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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神沒有光,像濺到紙上的墨水一樣黑白分明。許多人懼她,更多人只想讓她為己所用,卻在十五歲那年,接過命定的重擔之後,化為善惡兩端無聲的默契:萬萬不得讓她落入任何一方的手裡。因此在暗中較勁下,妖師一族獲得了不大不小的棲身之處。

沉靜內斂,她的眸中恰似深潭湧動。

黑髮堪堪及肩,多一分便被削去,襯得冷漠的臉龐更加不易親近。

凡斯才將手抬起,遠方就有精靈上了前,將紙張取走。她不動聲色地向角落瞥去,似在以眼神質問,這樣子滿意了嗎?

對方恍若未覺地彎起唇角,及腰的銀髮如筆直落下的飛瀑。她親暱地拉著她的手臂,不無感激地說道,太好了,有了你的力量,這次的修復肯定會非常順利。

她對肢體接觸相當抗拒,卻只得縱著亞那亂來,那柔軟的身子纏著自己,像初見時那樣。

當年,凡斯還非妖師一族的首領,父親替她頂著這個擔子。年輕的亞那瑟恩不懂為什麼大家總要她死,也不懂既能給出祝福,為何世界獨獨只聽得見她的詛咒。她還記得當時的凡斯,眉眼間盡是凌厲的氣勢,不過才十三、十四歲的年紀。學會隱忍和吞讓,都是之後的事情了。彼時她還是冰牙最無憂無慮的三公主。

也是誤打誤撞才知道,黑髮的少女最禁不起人家纏。她們在冬季的清晨見面,暖陽底下分別。談起星辰,種族,與大海,像對隨處可見的朋友。可凡斯再清楚不過,她的眼神清澈,五官細緻,是位真正的公主,與她這樣的人不同。她不能妄想沾著泥壤,還混進宴會的。

亞那第一次提起那件事時,凡斯還有些怔愣。

她說,希望她能來冰牙族看看,裡頭有很多術法和草藥,她會感興趣的。

那神情不過一瞬,又丟失了蹤跡,像匆匆翻上岸的碎浪,很快地逸散在空氣之中。凡斯立刻板起臉來,說讓妖師一族進入冰牙的領地,你未免太大意了一點。妖師本以為對方要露出受傷的表情,因為她又拒她於千里之外,沒想到精靈只是擦擦臉頰,溫柔地說,在主神的祝福之下,只要是我所相信的友人,就絕對沒有問題。那張小巧白皙的面容有股無形的堅定,環著她的手似在討好,一點一滴化了積了千年的霜寒。

凡斯從不認為自己的出生是個錯誤。當世人懼怕她時,她便造了座城堡,將噩夢關進裡頭,與外界再不相干。當異端妄圖佔有她時,是她一人走過泛著冷光的長廊,讓他們想起黑暗之首曾經的名諱。

她不會為誰擁有,也不會自私地想去擁有誰。

尤其對於眼前的人,不能想也不敢去想。

 

驚蟄時落了點春芽冷露,埋在土壤的種子冒出枝枒,精靈總有一天看得見它凋零。

那藍髮的男人盤起手臂,目送那位公主離去,只留下面色不善的妖師首領在一旁磨草藥。他還在試圖證明自己與其他人的不同。

別人貪她的力量,貪她的外貌,貪她如浮光掠影的愛恨。安地爾卻說,你很適合我們。

銳利的眼光掃過他以優雅包裝自己的假象,凡斯語氣清冷的問了句,為什麼?

不是我們不適合,不是拒絕他的刺探,而是踏踏實實地要求對方,給出一個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模樣。到底是豢養猛獸的異主,還是頂著空心棘冠的王者。她能要求更多,但更多是力量不能要脅來的誠實。二十三歲的凡斯於是歛起骨子裡的傲氣,進退間只剩自傲與疏離。

安地爾深知她藏在話語底下的暗湧,他面色不改的答覆,因為妖師一族的存在不是錯誤,加入我們,是你們存活下來的最大機率。

將生死攤開來了說,被整個世界追殺的妖師,本來就是砧板上的魚肉,連一撮鬢髮都能叫價。她俐落地站起身子,向山洞外走去,安地爾慢悠悠地在她的身後打轉,像無害又面色和善的推銷員,不過喊得是她的骨,賣得是她的血肉。

亞那不在的那段時間,都是安地爾陪她渡過的。雖然精靈看似溫和,對他也是一等一的好,可鬼王高手清楚他們之間的友情,支點全撐在妖師身上,哪天散架了,肯定是凡斯走到一半沒了影子。

安地爾不會同亞那一樣,總擠在她的身邊,一邊傻笑一邊講起天南地北,或故意問著重複的問題,只想凡斯多與她說些話。她曾無數次勾起她的手臂,妖師見著對方眼底的善意,卻獨獨沒看見銀髮底下的耳尖因羞赧而脹紅。那一聲聲叫喚,卻喚不回記憶中初遇的悲喜。

凡斯沒有讓安地爾滾遠一點,倒真像認真思考他的提議似的,問了句代價是什麼?

