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



「我明白了。只要有人想從你這獲得保費,就要先跟對方索取代價;不管是什麼都行。小到糖果餅乾,大到槍砲彈藥,只管提出來就對了──這就是萬聖節。無恥一點也不會被說是壞孩子的節日。」

他們一身狼狽,在作為中繼點的小城被迫停留。

等著最後尚未歸隊的Vash期間,Wolfwood的菸癮似乎犯了。踏著腳跟時不時歎息、不見片刻停歇。

小安從未見他好好將一支菸抽乾,更別提維持香菸筆直的模樣;折成各種直角的菸支像一些難以破除的情緒,略顯焦躁的行為與其說發洩,倒像某種習慣、一種確立形象的表現。

遠處的街頭藝人彈著輕快的節奏,曲折的紙菸在嘴邊左右反覆。Wolfwood唇線的弧度因回憶混合悲傷與快樂的過往,顯得不那麼堅硬而疏離;染上情感的面孔顯現幾分溫柔,卻矛盾得與肢體語言衝突。

「無恥是什麼意思?」小安不甚在乎Wolfwood於身旁落坐後的視線。雖說對方總結時用詞微妙,但大體上萬聖節乞糖確實是向人索要的年度活動。

「就是任性。」Wolfwood乾咬著菸,慢悠悠地解釋:「任性會隨著時間被約束得銷聲匿跡。每個人都該在有限的時間內好好利用它,將它的價值發揮到淋漓盡致。」

小安似懂非懂地沉吟片刻:「Vash哥哥也一樣嗎?」

「你問那傢伙嗎?」Wolfwood吐出一口氣,像聽見了有趣的發言敞開笑容:「他就是個笨蛋,比你那兩個哥哥還要嚴重得多。」

小安皺了皺眉頭,思考這話究竟是褒是貶;但鑒於天生敏銳的直覺,他姑且當作是罵人了。

「可是他們高中畢業了。一個要當醫生,一個當警察。」

Wolfwood頓時爆發出了宏亮的笑聲:「我告訴你這裡多數人都怎麼自保。」

小安見識過Wolfwood為數不多充滿渲染力的笑聲;通常頻發在Vash出盡洋相且不帶任何陰霾時,可謂相當稀少。

但當他倏然斂下情緒,以那副近乎刻薄的冷漠迅速和前一刻的開懷完美切割開來時,巨大的反差讓小安明白這人潛在的危險因子容不得自已輕易交付信賴。

就像此刻。直覺打響的警鐘在小安腦內轟鳴;可這次的警報卻不再與以往雷同。

它瘋狂並且叫囂。猶如困獸之鬥試圖在小安枯井無波的情緒留下深刻而駭人的窟窿,試圖打亂接下來不該是他這年紀的孩子;或者說,不屬於這裡的小安該聽取的認知偏誤。

「只要說:都是Vash the Stampede的錯就行了。」Wolfwood看著手裡的菸,語氣平淡:「這說詞能讓你在人群中獲得短暫的庇護,尤其他不怎麼走運的時候。」

「……你希望有一天我這麼做嗎?」

「那傢伙會放棄自己的一部分安危照顧你,但這與我的工作衝突了。」Wolfwood說得坦蕩:「不管什麼工作都是有責任的,就跟你認識的人一樣。愛莉阿姨要照顧你們所有人,那她就要背負在院內生活的所有人最基本的需求;負責花花草草的亞伯勒、管理水車的大叔也一樣。他們都有各自的職責。」

「因為生活?」

「是責任。」小安陷入茫然的神色看得Wolfwood聲線緩緩柔和了下來:「有些責任會讓他們變成別人眼中蠻不講理的壞人。你的院長就把她所有的愛都給了你們。」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小安沉靜地看著Wolfwood:「我就只是個小孩子。」

「別看Vash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他比任何人都認真、固執、看得通透;甚至會在夜深人靜的角落裡哭。」仍在翻轉菸支的Wolfwood意味不明地嗤笑了聲:「而你不一樣。你遲早會離開。但我和他會永遠留在這,直到各自的盡頭——還有,通常情況任何人都不會強調自己年紀。你想逃避什麼,小不點?」

Wolfwood不容置疑的篤定語氣使得小安驀然攥緊拳頭,好似在沉思只有他才清楚而見不得人的隱情。

「討人厭的大人……」小安靜了一會兒,別過頭軟綿綿地反擊:「那我為什麼要無緣無故怪Vash?而且你的話前後不搭,照著做我不就變成壞人了嗎?」

「因為你還沒成年。」Wolfwood眼神沉而冷淡,看著遠方的視線複雜,像注視某道早已遠去的背影。他順著小安的片面之詞接了下去:「等你成年了,就有選擇做壞人的權利;至於那些壞人才會幹的事情,你現在還是交給討人厭的大人來做吧。」

