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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榕桂菲的藥物和苗王不辭辛苦的貼身照顧發揮了很好的療效,特別是後者幾乎有求必應的態度逐漸讓虛弱的王后打起精神,也逐漸不滿自己被禁足的狀態。在榕桂菲認為王后可以在寢宮內慢慢步行活動之後,王后得意地下床,他實在無法繼續忍受不論做什麼都要讓蒼狼抱來扛去的狀態了。

  荻花題葉在屋裡悶了一段時日,終於能趁著苗王去處理公務的時候到陽台透氣。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陰雨,今天在烏雲之中透出縷縷陽光,清爽的空氣使人精神為之一振。身為道域的術法師,他非常需要這種自然的能量,於是將躺椅弄乾,鋪上保暖的披肩,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

  他沒有睡上多久,只是短暫打個盹,就被細微的雨絲弄醒。荻花題葉趕緊進屋,換掉衣服,但受寒的身體幾個小時之後就開始發燒咳嗽。蒼狼回來的時候沒有生氣也沒有責罵,依舊無微不至地照料病人,但荻花題葉無論如何都不敢再抱怨無聊或是煩悶了。

  這場感冒來勢洶洶,王后發燒兩天,咳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不是吃藥就是睡覺。那天他睡得昏昏沉沉,本該在開會的蒼狼忽然回來,溫柔地搖醒他。

  「昊辰,孤王要出宮一趟。很快就會回來。」

  「……去哪裡?」他還沒完全清醒,只是下意識地反問,但蒼狼沒有回答,異樣的預感讓荻花題葉警覺起來,「蒼越,你要去哪裡?」

  蒼越孤鳴考慮過要如何說謊,但對妻子說謊毫不實際,只會帶來反效果。「去軍長的兵營。探子回報,他會在今夜子時整點的時候進攻王宮。」

  鐵驌求衣!王后馬上伸手要掀開被子下床,但苗王淡定地按住他的手。「我會解決的。」

  在苗疆消彌外患與內戰、迎來和平之後,減軍是必要措施。王宮並非突然下令,議會經過相當嚴謹的程序執行整個計畫,而軍方的反彈也在預料之中。

  但荻花題葉事前沒有預料到會變成這樣的局勢:逼宮。這種貿然進取的作風不像鐵驌求衣,但無論如何,蒼狼的安危是首要考量,也是他唯一的考量。他需要血,這很容易,軍備資料庫會有存檔,頭髮就稍微困難了一點……風又不在苗疆。

  蒼狼不用問就知道妻子在打什麼主意。「我會解決這件事。」

  「我能一勞永逸。」

  「昊辰,這是我身為苗王的職責。讓我來吧。」

  「……你打算怎麼做?至少,讓我聯絡風。」

  「風兵長早就回來了,現在人在萬里邊城。他麾下有鐵軍衛三分之一的兵力。」

  鐵驌求衣手上也有三分之一的軍隊,全是他自己挑選的心腹。剩下的歸於王軍。荻花題葉有點困惑,「不要懷疑風。你去找他,他會選擇能將傷亡減低到最少的一方……他會選擇你。」

  「俏如來也是這麼說的。但若將戰線延到萬里邊城,就代表內戰。」

  「這不是你挑起的戰爭。」

  「所有發生在苗疆的戰爭,都是苗王的責任,我的責任。」

  「……你打算怎麼做?」王后不得不稍微做出妥協。他既然明白蒼狼的為人,就知道這名王者絕對無法忍受犧牲自己的人民以成就統治的權力。他會用盡一切辦法阻止內戰再次爆發。

  「親自去見軍長。用最快的速度結束戰爭。」

  他是指一對一的單挑。這是苗疆的傳統,鐵軍衛的傳統。拒絕挑戰的人將會背負一生的恥辱。荻花題葉仔細地思考:蒼越有皇世經天寶典,但是軍長真正的實力尚屬未知,而且難保他沒有安排其他助力……不,他一定會做出別種安排確保自己的勝利。

