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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刀脫手時,他想起全部。

  記憶無形無體,卻有萬千重影,紛如潮水。時空與影像交錯著閃現重疊又碎成片片零落散去,大智慧的意識在他腦中展現了無數種可能、無數種假設。

  他痛得單膝跪倒,濃稠的血水湧上堤岸,月凝灣的月光冷如寒霜,他爬上水面,竭力呼吸,骯髒的雙手抓緊岸上紫白交錯的蘆荻。水上有輕舟,舟上有人吹笛。蒼狼王子。那人柔聲說,伸手將窮途末路的王子拉上岸來。你是誰?那個人回答了一個美麗的名字。

  他的雙手滿是髒污。在陌生的小巷裡,他使勁刨挖著什麼,一個黏滿血跡的屍袋。女人冷冰冰的屍體。母親?不,他要找的不是這個。躲藏在裡面的男孩面無血色,他使勁搖著那小小的身體。昊辰,昊辰,醒醒,是我。男孩睜開眼睛時大哭起來。蒼越孤鳴抱著他,像擁抱一個赤裸的傷口。

  像擁抱一團溫暖的火焰。苗王睜開眼睛,看見新婚那天才能見到的裝扮。他的婚禮是一片璀璨的鎏金暖紅。他的王后,掀開絳紅色的面紗之後朝他微笑,他萬分熟悉,帶著那麼坦然的得意與淘氣。昊辰。我……

  我知道。他的王后說:我是為你來的。

  我好想你。蒼越孤鳴伸手抱住他,手指穿過那柔軟的長髮裡。我的心一直在想你。

  你知道我來了。現在,你該醒了。

  苗刀落地時,蒼越孤鳴睜開眼睛。

  千萬種思念與記憶倏忽而逝,只在剎那之間。他真正要見的只有一人,他真正的歸處只有一個。

  無我梵音被毀,無垢之間即將崩塌,恢復自主意識的苗王馬上指揮眾人撤退,搶救負傷者——哪怕其中有許多傷勢是他自己造成的。

  為護眾人,他陷入苦戰,並且堅持壓陣斷後,讓歲無償帶領軍隊開路往中原撤退。地門地氣不穩,在一陣頻繁的地震之後出現更多被困的傷患,於是苗王成了最晚退出佛國邊界的人,肩上還扛著一名受傷的苗兵。

  思能裝置裡的戰鬥還在持續。苗王回到苗軍集結的營地時得到軍師出陣之前留下的錄音,簡潔地告知王在離開地門之後應該了解的狀況。大智慧在停止操控他們的意識之後,將所有力量收回以鞏固地氣與加強精神力量的防禦。地門的異象已經穩定下來,然而,智者們仍在地門境內無法離開。根據欲星移計算的結果,他們至少會被困四個小時。

  御兵韜主張的策略非常清楚:暫時按兵,四個小時之後,如果大智慧獲勝,他們留在地門內的成員會去取得紫金缽,斷絕佛國與中原苗疆的相通狀態。當棄則棄。

  思能裝置必須安裝在地門之內,現在也無法強行將他們救出。

  蒼越孤鳴聽完錄音,對錶確認時間。他坐在營地邊緣,錄音是歲無償從金雷村巫女手中拿來轉交給他的。還有三個小時。

  營地處人來人往,他起身的時候,遠處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他。

  那比大智慧給他的千萬種假設與夢境還要美麗。因為這是真實。

  「昊辰。」


  荻花題葉發現自己無法完全操控王艦的主控程式,因為蒼越不在,所以他不得不從副艙接管指揮權。苗王的飛艦是由數架舊艦組成,副艙的部分曾經屬於競日孤鳴,在那裡他可以用輪迴劫的功力控制飛艦,卻無法開啟全部功能,包括鎖定苗王。所以他將飛艦駛出地門,停在中原地界上,開了自己的飛艦出去接應逃出地門的苗軍。

  地門收納的各方勢力既多且雜,在眾人恢復自己的意識之後,各處爆發了零星的戰鬥。首先與王后碰上的是歲無償,在一片混亂中,他們必須先確認讓苗軍安全離開地門的路線,於是荻花題葉領著歲無償退到邊界,帶往金雷村外可以紮營的地方,再回頭重入地門尋找苗王。

  苗軍的撤退路徑被旁人的戰鬥波及,王后不得不親自處理,然後又是更多傷患,奇特的地震……還有帶著魔氣的魔族。

  地門也有魔族嗎……王后撿了塊破舊的旗幟擦拭沾滿血污的苗刀,發現前路被地震所阻,想繞路重進地門時又被發現更多正在圍攻苗人的魔族。砍殺到最後,歲無償派人趕來找王后,說王上已經退出地門,回到營地。