這話斬釘截鐵夾雜著悵惘。白色的布料被小安捏出了扭曲的皺褶。在一片反常的沉默中,任何簡單的問句似乎開始變得難以宣之於口。

他們之間沉默了許久。

直到Vash青了半邊臉的身影,與他慚愧但依舊爽朗的笑容再次印入眼簾;直到Wolfwood那對犀利得讓人喘不過氣的目光撤移,下一刻輕拍自己肩頭的掌心竟溫柔得帶著一絲安慰——小安這才意識自己此前表現得無比平靜,以至於理所當然、無所畏懼。

瞠目的他忽然想起久遠以前,於背光處朝自己五官伸來的大掌。

成人的陰影像兩頭巨獸將自己吞噬。將人提上斷頭臺的幾句處刑,讓行事稚嫩的自己在昏暗的室內淪為被獵戶套牢繩頭的幼畜尖聲呼救。

模糊的視線逐漸被龐大的黑斑籠罩;鉗住喉嚨的巨力如死神銳利的刀尖朝自己無情穿刺;每一次左躲右閃仍注定慘敗的結局。

飛速竄升的恐懼在面對身軀一如既往的沉默以對時,小安終於意識到身上這項被他人視作殘缺的先天性疾病,暗藏的惡意巨大得令人無法喘息。

身體變成一台笨重的電視機;遙控器按得再用力,斷開的電路依舊冷漠無情。

如果失去意識前他能夠顯露近乎恐懼的神情——再痛苦一點。把失敗歸就在自己的衝動,而不是那副幾近完美的睡顏。

他還會在這裡——來到這處所謂任性一點也沒關係的地方?

還是說,這裡其實是懲罰壞人的放逐之地?自己的罪行就是不守承諾的那條背信棄義,或者如同Wolfwood所說不聽勸告的惡果?

「可是為什麼……那Vash又做了什麼讓所有人追著他?」

掩藏在白布之下的小腦袋絞盡腦汁,他真正想大叫的是:「因為他對人很好?好到讓大家覺得噁心的程度?這太奇怪了吧!沒有道理!」

那是不是意味著這個脾氣很好的哥哥總是在受傷,卻沒有人在乎他會不會痛?

這聲呢喃在Wolfwood抬腳離開時,注定激不起半點漣漪。小安仍舊混亂著,仍在品嘗這份缺陷帶來的斷層像道難以橫越的天塹,只能與他人遙遙相望。

他看向匯合的兩人,稀鬆平常的打鬧在此刻塗了層曖昧的苦澀。像醫生開的苦藥,在嘴裡化開的瞬間揪得眉眼扭曲。

「……而且你這壞人也當得太假了吧?」

回答小安的只有旁側襲來的勁風,颳得布料像掌起討人厭的喝采。

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黃沙不同,這裡的歡笑和水源一樣稀缺;生殺搶奪與暴躁易怒佔據了絕大多數人們的日常,炙烤他們變得敏銳的神經元,強迫學會冷酷、習慣極端。

「我長大了,克利夫。」

儘管爭吵到最後是人人樂見的Happy Ending,和克利夫險些大打出手時,氣頭上的小安確實吼了這麼一句;現在卻軟化為某種徒勞無益的自我開脫。

即使童話故事裡,彼得潘的朋友放下了天真爛漫,讓理想與夢繼續乘風飛往夢不落,將溫暖的光轉嫁他人日常生活中最好的暖爐與呵護。長大的他們仍會聚在一塊兒,圍爐唱著如白百合般無瑕而純粹的祝福。

『願溫馨、喜悅與幸福如同吐露芬芳的花朵,洋溢在你未來的時光。』

這是感恩節時,愛莉院長和先生女士們時常掛在嘴上的期許;來到貧瘠之地不過半天,小安除了居民撐起的笑容、聽似奢望的祝禱外,很少聽見由衷的感謝。

是啊,自己確實長大了。如過去日日夜夜渴望的那般成長了起來,隨著四季變遷領會許多悲歡離合伴隨的無奈及省悟。

置身黑暗的小安感覺自己正埋在一團羽毛中。像吸足陽光的棉絮暖烘烘的。難以描述的不安散去後他感覺舒服了不少,似乎還能聽見天使近在咫尺的低語和祝福。

「真服了他。地板硬的跟鐵板似的也能睡這麼香。」Wolfwood將背上名為punisher的巨型十字架調整舒適,唇角微彎:「剛剛還朝我問東問西的像個小砲彈,才移開視線就成了團與世無爭的棉花。」

