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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妖精開始咄咄逼人。

站在身後的小妖師想安撫他,卻被更激烈的言詞勸了回去。

「白色種族並不安全,即使曾經是摯友、是出生入死的夥伴,都有可能在背地捅刀,我們在過去失去太多相信錯人的同胞。」哈維恩將某個東西遞給褚冥漾,不由分說地扣進他的掌心,「就算覺得沒有必要,也請將這個東西帶在身邊,否則我無法時時刻刻確保──」

嶄新的早晨,又是驚天動地的主僕大戲。

奴勒麗交叉雙腿,憑欄側立,百無聊賴地向下望去。那妖精好看歸好看,就是沒日沒夜的和小妖師上演十八相送的戲碼,嗓門還不小,徹底擾了她的清夢。

惡魔忍了好幾個月,覺得自己仁至義盡。

於是那不長眼的熱水被潑了下去。

能自由出入黑藤館的人,哪有幾個身手差勁的,充其量是句問候罷了。哈維恩抬頭瞪向三樓,眼底霜寒,按在兵器上的手像無聲的預示,惡魔以艷麗張揚的笑容回報,黑色的尾巴不安分地在背後晃蕩。她頓時感到有趣,若說對方是十足的種族主義者,那麼,對於同處黑暗的惡魔,是會給予屬於同類的寬恕,抑或凌駕於其之上,依舊以個人意志作為行動準則?

似是顧忌主人在場,哈維恩歛起眼神,轉向小妖師,「下午的課程要遲到了,我不希望今晚再給你複習一次。」語氣溫和,面色恭敬,完美得挑不出半點紕漏,褚冥漾偏偏聽出嘲諷的意味。

「好啦好啦……」於是他一邊將護符收入口袋,一邊走出黑館。臨行前,眼神不忘在夜妖精與惡魔間打轉,像怕他們打起來似的。

小妖師前腳剛走,奴勒麗後腳便摁住了他的兵器,動作嫻熟,竟沒發出半點聲響。他一向不太會應付這類型的女人,曼妙慵懶,強悍又性感。同為黑暗種族,惡魔的名聲比夜妖精還糟糕。在某些白種至上的地區,看他們的眼神如同看鬼族一樣不屑。

她究竟是不介意,或選擇將一切藏匿在笑容底下?

「惡魔黑袍,」哈維恩語氣冰冷,「真是特別的打招呼方式。」

奴勒麗擺了擺手,隨興入座交誼廳的沙發,「天天看你們在一樓十八相送,都聽得煩了,不能稍微克制一點嗎?」

「哼。」夜妖精在沙發邊上抱起雙臂,顯然知道自己給黑館居民帶來的困擾,卻沒有半分退讓,「我的主人還很天真,盲目地相信他的白色種族朋友,但世界不是這樣子運行的,和平年代能是朋友,若有一點風吹草動,怕是動手得比誰都要快。」他望向已經在沙發上化成一攤水的惡魔,「你相信他們?」

「不管我相不相信,至少公會給的薪水夠高,讓我在獄界蓋了好幾棟豪宅出來,走路都有風。」奴勒麗誠實地告知,似乎對他的心理掙扎毫不介意,「我還要追求什麼?」

哈維恩滿臉的不可思議。

他坐到惡魔的對面,兩臂抵在大腿上,身子向前傾斜,有些尖銳地提問,「身為惡魔一族,受到的迫害肯定比夜妖精還多,是什麼讓你放棄了反抗?還加入白色種族創造的公會,像從良了一樣。」

「從良?」奴勒麗忍不住失笑出聲,「我現在還能通過克緹雅神木的樹林,安然無恙的回來,像你的主人一樣,這樣夠善良了嗎?」哈維恩繃緊唇角,並未回話,惡魔的語速悠閒,一字一句地說道,「難道心地良善,或是看似從良,就能改變本質,成為所謂的白色種族嗎?追根究柢,黑與白的劃分又是什麼?」

「力量源頭的差異。」夜妖精蹙起眉頭,感受到對方的話中有話,「你應該再清楚不過,接近黑暗的時候,我們能握有更有力的武器,這令白色種族恐慌,因為那會侵蝕他們的理智,使他們偏離安息之地的道路。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不該信任他們,利益上有根本的衝突。」

