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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拉漢在受害者的腹腔內找到一個五公分的夾鏈袋。


他盯著近乎失去人形的屍體——由三名女性的軀幹拼湊而成的腐敗人形——在新的化驗盤上擺放濕潤而黏稠的物證。


在物證下貼上黃色的數字標籤,新來的助手喬治皺眉,欲言又止地盯著手術台。他知道自己應該快點把證據放到鑑識組的推車上,等待薩拉漢的下一個指示,然而,他的視線卻像受到某種力量的牽引,完全無法離開受害者的臉。


注意到助手的異樣,薩拉漢先行開口:「怎麼?你認識我們的受害者嗎?」


「……她很像我以前的鄰居。」喬治遲疑的低語,半响,痛苦地別開視線,轉向薩拉漢投以迫切的眼神。「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她是誰的,對吧?」


薩拉漢聳肩,轉手抬起受害者的下巴,撥開那溶解成漿的唇。大量潰爛的口腔無物,咽喉處堵著一團褐綠色的黏液。


幾隻半透明的蟲子爬出黏液,沿著口腔壁往薩拉漢爬去,但他僅是面不改色地拿起鑷子,在受害者軟化的牙齦中攪和。抽手時,他舉起鑷子,露出乳白色的戰利品。


「喔,親愛的喬治。」露出帶點得意與調侃的笑容,薩拉漢將牙齒放到托盤上,「你該問的是:『我們能在明天前知道她的身分嗎?』」


※※※


進入員工餐廳,薩拉漢端著蜂蜜牛奶和堅果麵包落座。對面坐著一臉疲倦的傑克.帕金森。身為本區唯三的法醫,長期過勞的傑克面色鐵青、雙眼凹陷且充滿血絲,加上烏青的黑眼圈,勘比驚悚片中的殭屍。


薩拉漢憐憫地看著這位唯一能夠容忍屍臭的同事。「早安,傑克。」他微笑,撕開乾癟的堅果麵包,將一半放進傑克的肉食餐盤裡。「你的案子進展如何?」


傑克效仿馬匹吐了一口氣,快速撥動的嘴唇發出一陣奇怪的連音。「好極了。」他拿叉子戳了戳餐盤正中央的豬肉香腸,「好到蒼蠅看起來都比這些肉好吃。」


揚起嘴角,薩拉漢同意地點頭。「是啊。綠頭蒼蠅炸過後應該挺美味的。」


傑克漫不經心地哼聲,提起叉子,揮舞叉鋒上的油膩肉製品。「你那邊呢?我聽說你昨天——今天凌晨接了個案子。」他張口,粗魯地咬斷肉品。黏稠的油漬隨之噴濺,汙染整潔的白桌。


「多虧了奇雅各,我在大半夜看了一群溶解的美少女『們』。」薩拉漢轉身,和隔壁桌的鑑識人員要了幾張紙巾。「我都懷疑她們死後被放在蒸氣室裡面……你知道的,侵犯。」


「喔,總有男人不計一切代價跟女人上床。」


將紙巾遞給傑克,薩拉漢搖頭,把剩下的麵包投入杯中。他看著在牛奶漸漸分解的澱粉食品,緩聲:「可能是女人犯的案。」


傑克一頓,錯愕地眨了眨眼。半响,他放下吃到一半的香腸,站起身子,越過桌上的餐盤,意味深長地湊到薩拉漢面前。


「你是說,可能是某個……女人的興趣?」


見薩拉漢點頭,傑克洋洋得意地拍了一下大腿。他看向餐盤裡的培根,慢悠悠地坐回位置上。「塔莉安碰過類似的案子。」


聽到另一位女法醫的名字,薩拉漢抖了一下。


「塔莉安是位很迷信的女士。」他抿一口蜂蜜牛奶,彷彿這麼做能掩飾他的動搖,「她會為了『緣分』……你知道,東方的那種東西而介入。」


傑克挑眉。「她會是個好幫手。」他把剩下的香腸塞進嘴裡,口齒不清的續道:「但不是個好情人。」


薩拉漢輕咳一聲。「總之,我晚一點會跟奇雅各碰面……你有甚麼要跟他說的嗎?」


「喔!有的!確實有!」


傑克抿直沾滿油漬的嘴角,豎起食指,敲了敲右腕上的手錶。「麻煩你跟諾杰.奇雅各說,不要選在大半夜跑來找我談工作的事。」





奇雅各抵達鑑識中心時剛過三點,距離報告出爐還有一小時。於是他先繞到附近的咖啡店點了一杯擠滿鮮奶油的摩卡慰勞自己,等到時間差不多了,才帶著喝到一半的咖啡走進辦公大樓似的鑑識中心。


奇雅各在冷得像是停屍間的大廳找到薩拉漢的身影。只見薩拉漢舒展那骨節分明的五指,擰轉角落的飲料機把手,推動卡楯,在馬克杯中添上濃郁而苦澀的黑咖啡——那種奇雅各絕對不會喝的東西——才慢條斯理地轉頭,向奇雅各投以一抹讚許的笑。


奇雅各迅步走到薩拉漢身邊。「嘿,格羅茲尼!你怎麼在喝這種鬼東西?喝這種垃圾不如繼續喝你的蜂蜜牛奶。」他調侃地碎念,翡翠色的視線卻在薩拉漢敞開的襯衫間徘徊,止於凌晨未見的吻痕,「提早到有什麼獎勵嗎?」