一來一回的試探,是成年人張牙舞爪的進退。此刻他分明不圖她的一切,卻又圖她的應允。

傳聞中妖師首領是一名果決自負的女人,真正能絆住她的,只有假善意之名,替她的種族在黑與白之間劈出一道灰色地帶。將妥協熬成沁人心脾的毒藥,一點一滴餵食予她。

代價是加入吾王的軍隊,替我們打下戰爭。安地爾直白地說,你拿到你想要的東西,我們也拿到我們想要的東西,皆大歡喜。

凡斯皺起眉頭,鬼王貴族在心中牢牢記下,這話下次得裹上其它糖衣。

她說,只要我想,就能替這個世界帶來災禍,你不是黑暗種族,不明白這世界的黑暗元素,比你們知道的還要更多。

有趣。安地爾讚美道。

就算是白色種族,只要心存雜念,都能為我所用。我可以很輕易的打造一個沒有妖師會被迫害的天堂,讓黑暗變成世界的顏色。

這話其實挺自滿的,不過被妖師首領講起來,安地爾也得忌憚幾分。

但那樣做的話,意義又在哪呢?為了生存去迫害其它黑白種族,我們不就成了自己最不願意成為的人嗎?凡斯哼了哼聲,所以你的最大機率,從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

 

善終是作者最大的謊言。

只有少數人知道,妖師首領的晚上睡得並不安穩。她在漫天飛雪之中,試圖找到回家的路,就這樣向西前行,彎過孤島,繞過寂靜的冬湖。

族人倒下時,她沒回頭,只擔起對方的重量繼續前行。她的肩上一下子積滿了太多太重的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最後倒下的是她的父親,在十五歲那年的盛夏,死去時她還在山林間奔波,想找到傳說中的永無島。

她的父親遞給她一尊王冠,卻沒說清它的重量。

握緊它。

凡斯依言將王冠攢在手心裡。那聲音道,再緊一些。上方的尖角劃破她的掌心,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下。她沒有過喊疼的機會。

每當妖師首領將自己埋入被窩裡時,精靈都會無聲地環抱住她,用冰牙的語言替她祈禱。凡斯總嘲笑她的天真,生在大族王室,被人捧在掌心養大,連罵人都不會罵。亞那沒能告訴她的是,她出生沒多久,自己的二哥就墜入獄界,再沒能見上一面。從那之後,月凝湖的夜色是她想念他的方式,冰天雪地也是她的賴以為藉。

情感千千百百種,她偏偏以最不堪的方式,愛著那雙溫暖的手的主人。

凡斯始終不明白,為何一位精靈公主,要待自己這樣好。她呼在後頸的熱氣搔得發癢,那雙白皙的手臂裹著她與棉被,裹著她的一切。凡斯沒能告訴她的是,她同樣嚮往她的天真與誠摯,喜歡她看著自己的眼神,喜歡她帶繭的指尖與觸手可及的愛意。

 

於盛夏中驚起,凡斯才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季節裡,總是不間斷地失去。

她的身邊有過幾位重要的人,先是父親,後是亞那瑟恩,最後只剩下安地爾。

選擇加入鬼族軍隊的當晚,她久違地入了那個夢境。她肩上挑起的願望越來越多,多到漸漸無法區分,是自己想要完成這件事情,還是誤將別人的未竟之願,刻成了自己的墓誌銘。

鬼族大軍在窗外推進,像她眼底的濃墨,終於溢出了硯台。

凡斯在夜半時分找到那個精靈,相比她的一身輕薄,真正在戰場上馳騁的精靈,已經武裝起一身輕甲。明日就要交戰,她分不清自己的狀態究竟稱得上好,還是早在太久遠之前,就已經走完提心吊膽的一生。

凡斯,是你嗎?那聲音不確定地問道。

她才意識到面前的人已不能視物。

凡斯哼了哼,讓敵人近身,不是一個很明智的選擇。她無意識地伸出手,想替她撢落身上的塵土,又為了這個親暱的習慣而皺緊眉頭。多少年前,她們也曾肩並著肩,踏過山行遍水,見過彼此最狼狽的模樣。

妖師首領說,你別靠過來了。

風捲起她的黑髮,她的身上乾淨得可以,只有黑暗氣息安順的貼在周遭,隨時能供她所用。可她已經將最深重的詛咒,一字不差地揉進對方的生命。眼前的人該恨她,該疏遠她,在戰場上相見時,會像她當時一樣毫不留情。

精靈垂著腦袋的模樣,像楊柳彎低了腰。

將情緒隱入地底。

亞那說,我只想告訴你,我有了喜歡的人。

遲來的表白,如父親摁著她的手,讓王冠上的刺穿過指尖一樣,令她無端生痛。凡斯在對方的聲音裡聽見戰火奔騰,還有家鄉凋亡的響弄。她衝上前去,將面前的人推上石壁,你怎麼敢!她的聲音充滿怒意,你怎麼敢!然後開始顫抖,都不存在了,你忘記了嗎?屬於妖師一族的土地,都不存在了!

精靈怯怯地說,我知道,只是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了。

她扣著她的肩膀,說不出半個字來,只大口地喘著粗氣。

她分明是她肉中的骨,骨中的刺,不管怎麼樣都刨著她痛。

妖師沒能把話給說完,她們的故事,早就始於剩夏,亡於盛夏。有些東西來得太遲,便酸得讓人難以下嚥。

 

過了幾日,凡斯才知道亞那不該替她的家鄉背負原罪。

再過幾日,凡斯死在湖畔的古戰場,而黑火淵之毒被推入亞那的肩窩。

她們驚天動地,只可惜天地亦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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