  他以為蒼越會在營帳裡聽取簡報,沒有想到在路上就會這樣重逢。

  「昊辰。」

  那是蒼越孤鳴的聲音。

  荻花題葉忽然覺得自己很不像話。他身上穿的不是新衣,因為帶的替換衣服很少,頭髮也很久沒有好好整理了,身上都是剛才戰鬥留下的血跡……他一定很醜。

  可是蒼越孤鳴看著他的眼神,就像那些都不重要似的。

  他原諒我了嗎?荻花題葉這樣想著。其實把自己弄得憔悴一點也好,最好為了救人而傷痕累累、虛弱不已,這樣蒼越就一定會原諒他,不得不原諒他。如果有必要的話,荻花題葉可以砍斷一隻手或腳,無論如何都在所不惜。

  「昊辰。」

  他原諒我了。

  那朝他伸出的手代表一切。荻花題葉小跑起來,像實現一種求生的本能,像一頭狼奔回自己的草原,毫無秘密與心機。長久以來的算計、陰謀與如履薄冰都失去意義,他感到某種奇特的一無所有。他輸得一塌糊塗,什麼也不剩下。他一無所有了,但滿懷的執著、眷戀、深刻入骨的思念,卻將他壓得喘不過氣,只有奔跑,只有重新擁有那個人的懷抱才能呼吸。

  他心意已決。哪怕這份柔弱又執拗的愛沒有給過他任何選擇,但荻花題葉清楚地感覺到自己下定的決心。

  「你回來了。」

  先說話的人是蒼越孤鳴。他們深刻地擁抱著,絲毫不在意彼此因為各種波折而沾染上的塵土髒污。「我好想你……我……一直在想你。」

  荻花題葉將額頭貼在丈夫頸邊,貪婪地吸取皮膚上的熱氣,滿足得說不出話。等到可以張口吐出聲音的時候,他聽見自己脫口而出的呼喚:「蒼狼。」

  出於一種道域人的自覺與本能。

  「蒼狼,蒼狼,我回來了。」

  他沒有去思考為什麼。對於一個道域人來說,這是理所當然,不需要思考的事情。

  因為一個道域人就會那樣稱呼自己心愛的人。


  還有兩個小時。苗王已經整理好前線的調動,將傷兵送回苗疆,並且完成預防各種戰鬥的佈陣。他對軍師有信心,但最重要的是,如果地門在意識戰中勝利,就很有可能會繼續未完成的擴張,到時苗疆必須按照軍師留下的計畫安排邊防與隨之而來的戰爭。

  還有兩個小時,現在只能等待。這時王后才有時間處理苗王在地門留下的一些輕傷。

  「……軍師說你身體還沒完全好。」

  「差不多了,中原的醫療艙很有用。」

  苗王坐在簡略王帳的行軍椅裡,看著王后用濕毛巾替他擦拭手上的血。「昊辰,你坐下,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等昊辰安好另一張椅子,貼著他坐的時候,蒼狼才開口:「其實,在你之前,我結過一次婚。」

  王后包紮丈夫手背傷口的動作停了一秒,然後又繼續下去:「我知道。」

  「那位姑娘是東瀛人,她叫……雨音霜。在我登基之前,被追殺的那段日子裡,她救過我,是我的恩人。」

  「嗯,我知道。」但荻花題葉沒阻止他說下去。

  「她的性格直接,不拐彎抹角,勇敢又直來直往,很善良,很美,而且從來不計較身分高低。」

  「難怪你會喜歡她。」

  「但她不喜歡我。他心儀的人是雪山銀燕,你已經見過他了。」

  雪山銀燕是俏如來的弟弟,第一波進攻地門的成員之一,而且順利逃出,沒有被洗腦。苗后與他見過幾次面,懷疑不論地門有沒有洗腦,那顆腦袋恐怕都裝不住什麼事情。

  「雪山銀燕?你確定?」

  「確實如此。」

  這回荻花題葉露出一個有點難堪的不快表情。「……競日孤鳴是不是真的很瞧不起你。派來殺你的人竟然弱到連那樣一個眼睛瞎得徹底的姑娘都能把你救出來。」

  他在拐著彎說笑。蒼狼忍著不笑,還是認真地為雪山銀燕辯解:「他們兩人本有淵源,又相處日久,而且雪山銀燕是史家人,正直不屈、擇善固執、極重情義,霜對他情有獨鍾並不令人意外。」

