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



  羅賽琳的老家東邊是海,西邊則是看不見盡頭的原野。

  進出南邊海灘與北邊港鎮的主要大路都往原野去,羅賽琳知道他們連到同一條南北向的國道,從學校黑板上的地圖,她也知道原野的盡頭是綿延出國家邊境的山脈。但她從沒親眼看過國道通往的地方,也不曉得原野盡頭逐漸變成山會是什麼模樣。

  海港和海灘除了靠內陸的公路以外,在沿海也以一條雙線道的馬路聯繫著,就是羅賽琳家門前的那條。他們都坐落在同個海灣裡,所以只要有心看,就會發現在這海平面並不是那麼長,跟隨著它的視線會比在他處更早遇到陸地。羅賽琳從未見過面的祖父生前在漁港工作,父親則在觀光區召集客人,開船到外海帶他們去看海豚。

  這裡的海灘不大,會來的客人多半來自鄰近的縣市,沒有時間或金錢負荷更加北邊的觀光假期,只是想要一個週末裡可以躺下曬太陽和戲水的沙灘而已。小孩們並不特別喜歡和遊客打交道,特別是因為海灘沿岸的商家,老出來驅趕聚在附近的青少年,認為他們會讓客人不願意靠近。馬提歐曾經大聲的對驅趕他們的老闆娘說:「太扯了,這明明就是我們的海灘!」

  但羅賽琳喜歡和遊客說話。這裡道路簡單,可是建築單調,沒有地標,不熟悉路還是可能會拐錯彎、走錯方向,有時候可以遇到一兩個詢問她某間旅館或餐廳該怎麼去的人。他們通常會在櫃檯買個飲料或糖果給她當報酬,不過沒有的時候羅賽琳也不在乎,她還是會告訴他們日出的時間或這兩天的氣象預報如何。

  羅賽琳的父親與大多數旅館及餐廳的老闆關係不錯,他們一夥人做了一張寫有附近景點、服務和餐廳資訊的傳單,夾在櫃檯的桌墊下或隨鑰匙交出供客人參考。馬提歐覺得不可思議,他認為一天就可以把這個鎮走完,根本不需要什麼傳單。羅賽琳猜測這就是為什麼馬提歐不討那些大人喜歡的原因,他們知道馬提歐看不起他們的工作。

  羅賽琳為馬提歐感到可憐,因為羅賽琳總是能自由來去那些爸爸熟識的店家。夏天他們會讓她佔用旅館前台的一張座椅吹冷氣寫作業,借給只穿著泳衣就跑到海邊的羅賽琳浴巾擦乾身體,讓她跑腿,給她額外的點心和零用錢。

  羅賽琳上小學一年後,家裡人就把腳踏車的椅墊降低,讓她騎著去上學。當時的羅賽琳還需要蹬腳才能騎上腳踏車,牽著車走時總會傾斜一邊。回想起來,這確實有點不公平。

  事情的開頭應該只是他們的母親和馬提歐在跟彼此賭氣。有時候羅賽琳和馬提歐一早就會吵架,吵得太兇,馬提歐會扔下羅賽琳就離開,讓羅賽琳在家門口大哭。好幾次媽媽得放下手邊的事情,帶羅賽琳去學校。媽媽想教訓馬提歐,說他不願意負責就不能擁有腳踏車,誰知道馬提歐乾脆算了,寧可再走去鄰居家找他的朋友,搭他們的小貨車上學。媽媽拉不下臉道歉,爸爸也說「對那小子太好他以後只會越來越誇張。」所以腳踏車就變成了屬於羅賽琳的東西。

  當時他們的爸爸還在和卡達琳娜冷戰,羅賽琳曾經聽過奶奶對爸爸說:「你不要遷怒給馬提歐。」不過爸爸說奶奶在胡說八道。最後誰也沒有跟誰和解,卡達琳娜收拾了驚人的少的行李離開,馬提歐則開始會晚回家,刻意地錯過晚餐。

  有了腳踏車之後,羅賽琳可以輕鬆的來去所有她知道的地方,不必再等任何人有空帶她去哪裡。她說謊早上要幫老師的忙,提早出門,想要騎車往原野去。早晨的原野感覺很奇特,彷彿還沒醒來。當她這麼對奶奶說的時候,奶奶告訴她這只是因為羅賽琳已經太習慣浪聲而已,但羅賽琳覺得不是,原野並不是缺乏聲響,只是像是沉睡時的呼吸一樣,比較細小。羅賽琳在安靜的路上騎了很久也沒有見到任何東西,甚至沒有一台車,這讓她有點寂寞。還沒抵達回過頭看不見海的地方,羅賽琳就必須掉頭,她不想遲到,免得老師聯絡家裡引起麻煩。

  後來她還是遲到了,羅賽琳騎得比自己想像的更遠,折返再往學校去花了太多時間。她謊稱早上睡過頭,可是媽媽沒空載她來學校,老師只揮了揮手就讓羅賽琳回位置上。當時的老師是個隨和的人,而且羅賽琳討學校大部分的老師喜歡。還在學校的兄弟姐妹中,馬提歐是叛逆的那個,羅賽琳相比之下偶爾調皮但可愛聽話。