  「我和你一起去。」

  「不。」

  蒼越孤鳴只給他一個簡短的答案,這代表了一切已經不容拒絕。這是屬於王者的決斷。

  「我不能……讓你陷入危險。鐵軍衛內一呼百應,都是鐵驌求衣的心腹,你……」

  「昊辰,我有把握。我知道軍長要的是什麼。他不想要王位,否則在內戰的時候他已經有許多機會。我會回來你身邊。」

  荻花題葉完全不明白他的自信是什麼。他有如此瞭解鐵驌求衣嗎?即便如此,孤身深入敵營,在任何層面上都太過無謀。即便能夠了解君王對子民的愛,但他不明白為什麼蒼狼認為這能成為他的盔甲與憑恃。那是以荻花題葉的性格而言,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明白的事情。然而此刻陰陽學宗學掌的求知慾已被拋在腦後,荻花題葉發現自己真正在乎的問題只有一個。

  「你必須說服我,告訴我你必勝的方案,否則我不會讓你走。」

  「必勝的方案,」蒼狼笑了起來,「就是昊辰你啊。我還要回來你身邊,所以,沒人能殺得了我。」

  荻花題葉被這不著邊際的話弄得滿頭霧水,但蒼狼已經從床沿站了起來,於是他徒勞無功地用瘦可見骨的手拉扯對方的毛邊大氅。「蒼越!」

  苗疆的王俯身用手捧住王后的臉,「昊辰,你相信我嗎?」

  回應他的是一個略帶委屈的點頭。

  「那就等我回來,還有,時間到的時候要吃藥。」

  等蒼越走了之後,昊辰才想到應該施些護身的咒術,給他一些隨身帶著的東西……但是太遲了。守在寢宮門口的叉玀說:「王后殿下,王上說您會等他回來。」

  他必須信守承諾。蒼越要他相信自己,或許這很重要。王后不肯安心休息,光著腳走來走去,像頭焦慮的狼。鐵驌求衣為什麼要選擇逼宮?難道他向風提出合謀的要求,但是被拒絕了嗎?風逍遙不可能接受叛變,那不是他的性格。風為了避免在道域內亂中與花雪月三人相殘而離開家鄉,就算只是為了荻花題葉,他也不可能背叛苗王。

  王后胡思亂想著,拚命壓抑去找蒼狼的衝動。時間到了,叉玀進門提醒他吃藥,然後他在沙發上坐著等待,直到迷迷糊糊地睡著。

  醒來時,他在床上,蒼狼躺在旁邊,睡顏平靜而安穩。天亮了,什麼事都沒發生。已經解決了嗎。他怎麼會睡著呢……昨晚的藥。如果情勢有變,叉玀會把昏睡的他送去萬里邊城,還是道域?

  蒼狼面朝著他側睡,玻璃窗外那一點陽光沒有弄醒沉睡的苗王,卻可以讓荻花題葉仔仔細細地看他的臉。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嗎。荻花題葉對自己感到不可思議,他竟然能夠忍耐讓蒼越去執行這麼瘋狂的計畫。為了不讓任何人喪生,以決鬥解決內戰的計畫。

  蒼越孤鳴身上屬於王者的那一部份太過寬宏深遠,那不是凡人能夠理解的視野。昊辰無法理解蒼越的思考。哪怕兩人心識相連,但在根本上,他們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那種溫柔敦厚,還有王者的愛……他不可能成為這種人。

  蒼越連一名無辜者都不願意犧牲,但自己,如果是為了對方的話,殺多少人都不會覺得可惜。人命只是一個數字而已,他可以讓自己相信這一點。為了決定的事情,殺死多少陌生或熟識的人都無關緊要。在協助夫子對修真院所有人下藥的時候,荻花題葉就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了。

  月說我配不上他。

  看著那張毫無瑕疵的睡顏時,昊辰清楚意識到自己為何對弟弟生氣:月以為,他愚蠢到沒有這種自覺。

  但我早就知道了。我不可能配得上他。

  然而,同時卻感覺到某種不可推卻的力量。

  身體已經沒有必須藉由對方才能消除的飢渴,理智上也非常清楚自己真正執著的人是誰,總有一天必須離開這裡。兩人意識之間的牆未曾放下,他不敢放下。

  但是,這一刻,卻只想留在他身邊。

  荻花題葉深知愛情的奧秘與痛苦,也深信愛情的獨特性。除了玲瓏雪霏,他不可能愛上任何人,他只執著她、只能愛她愛得不可自拔,也只能接受這樣的自己。

  但是,存在於這一刻,不論是緣分、執著、慾望、眷戀或憐愛都無法一以概之賦予稱呼的某種東西,如果不是愛的話,又會是什麼呢?

