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1999



那一天,他在摇晃中无意迈出的第一步。


电视里传来了祝贺与掌声,紧接着是他还未曾见到过的绚烂在夜空中绽放,那些光芒在爆炸的闪烁后又归入黑暗,如此短暂却又不断反复。人们在此刻迎来了这个世纪的最后一年,狂欢与喜悦充斥着外面的世界。他听不见那些欢声笑语,只是在那间不算太大的卧室里,在母亲温柔的怀抱和亲吻中陷入睡梦。


铃木将即使是少见的超能力者,在一岁大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孩。


彼时的记忆对还没有习得话语和走路的铃木将而言像是暧昧的肥皂泡,围绕着他,将他整个包住,即使任由它们就这样漂浮着不去戳破,也会迎来在啪嗒声后只剩下一点水渍的结局。


铃木将眼前堆积的积木在他的手下逐渐垒成高楼,又在下一秒倾塌,然后再次被一块块叠加起来,成为了新的城堡。


“将。”他的母亲收起了挂在身上的围裙,从厨房探过身来轻声喊道,“该吃饭了。”


铃木将抬起了头,视线从彩色的木块转移到了正前方的沙发上。他的父亲抖了抖报纸,折叠后放在了一旁堆满了其他报纸的矮桌上,同样轻声喊着他的名字。


“将,一起去吃饭吧。”


父亲一把将他抱起,与母亲不同的是这个怀抱所拥有的,是靠近太阳般才有的炽热。他手中没有握紧的积木掉向了那座刚伫立起的城堡,木块与木块之间的碰撞声清脆又响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断响起,轰然倒塌。


铃木将在黑暗中惊醒,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下。不存在味觉感知的器官,他的眼睛,却在这时品尝到了咸味。这种没有头尾的梦境在他还在幼儿园时就已经出现,即使人类十之八九会将脑中不自主显现出的幻想与现实所呈现的交织物忘却,如此反复的噩梦却是无法让他轻易地丢掉。

那些拥有相同场景和发展的梦中,偶尔会在细节上会产生些许差别。比如他手中积木的形状和颜色,那座城堡的样式,又或者是母亲的话。但总有些地方是没有任何变化的,像是那个男人,像是坍塌的他的城堡。


在他书架上最左侧的相册簿上有着属于他的印记,一笔一画将他的姓氏和名字记录在角落上。铃木将翻开了它,那是他出生时的第一张照片。紧接着是第一张家庭合照,第一次郊游,第一次开口,第一次上学。照片旁的字迹充满了书写下的人满怀期待的喜悦,它们在纸板上不断跳跃,又渐渐地回到原处。


这是他所经历过的轨迹。


但这本精美的相册中却有一处显眼的空缺,铃木将伸手摸向了那里。没有胶水黏贴的痕迹,并不是因为丢失照片才出现的空白,旁边却依旧记下了日期与内容。


——1999年12月31日

——将第一次自己走路


世界末日对许多人来说像是一剂不存在的毒药,开端仅仅时是一些夸大其词,却在这个特殊的时期,特殊的年代里,给人们植下了惶恐不安的种子。这条流言又对一部分人来说是一剂强效的定心剂,在得知自己投向死亡的确切日期后,最开始的焦躁和悲伤,会被放弃一切的疯狂所代替。


在这个即将要迎接终结时刻时也依旧持续动荡着的社会中,铃木统一郎绝对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能让人感受到他的疯狂的人。即使身处在最糟糕的情况下,铃木统一郎也是显得最冷静的那一个。


铃木将见过无数人跟随他的父亲,盲目且愚蠢,他们被那层表象所欺骗,却不知道那些被铃木统一郎长年压抑着的东西在爆发时会有多么的疯狂。这个把统治世界当作目标男人任由那些东西慢慢堆砌起来,将那些深处的残破不堪用名为铃木统一郎的躯壳包裹住。


疯狂与病毒,这两种看似没有具体联系的事物其实在有些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依靠着特定的条件,它们都可以快速地向外蔓延。