  羅賽琳還想往西去,她不斷想起那個早上安靜的原野,覺得自己走得不夠遠。也可能是時間不對的關係。

  羅賽琳家裡沒有明確規定的門禁,但索菲雅還在時他們全家人會一起吃晚餐,除了他們的父親偶爾會留在鎮上和工作上的夥伴喝酒而晚歸。羅賽琳遵守這個習慣長大,也總是在天黑前回家。她不曉得爸媽會對突然晚進門的自己怎麼想。他們沒有特別對馬提歐說什麼,但羅賽琳知道他們並不開心。

  馬提歐開始在港口那邊的鎮打工。第一次講起這事時馬提歐說他放學後很無聊,羅賽琳則猜他還想要名正言順的理由不必待在家裡,避開海灘則是想降低碰見爸爸的機會。當羅賽琳和朋友四處亂晃時偶爾會遇見他,他們要是看到彼此,馬提歐會假裝不認得她。

  不過有一次,是馬提歐在街上主動出聲叫羅賽琳。出入港口的船隻很大一部分是運貨的,港邊的鎮上常有貨車司機或運船人員出入,當被那名細瘦高挑的男人叫住時,羅賽琳猜想他也是其中一人吧。

  她覺得男人很怪,不喜歡對方說話緩慢的語氣,像是把羅賽琳當成小小孩,也不是很相信對方真的想要她腳上索菲雅跟卡達琳娜都穿過的鞋子。那「你為什麼要跟著他走呢?」後來馬提歐這樣罵她,「也太笨了吧!」羅賽琳覺得很委屈。她想要辯解但想不到理由,她沒有遇過這樣的人,她只是想看看對方是不是真的有東西要和自己交換,她覺得自己想要就可以掉頭跑掉。

  結果羅賽琳沒有自己逃跑,當那個男人抓住羅賽琳的手時,還是從對街一邊大喊一邊跑過來的馬提歐阻止了對方。馬提歐的聲音讓其他的路人都回過頭來,那個男人馬上撒開手,跑往他就停在不遠處的廂型車。馬提歐一按住她的肩膀,羅賽琳就轉身抱緊他。壓迫著腦袋的東西隨著車子駛遠的聲音一下撤走,羅賽琳才覺得害怕,就這樣哭了起來。雖然那個年紀的羅賽琳已經不太會哭了,從她不需要坐在馬提歐腳踏車的後座後,他們也很少擁抱,但馬提歐還是很習慣一樣,一邊輕拍羅賽琳的頭一邊罵她。

  馬提歐那天打工翹了班帶羅賽琳回家。因為羅賽琳堅持,所以他們一路牽手,回家後誰也沒跟家人提起這件事。

  在夜裡出門的機會發生在幾天後的晚上。夏天快結束了所以天黑得很早,媽媽剛要開始準備晚餐時接到那通來電,羅賽琳正在開客廳裡的燈。

  電話那頭的人聲音不小,羅賽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他說馬提歐偷了自己店裡的東西。媽媽掛上電話前不斷道歉,熄了爐子後又快速地和還在工作的爸爸通了電話後,拿起機車鑰匙要出門。那天奶奶在鎮上教友的家裡,她是家裡唯一會週週去教堂的人,偶爾會留在鎮上跟朋友聚聚。媽媽要羅賽琳去找他們的鄰居吃晚餐或開櫥櫃看看之前買的餅乾還有沒有剩。 在她都跨上機車時羅賽琳才跑到前門拉開嗓門問:「那我可以騎車去找埃爾瑪嗎?」羅賽琳得到了聲匆促的好。

  羅賽琳不擔心馬提歐的事,她想要是有什麼誤會,爸媽過去就能釐清了。

  埃爾瑪住在靠近海灘的地方,羅賽琳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踩著踏板抵達她家的庭院。當羅賽琳從開往廚房的紗門外大喊時,埃爾瑪家的晚餐還沒開始,但她告訴埃爾瑪的媽媽沒關係,指著廚房桌上準備好等會填到派皮裡的肉餡,問她可以吃一點當晚餐嗎?「你很趕時間嗎?」埃爾瑪的媽媽有點失笑,但她還是烤了兩塊餅皮,讓羅賽琳配著,和埃爾瑪一起在客廳看電視解決了晚餐。

  羅賽琳謝謝埃爾瑪的媽媽,拒絕要她留下來等埃爾瑪的爸爸回家,用車子送她回去的邀請。她說她是騎車來的,「騎回去很快的。」她在往家裡路上的第二個路口左轉,往西邊夜色漸濃的原野去。

  濱海道路旁雖然也立有電線桿,一路走過羅賽琳家的門前,但路燈僅在進出小鎮數公尺的地方就停下,往原野方向的窄路更是數里沒有一整燈。那是羅賽琳第一次這麼晚還獨自待在屋外,看著腳踏車微弱的頭燈照亮一小段的前路。