  明明已經知道結局,一切情感都會顯得虛偽而徒勞,那麼,根本就不應該容許愛情的存在。

  事到如今還可以收回嗎?想到這一點的同時就明確地知曉答案,事情已經如同脫弦的箭、離軌的車輪,完全超出掌握了。內心深處湧起怪異而尖銳的預感,就像月所認為的那樣:無論如何,他都會傷害蒼越。


  鐵驌求衣仍舊擔任軍長一職,雖然減軍的施政並未因此停止,而副軍長率領的部隊也不下軍長。風逍遙從道域回來之後又趕赴中原,俏如來與玄之玄的內鬥還未結束,苗疆不涉入中原事務,副軍長理論上什麼都不能做,所以苗王和王后都不過問他運用特休去中原渡假的時候到底都在做什麼。

  直到他又回來,並且私下聯絡王后想與他在宮外見面。說是想讓他喝海境的百里聞香,順便出宮透透氣。王后身體已經好了很多,又是副軍長的邀請,所以苗王只囑咐他記得戴著圍巾,不要吹風。

  副軍長是熟客,要了一個包廂。王后坐下的同時在桌上放了一枚精巧的裝置,等上面的光圈跑滿格的時候才開口:「百里聞香是什麼?」

  「海境的苦茶。」

  「為什麼忽然想要我喝這個?」

  「我只是想和你安靜的說點話。」風逍遙還是喝自己隨身的酒,「在王宮裡,王會問我特地去見你說了什麼。」

  荻花題葉早有預感,所以他先偵測確認這附近沒有竊聽裝置。「你要問我什麼問題?」

  「那天在中原,事起突然,我沒發現到。後來俏如來告訴我,同樣的咒命七罡字:蘆荻飛花秋帶殺,他在中原就曾經被人用來追殺過。」

  「嗯。」

  「劍宗輔師不擅長術法,眾所周知。就算他手上有天師雲杖,也不可能毫無聲息的使出陰陽學宗的秘術。」

  「嗯,你這麼說沒錯。」

  「你曾經說過,學宗最高級的秘術,譬如咒命七罡字,在道域只有三個人的術法造詣能使得出來,含你在內。」

  「是。」

  「『蘆荻飛花秋帶殺』,是你的風格。」

  「是。」

  「……花痴啊。」

  「你還沒把問題說出來呢。」

  「真要我問?好吧。是你嗎?你為王上解咒,只是為了做戲嗎?」

  「不是我,傻瓜。」我永遠不可能傷害蒼越。

  「就這樣?」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你不能說一句不是,就帶過上面所有疑點。所以是誰,你知道。」

  荻花題葉凝視風逍遙良久。「你知道我前陣子為什麼生病嗎?」

  「修儒說你消耗術力太過,透支了。」

  「我為苗王解咒的時候……為了安全起見,我把咒力強行轉移到我身上才解開,咒命七罡字的殺傷力太過強大,多發作一秒都是危險。因為這樣,雲胎之術受到衝擊,核崩解了……以一般的概念來說,就是流產。」

  此時正好侍者敲門,送來苦茶和點心,這給了風逍遙消化震驚情緒的時間,荻花題葉的手指在茶杯邊緣繞了一圈。

  「我一點都不後悔,只求你不要再猜了。世上有些事情,不知道會比較輕鬆。」

  若在平常,風逍遙會接受他這樣的示弱。但今天不行。在這件事上不行。

  「我們風花雪月四人,都各自教過彼此一些東西……你們三人都懂一點小碎刀步,只有你,我教過最後一刀;你曾經教月陰陽學宗的心法以抵禦邪氣,但是你教了雪什麼,我從來不知道。」風逍遙喝了很多久,眼神卻仍舊清醒而銳利。這是醉生夢死最可怕的副作用,他永遠不可能醉倒。「花,你有愛雪愛到教她這麼危險又狠毒的術法嗎?」