  荻花題葉笑著哼了一聲,沒有繼續就雨音霜的品味做出評論。

  「……孤王登基的時候,他們兩人還未心意相通。我本來以為……無論如何,當時我請霜姑娘到苗疆作客,在那之後才隱約察覺她對雪山銀燕的情意。」

  「但你向她求婚,她答應了。」

  「不算是答應。她心裡希望雪山銀燕會來。」

  「真是兒戲。如果雪山銀燕不來,你就要娶一個不愛你的人嗎?」

  「我們成婚時,昊辰你也不喜歡我。」蒼越孤鳴答得理所當然,把妻子堵得無話可說。

  「後來雪山銀燕親身搶婚,孤王就讓他們離開了。」

  「……那,他們如今在一起了嗎?」

  「沒有,霜姑娘回東瀛了。我不清楚他們抱持著什麼樣的打算。但是,在大婚的那天,孤王知道他們兩情相悅。」

  荻花題葉閉上眼睛,一邊深呼吸一邊默數到十。「那麼……你打算去東瀛找她?」他明知道不是,但還是要問。如果不能得到答案,便永遠不能感到安心。

  「我沒有任何去見霜姑娘的理由。」

  他睜開眼睛。蒼狼握住他的手。

  「昊辰,告訴你這件事,是為了向你解釋:我就是這樣的人。如果你和其他人在一起更快樂的話,我會放手讓你走,不是因為我對你沒有感情,而是因為,正是因為,我非常愛你。」手握得更緊,聲音卻更加溫柔。「如果我不夠愛你的話,是做不到這件事的。」

  ……真討厭。

  荻花題葉忽然又改變了心意,於是微嗔著收回手,展開不離身的扇子遮住半張臉。露出的眉梢眼角動也不動。「嗯,我明白了。」

  「不過,現在我的想法已經改變了。」

  「嗯?」

  蒼狼似乎完全不介意他刻意冷淡的態度,繼續泰然自若地述說想法。

  「如果現在立場顛倒,你要去別人身邊,做別人的新郎的話,孤王會是帶著苗疆的千軍萬馬去搶親的那個人。那時候,我向霜姑娘說:『如果他真的愛妳的話,就會來阻止妳』,所以,這正好印證了我必須把你搶回身邊的原因。」

  荻花題葉沒有放下扇子,他吃驚得張開了嘴。這麼蠻橫的苗王他前所未見。

  「哪怕你去了魔世,與什麼魔族公主訂了親,要我孤身闖進妖魔海、赤手空拳與修羅帝國麾下所有精兵交戰,哪怕力竭而亡,我也要在血流乾之前把你搶回我身邊。」

  「真是難得見你這麼有自信的樣子,撼天闕要是能看到的話,一定很欣慰。」

  苗王微笑。「昊辰,不要轉移話題。」

  王后不大高興,跳過了羞窘而直接感到惱怒。「那你想要我說什麼?你想要我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嗎?」

  「你信或不信,我都是一樣的答案。」

  蒼狼溫柔地用指尖挪開那面繪著滿樹桃花的紙扇。

  「但你心裡很清楚。哪怕尋遍九界上下,哪怕千秋萬載,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像我蒼越孤鳴如此愛你。」

  扇面後的臉頰浮著紅暈,他實在是瘦了,蒼狼覺得掌心下都是骨頭。

  他的手還是一樣溫柔,荻花題葉閉上眼睛,藉著深深的呼吸嘆了口氣。

  「……最是無計悔多情。」

  「那是什麼意思?」

  荻花題葉沒答話,低頭取出藏在扇骨裡的一柄如針細刀,伸到蒼狼的臉頰邊,從髮圈上割下一段狼毛綴飾。

  「那是什麼意思,昊辰,告訴我。」那分明是對他的回答,但來自道域的詩句對苗王而言實在太難懂了。

  「意思是……」王后取下自己的髮冠,靈巧的手指拆出一條淺紫綴紅的玉串。「意思是,我這一生,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後悔。」他將那條玉串與蒼狼空蕩蕩的髮圈繫在一起。

  「直到遇見你,蒼越孤鳴。」他用指尖托著丈夫剛毅的下巴,像欣賞一個再完美不過的造物。

  「現在,我要叫你蒼狼了。」

  蒼狼摸著頰邊那串漂亮的玉結。這應該有著什麼深刻的意義。

  「為什麼呢?」

  因為道域的婚禮交換的信物不是同心結,而是彼此的髮飾。但荻花題葉完全沒有那個心情解釋,人只有一張嘴,與兩片嘴唇,一旦用來說話,就不能吻他。

  晚點再解釋吧,晚點吧。反正蒼狼總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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