烈火、冰冷的灰燼中拖著尾巴穿梭,毛皮感到滾燙的刺痛,但最刺痛的是空虛感。他低頭仔細嗅聞每一處蒼白燒焦的殘骸遺跡,絕望而徒勞無功地尋覓著、渴求著、絕望著,尋找他的花。

  『你是我的花嗎?』『我不是呢。你的花叫什麼名字?』

  但是,就算呼喚名字也找不到。他的花不見了。

  到處都找不到。他獨一無二的、最心愛的花……

  舉目所見只有一望無際的黑暗與荒蕪。

  黑狼的毛皮燒焦、腳底也結著血痂,他精疲力盡了,太累了,再也撐不起身體了。

  感覺到極限的時候,充斥著掏空感的身體倒了下去。

  再也沒有力氣。

  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但是,黑暗中出現幾絲裂縫。

  黑狼努力抬起頭,看著那細微的光亮。他聽見轟然巨響,有什麼東西崩塌了。

  那麼美麗璀璨的光芒就像畫軸一樣鋪展開來,就像千萬點流星與煙火,千萬種顏色組成了耀眼的朝陽,帶著狂喜與溫柔的撫摸,就像千萬句訴說不盡的愛語。

  所有生命與溫暖急切地湧回身體裡,宛如潮水沖刷心靈所有角落。

  蒼越孤鳴抬頭時,看見他尋覓了好久、好久、好久的那棵樹。

  天空碧青如洗,明亮而輝煌,沒有一絲塵埃。那是與他的靈魂共鳴的晨曦。

  樹上開滿了潔白的繁花,與燦爛的曦光相映著。

  ……你在這裡啊。你在這裡。

  「昊辰。」


  蒼狼醒來時,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我說了,這不是夢。」

  昊辰用哭過的眼睛對他微笑。蒼狼恍惚地伸手去摸他的捲髮,然後用指尖輕觸臉頰。他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腦海深處,那相連的地方……那麼滾燙的溫柔、關懷與深情源源不絕地湧入,昊辰正在那裡抱著他。

  這感覺太真實、太強烈了。蒼狼試著回應,而他傷痕累累的意識馬上被拉入一個滿懷愛意的懷抱裡,毫無保留地撫慰著他虛弱的內在。

  「……昊辰。」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實的當下,苗王竟然無法控制自己發抖的雙手。

  「是我。我在這裡。」

  「昊辰。」

  「我回來了,蒼狼。」

  「昊辰。」

  「蒼狼,我也喜歡你。不,我愛你。」

  「……昊辰。」

  被呼喚名字的人忍不住發出笑聲,又趕緊用手擦乾臉頰。

  然後門外的風逍遙聽見王上發出非常突然的大笑,聽起來好像他終於看到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似的,就像目睹了某種奇特的驚喜。那最初聽來十分激動,幾乎像是某種喊叫,然後又拉長成為無法停止的喜悅笑聲。花也笑了,風逍遙不會聽錯。軍長轉頭向同僚確認,卻發現歲無償早就偏過頭去。

  「哇靠,你居然哭了喔?」

  「那又怎樣,我又不是叉玀那麼沒血沒淚!」

  「我才沒有!」

  「靠北啊妳也哭了嘛!」

  「軍長根本不用待在這裡!有我們王族護衛守門就夠了!」

  風逍遙看著他們兩個,終於也忍不住爆出笑聲,舉起隨身的酒壺慶祝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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