薩拉漢揚眉,漫不經心地抿住杯緣,片刻,一字一頓的開口:「是的,當然有。」


奇雅各抬起頭,對上薩拉漢微微低垂的眼。雪藍色的眼流漏著難以言喻的情愫,讓他一度忘了呼吸。「……什麼?」


「你可以提早知道受害者的狀況。」


薩拉漢盯著透露失望的奇雅各,笑臉盈盈地淺啜咖啡,隨後轉向一旁的逃生梯。奇雅各跟在後頭,在他的帶領下走進病理學家的辦公區。


他們在解剖室前的隔離區更衣,戴上口罩和鞋套,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進門前,奇雅各突然叫住走在前方的薩拉漢。


薩拉漢轉身,狐疑地注視著他。


「你有什麼可以提前告訴我的事情嗎?」奇雅各說完,懊惱地抓了抓後頸,改口:「我是說任何關於受害者……需要讓我有多一點心理準備的事。有嗎?」


沉默片刻,薩拉漢點頭。「屍況沒什麼太大的變化,但……」他沉聲,「如果我猜得沒錯,接下來還會找到更多受害者。」


「就這樣?」奇雅各嗤笑一聲。任何人都看得出這次的案子絕非意外,以謀殺為前提,連續犯案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薩拉漢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卻是不置可否地聳肩。「當然。」他將咖啡擱置在門口的矮桌上,再次邁向解剖室,「你確實太晚找到『她們』。值得慶幸的是,受害者被扔在室內而不是曝屍荒野。」


聽到這裡,奇雅各不禁鬆一口氣。「線索都有留下?」


「至少沒有被狗啃過。」


奇雅各一愣,垂下肩膀,沉默地跟進室內。穿過門口的防塵布,一股惡臭撲鼻而來,使他反射性地乾嘔一聲,方才走向手術台上的受害者。


受害者身下墊著一塊防止沾黏的布料,腳邊則立著一張寫了三組編號的紙卡。奇雅各知道那是分別寫給三名死者的編號,然而,他的視線卻離不開編號最下方的塗改痕跡。


奇雅各在這行打滾三年,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狀況。


「你很在意?」


薩拉漢的聲音拉回奇雅各的注意。他看向打開看片機的男性法醫,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其中一位受害者是孕婦。」薩拉漢點開電腦裡的X光片,點亮黑白主體的腹腔投影,隨後指向下腹的彎月形白影。「因為還未足月,討論後沒有列入受害者名單。」


他換了一張拍攝髖骨的X光片,續道:「其中,頭、軀幹、下肢體各是一名受害者。因為下肢體仍保有骨盆,可以透過恥骨聯合分離的狀況確定另外一位受害者曾有懷孕史。」


奇雅各突然有點反胃。他盯著被稱作恥骨聯合的位置,坐立難安地拉了拉手套,「該不會……是專門找孕婦下手吧?」


「搞清楚這件事是你的工作。」


輕描淡寫回應,薩拉漢從電腦桌的抽屜裡拿出一本薄荷色的資料本,翻開受害者的檔案。三名受害者的照片並列,夾在紙張邊緣。其中兩名受害者在市中心的清教徒醫院有過就診紀錄,外觀年齡落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笑容可掬且陽光,是很典型的白人女性;僅有頭部的受害者只有一些簡單的資料,但與另外兩人一樣,都有一頭棕紅的長髮。


奇雅各的視線在半溶解的面容側拍照與另外兩張照片間來回,最後轉看解剖台上的容顏——腐敗的程度遠比照片,但在事發之前,她也曾是青春洋溢的女性。


闔起書頁,不知不覺接過資料的奇雅各轉手,小心翼翼地將其夾好,才向拾起手術刀的病理學專家點頭。與此同時,叫作喬治的亞裔助手推著一台小推車來到薩拉漢身旁。


薩拉漢以刀鋒指著推車上的兩個夾鏈袋,語調慵懶的問:「如何?」


「跟你判斷的一樣,但是含有木漿。」喬治一邊報告一邊繞道手術燈後方調整光照,當光集中在受害者身上時,一隻手輕柔地按住受害者的腹部。


只見薩拉漢若有所思地沉吟,輕哼一聲,便將刀刃抵向受害者的腹腔。溶解的軟組織附上刀鋒,隨著俐落的切面滿溢,沾染青綠色的醫用手套。


青色與紅色混合的膏妝物累積在腹腔底部,其所帶有的刺鼻氣味像是累積多年的化糞池,嗆得令奇雅各與喬治不禁犯淚,唯有薩拉漢能面不改色地探索內部、進行採樣。


「凌晨時,我在這附近拿到第一個夾鏈袋。」薩拉漢說,「另一個則在咽喉處。剛剛鑑定回來,確定裡面沒有毒品,但有木漿。」


奇雅各才剛眨掉生理淚水,又被薰得眼眶泛紅。「木漿?那是甚麼?」


「常見的造紙材料。」將裝好的樣本交給喬治,薩拉漢湊向奇雅各,打趣地打量那殘留眼角的淚痕,「或許,裡面曾經放過某個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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