Vash將小安穩妥地靠向自己胸膛,小孩子的臉蛋立刻在布料上來回蹭了幾下,「你不也半斤八兩?」

「我在這年紀早就開始幫教會跑腿了。」Wolfwood一手插進口袋,隻身走在前頭,「要說什麼沒見識過就屬你這一根筋的傻缺;但現在也知道了,不能作數。」

「怎麽找的旅館?我問了老半天什麼都沒。」

「也沒什麼,我就禮貌地幫老闆送走了奧客。」

Vash拒絕深入關於奧客的細節,直接跳過:「那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好說。例如對PLANT吹口哨會發生什麼事。」

「……」雖然毫無助益,Vash這次沈默地拉長彼此之間的距離。

木製的樓梯被踩得發出咯咯聲。Vash垂眸看向眼前那挺包得嚴實的punisher在走動中微幅搖擺,要不是某次實際操作過,實在難以想像Wolfwood平日就扛著一百多公斤的重物當家常便飯。

他們就像全天下風塵僕僕的旅人一樣聊著今天的經歷,不論說什麼都有辦法接得下去。從Wolfwood單方面聽似埋怨的關心,隨著寧靜氛圍逐漸變成歡樂又荒唐的無聊話題;直到踏上二樓樓板,Vash突然問了這麼一句足以將氣氛降至冰點的話:「Wolfwood。如果一切結束了卻事與願違,努力還會是值得的嗎?」

Wolfwood聳肩,發出疲倦又彷彿帶著灑脫的嘆息;前往客房途中面對掃興話題這事兒,一旦和餐風露宿挨牆打盹置於同一天枰上比較後,根本稱不上難事。

「你肚子餓到爆的時候,當下只會在乎它能不能填飽肚子;胡吃海喝鬧到胃痛這事,後面再煩惱也來得及。」

滑稽的說詞鬧得Vash巧聲無息地鬆了口氣。他往前走了幾步變成並肩而行,就安全考量提出了簡單建議:「一樣是兩間房吧。小安和你一間顯然會安全很多。」

「唉……煩死了。」

Wolfwood撓抓著頭,深知有些事不能完全歸咎在Vash身上。但他是人類,而人類不同於機械;做不到完全的理性思考。

只要想到一連十幾天,只有他一個駕駛日夜努力與黃沙上層出不窮的顛簸抗爭,旁邊的兩個傢伙卻在座椅上悠閒地吃喝睡覺抽鬼牌。儘管Wolfwood該是理應博愛世人的牧師,但面對這般讓人心理極度不平衡的狀況,就算來了真正的神使人也絕對無法不累積仇恨。

何況沿途還總因Vash的衰運體質被人襲擊好幾次,類型還多得無奇不有。不論是沒長眼的混混集團持槍搶劫,還是看著邋遢的散兵舉著大砲就往眉心轟炸。

多虧那些擺明就是炮灰的混蛋。通往城鎮最後一哩路時,他們唯一的交通工具直接被轟成了廢鐵。導致他還必須拖著爛成泥的金髮笨蛋和毫無用處的小屁孩在冰冷的荒漠上徒步前行直到神明良心發現,才總算在入夜之前讓風塵僕僕的他們找到最後一間還能下榻的旅館。

大概是Wolfwood的表情實在駭人,Vash適時地補上了一句:「早餐的錢我付?」

「房錢歸我?」Wolfwood挑眉。

「五五開?」

Wolfwood表情開始變得微妙,活像個被長年剝削的基層踩在爆發的邊緣線掙扎。

「啊……」Vash輕咳一聲,急於清潔滿身粉塵的他話裡話外帶著迫切:「話是這麼說,但你不會又趁機敲我竹槓吧?」

「我是這種人?」Wolfwood向他微笑,討錢的手勢麻利得很:「行啊,欠我的修車費呢?」

那笑容不得不承認,貧窮的Vash現在真有點後悔那句脫口而出的五五開。還沒實施補救,就聽小安不成字句的囈語在長廊上發出微弱的音節。

Wolfwood早有預料Vash這教科書木頭似的直立式抱法遲早折騰得小安夢魘。

他嘆了口氣:「晚點找你算帳。」

將十字架塞給對方,睡熟的男孩在Wolfwood懷裡不再掙扎。

手法幹練得讓跟在後方的Vash淺淺地笑了。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