  荻花題葉給他一個略帶悲傷的表情。「我只是希望盈曦能保護自己,如果她不願意由我保護她的話。」

  「……雪要殺王上?」

  「雪,只能做夫子要她做的事情。她是無辜的。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夫子最擅長的不是計謀,而是利用感情操縱人的技巧。」荻花題葉語帶懇求:「現在忘今焉已死,盈曦不會再和苗王有什麼交集,這樣就好。」他不能讓盈曦身陷危險,苗疆不能追究此事。

  「好,很好,」風逍遙一邊說一邊深呼吸,似乎被什麼事情激起了怒氣。「我問你,你當初說過,『為了雪,什麼都值得』,你現在還是一樣的想法嗎?還有,一開始你決定要代替雪生三個孩子,生完之後到底怎麼樣?」

  荻花題葉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提起這件事,不由得投以疑惑的眼神。但在開口回答之前,他忽然明白了。

  「……風啊,你明明知道你改變不了我的心意,問這些問題,知道了答案又能怎樣?為了雪,什麼都值得,這件事情,只有到我死的那天才算結束。」

  風逍遙忍無可忍,他站起身,走到包廂門口卻又走了回來。

  「你這樣,不值得。你除非是瞎了才看不清楚,王上他是世上對你最好的人——」

  「世上永遠不會有人比苗王待我更好了。但雪,哪怕她對我只有苗王的百分之一,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我也甘之如飴。」

  他難道不知道最後一句話,聽起來多麼痛苦嗎?風逍遙這麼想著,但他無法打斷對方。

  「風,我也希望我能讓你明白為什麼我這麼愛雪,但愛……本來就是沒有原因的。我一直如此,也永遠只能如此。」

  「你就沒有想過,王上知道了會有多痛心。」

  我想過。我當然想過。怎麼能夠不害怕。但是……那是盈曦。荻花題葉又怎麼能夠不愛玲瓏雪霏。

  「那你就不要告訴他。」

  風逍遙看著弟弟說這話的臉,他的目光低垂,臉色蒼白,眼神動搖,但是,說出的話語還是一如往常般無情。於是身為兄長的他閉上眼睛。

  「昊辰,你永遠是我兄弟。但我有時候,真希望從來不認識你。這樣,看著你鑄下大錯的時候,我心裡不會像陪你受罪一樣苦。」

  在風要離開之前,聽見花低語:「別……別去找雪,她沒有錯。」

  「她沒有錯,王上又做錯了什麼嗎。」

  荻花題葉看著他怫然離去的背影,不由得喃喃自語:「難道你認為,這一切……對我而言就很容易嗎。」


  年輕的君王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波動。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裡,完全重現了他父親的神情,在思考之間顯得異常深沉,深得像一潭嚴冰。

  如果鐵驌求衣還待在這裡,他會發現這一點。但在風逍遙與王后的談話發展到一個極為私人的程度時,他主動離開了監控室。

  苗王想起父親顥穹孤鳴。他明明知道母親從來沒有愛過他。

  希妲王后從來沒有抱過他們唯一的兒子。母親從未給過他任何微笑,任何溫暖的話語,留存在蒼狼記憶裡的,只有一雙悲哀的眼睛。那麼哀愁,因為她兒子的父親不是天闕孤鳴。

  母后從來沒有快樂過。不論父王怎麼做。她的心活在另一個世界,活在另一個人身邊。

  蒼越孤鳴不知道此時自己的神情與父親看著母親背影的樣子如出一轍。他們對於自己的痛苦完完全全的無可奈何,只能將其壓抑到感受的最深處,用寒冰封實,努力不露出半點痕跡。

  花了一點時間刪除那些影像與聲音的紀錄,然後苗王離開白日無跡的情報站。看來鐵軍衛尉長有很多情報都是用類似的途徑得來的。

  「這件事情,軍長是瞞著副軍長做的?」

  「是。」

  「那以後也不要告訴他。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苗王沉著地想了想,「讓風逍遙回萬里邊城吧,孤王最近不想與他見面。」

  「是。」

  「……軍長忘了此事吧。以後,再也不必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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