  那晚的天空非常乾淨,在一望無際平整的平原中間,星星顯得格外的低,遠比羅賽琳從自己的窗看出去的還近。後來她才在一個以棲地介紹動物的書中讀到,這裡的生物多半在夜晚活動,當時的羅賽琳只奇妙地感到雀躍,明明以她的視力是不可能捕捉到一片漆黑裡的草原裡有什麼活動,她卻莫名的篤定,這才是原野醒來的樣子啊。

  她開心的踩著踏板,在黑夜的原野中裡幾乎無法確定自己是用什麼樣的速度在前進,讓羅賽琳產生某種奇特、親密的錯覺,好像在這裡只要她想,怎麼樣的速度都可以達到。

  打破這個幻想的是一輛從前方駛近的車。它出現的並不唐突,在毫無障礙的路上老遠就能看到車燈,但當羅賽琳能夠辨識出那是一輛廂型車時,卻突然的恐慌起來。她以往不會這樣的神經質,可是現在她身在荒野裡,獨自一人,注意到時已經遠遠超過她曾經深入原野的距離。那輛不斷靠近的車相比周圍的草原,顯得太快太亮太吵。它讓她害怕。

  羅賽琳沒有想太多就把車頭一拐,衝進了草原裡。車輪一離開道路,車身就因為崎嶇的地面大幅震動,羅薩琳使勁想抓穩把手的虎口被震的發麻,稍微鬆手車子便失控,朝比羅賽琳還高的草叢衝去。車子摔到地上時前燈熄滅了,倒在不遠處的羅賽琳將頭扭向腳踏車的方向,想著,太好了。

  不遠處車聲伴隨著大聲響的廣播呼嘯而過。聽著它遠去,羅賽琳吐出一直屏住的那口氣,翻過身面向夜空。這個角度看出去的天空甚至更大,她唐突地想。嘴巴裡有血的味道,她舔了舔,找到自己咬破的傷口。

  秋天要來了,背部與手掌下貼的土感覺帶有濕氣,但距離這裡會下雨還要再等上一段日子。夜裡的氣溫掉得多,如果羅賽琳是和父母出門,大概會被催著套件外套,現在躺在被自己壓倒的草中,她覺得夜裡的涼意很舒服。羅賽琳盯著夜空,聽自己心跳的鼓動逐漸緩下來,融入周圍的蟲鳴中,呼吸也是,漸漸變得又輕又慢。如果就這樣閉上眼睛,應該會睡著也說不定。不知道為什麼,躺在這裡,羅賽琳覺得很安全。

  就在要闔上眼之際,羅賽琳聽到它的腳步聲。很輕,不會是人,也很近。它在近處繞著羅賽琳打轉,從躺著的地方羅賽琳無法從草叢裡找出對方的身影,但她可以聽到,她知道對方在。這奇妙的不令羅賽琳擔心,也許是太累了也說不定。羅賽琳輕聲對它說:「嘿。」腳步聲馬上停下了。儘管看不見,羅賽琳想它並沒有離開。

  回家的路上,羅賽琳一直覺得有什麼跟著自己走了好長一段距離,直到抵達濱海的道路為止。她無從確定起,只知道自己不覺得害怕。

  進家門前羅賽琳看到車子和機車,知道其他人已經回來了。她繞一圈想從廚房的門進屋,希望不被發現,祈禱他們也不過剛回家而已。在推開門前她聽到父親憤怒的聲音。

  「還是打算不說話?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有什麼問題!」

  羅賽琳輕手輕腳地進屋,卻看到媽媽靠在廚房的門口,憂慮的望向客廳。別無他法,羅賽琳走上前去,媽媽看到她時被嚇了一跳。不過比起沾滿砂土的衣服,羅賽琳想媽媽只是驚訝她怎麼在這裡,像是她一時忘了羅賽琳應該在屋裡一樣。

  「你上哪去了!弄的這麼髒!」她壓低聲音斥責,羅賽琳也跟著用氣音說:「回來的路上沒仔細看路,摔倒了。」

  「不好好唸書!不好好工作!手腳不乾淨!」父親突然提高的音量打斷他們的低聲交談,「索菲雅像你這麼大的時候——」

  然後是東西碎裂的聲音,緊接著馬提歐的大吼:「我不是索菲雅!」

  羅賽琳皺起臉聽爸爸怒吼馬提歐的名字,開始猜想究竟是客廳的什麼被砸破了。媽媽摟過她的肩膀,指示她用廚房的水槽把自己清乾淨一些,就安靜的回房去。他們會沒事嗎?羅賽琳問媽媽,但媽媽只是皺眉,告訴她:「別擔心這些。」

  那晚羅賽琳在樓下的爭吵聲中入睡。她睡著後在床上翻來覆去,作了許多夢,其中一個特別開心的,是她在晚上的原野奔跑,那晚陪著她回家的什麼也在,和她一起在草原裡追逐玩耍。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