世界的终结,仅仅是这几个字,就可以成为疯狂最好的养料。


而这一天对那时候的铃木将来说不过是普通的一天,世界末日的传言与他没有分毫关系,得以生存下去的愉悦也不会出现在他的身上。即使是在母亲的怀抱中所感觉到的肩膀上的湿润,也在数分钟后也被他香甜的梦所代替。


“律相信世界末日吗,2012年的那个。”


律把缩在围巾里的下巴抬高了几分,“玛雅预言?说什么相信不相信的,已经过去了吧,2012年。”


将点了点头,“确实,不过比起2012世界会迎来终结这种传言,我倒是觉得1999年更像是世界末日。”


“或许现在的我们早就已经死去,现在的一切都只是你的一场梦也说不定啊。”


“如果真是这样,我的梦中不应该会出现你才对。”


“喂喂,不要说得那么绝嘛。”


将露出了不满又纠结的表情,将手搭上了律的肩膀。


“不过这些都是从什么乱七八糟的论坛上看到的,有点意思而已。这个世界都有我们这样的超能力者了,世界末日什么的,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吧?”


“你相信有世界末日?”律反问道。


“当然啊,因为我已经经历过了。”


律转头看向作出回答的人,但那里并没有他预料之中会看到的东西。


在这段毫无营养的对话中,影山律感觉到了点什么。像是雨幕中在远处晃荡的火光,在被熄灭之前一直发出着想要让人察觉的光亮。


而铃木将第一次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的时候,是在桌上的水杯再一次掉下桌子的那一刻。


幼儿园的老师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了教室,打翻的温水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了大面积的水痕,完全被浸湿的布料让他看上去像是半个身子淋了一场雨。


老师蹲下身子担心地问他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铃木将只是呆滞得摇着头。柔软的毛巾搭在他的身上,而很快就有人送来了可以替换的衣服。铃木将有些苦恼地低着头,手指不断揉虐着衣角。


“老师,我想回家。”他说道。


铃木将执意要站在门口等候,老师劝不动他,只能陪在他的身旁。夏季的气候让人们在离开空调这个伟大发明后更容易感到焦虑,铃木将站在阴影处,逐渐向他袭来的不安像是变成了紧紧扼住他心脏的手,让他难以维持住自己站立的姿势。然后他看见了远处匆忙赶来的身影,不知道是因为烈日的照射,还是因为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母亲的脸上有着他从未见到过的痛苦。


再次醒来时,铃木将眼前的景象已经变成了被涂上了白色横线的道路。有一种温暖包围着他,在小小的颠簸中给予了他安心。


因为不受他掌控的超能力而破碎的杯子数量在不断上升,母亲从未责怪过他,只是将家中所有的玻璃制品换成了塑料制品。后来的他开始学习如何操控和移动易拉罐,母亲也只是在旁边静静看着,露出铃木将最熟悉的那个笑容。


但小孩总是敏感又纤细的,他们的世界充满了成年人所看不到的东西。铃木将也是如此,玻璃虽然透明却可以触摸到,而那层隔阂在他的母亲与他的父亲之间的东西,也是如此。


即使不将那些争吵与冷漠的画面展现在他的面前,铃木将也可以明确感受到那种令他无法再次轻易呼吸的压迫感。


末日宣言像是神对世人降下的审判,一场不会改变的有罪判决。但对于铃木将而言,他认知中对末日的定义,更像是某个人所相信的世界彻底崩塌的那一刻。


第一次的末日也确实在那个人的离去的那一瞬间如期而至,那个小小的世界也如同那座还未完成的城堡那样,彻底崩塌。


世界末日能抹去的永远是还未开始的未来,而不是那些已经产生了的痛苦。更何况这只是属于她的,一个不起眼的世界末日。


铃木将走在自己的末日之中,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太久,而他的步伐依旧不够坚定。


道路的尽头会是那个男人的末日吗?


他问着自己,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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