「你說的沒錯,看他們因為各種慾望而墮落,也是惡魔最喜聞樂見的事情。」奴勒麗不吝讚美,唇邊的笑意惑人,「但單就力量來說,光明與黑暗不過是兩個元素而已,沒有善惡之分,只是剛好影響到族群分類,才被冠上優劣罷了。不然我們親愛的冰與炎的殿下,不也成為衝突的犧牲品了嗎?」

哈維恩嗤笑,「既然沒有優劣,我們的力量也不會比那些傢伙差,那麼等到黑暗種族掌握話語權的時候,他們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白色種族該清楚自己做了什麼。」

惡魔翻身落在夜妖精身邊,氣息一瞬間貼近,他不動聲色地退了退。

「這就是黑暗種族的傲慢啊。」奴勒麗在他的耳畔低語,「也是惡魔一族最喜歡的氣息,傲慢、貪婪又憤怒,這令我很興奮。」

「你敢說自己沒有嗎?」哈維恩瞥了她一眼,不客氣地回嘴,「說到傲慢,夜妖精還沒有資格跟惡魔爭奪。」

「不光是我,連那些自詡光明的白色種族也有。……這很奇怪嗎?別這樣看我,我曾在許多被廣泛認為是道德楷模的種族上聞到它,和你、我沒有半點不同。」奴勒麗奇怪地說,「所以我忍不住去想,既然無法以善惡去區隔黑與白,兩者的界線也並非涇渭分明,那麼身為黑暗種族的我們,究竟是以什麼名目,被白色種族追殺呢?」

哈維恩認真地盯著奴勒麗看。

在那瞬間,他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惡魔是善於鼓動人心的。不過與她在大廳獨處五分鐘,竟能悄然無聲地落在他的身邊;貼得極近,只差沒有正大光明地坐在他的腿上。對方明媚的臉孔回望,雖說魔與生俱來的欲念更甚,然而她早就學會克制本性,以一種更自在的方式活著,倒不在乎眼前的夜妖精是否起了什麼念頭。

不過,這並不代表在獵物主動上門的時候,需做隱忍。

「有趣。」哈維恩評論,終於流露些許贊同,「我曾經想過,是什麼驅使了我們?如果力量來源並無好壞之分,黑暗和罪惡也不該產生掛勾,那為什麼每當白色種族感到威脅,將要出手的時候,我們第一個念頭不是替自己辯解,而是想將他們通通毀滅?」他調侃似地反問,「是他們造就了我們,還是我們天生如此?這就是他們害怕的地方?」

「本能。」她將豔紅的髮絲撩起,撥到一側的肩窩去,「這就是造就兩面體的根本原因之一。欲望和情緒是流動的,不管有沒有意識到,都存在我們之間。白色種族容易把它轉化成生的本能,看看那些可愛的學生,進取、創造力十足,對生命充滿和平的統一性。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待在這裡呀,比獄界那幫老在自相殘殺的惡魔好看多了。」話鋒一轉,她輕輕挑起夜妖精的下顎,對方不苟言笑,卻不如起先那樣抗拒,奴勒麗大膽地打量起他,「相反的,黑色種族,也就是我們,更傾向把無意識的欲望變成破壞的衝動,想用暴力回報那些傢伙,撕裂一切和平的事物。這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也是白色種族最不屑的縱慾。」

她總結式地說,「然而這種衝動在所有物種間是通用的,差別在於習慣轉化的方式。所以白色種族也會破壞東西,或產生暴躁的念頭。」想起四樓的某位天使,奴勒麗咯咯地笑,「黑色種族也會行善,甚至活得比某些道德楷模還端正。」

面前的惡魔看得通透,夜妖精首次產生失言的感受。他忽然理解為什麼對方聽見從良兩字時,會露出那種不可置信,又蘊含荒謬的笑意。

「一切生的目標都通向死亡。」哈維恩將挑起自己的指尖移開,「但他們害怕的遠遠超過這個。」

每每談論種族話題,都不免朝著同個結論奔去。

「鬼族。」奴勒麗提起他們惡名昭彰的鄰居。

「純粹的白不會失控,但純粹的黑會影響物種的意識,當破壞的欲望大於一切的時候,就會墮落成鬼族。」他露出相當不屑的表情,像在奚落白色種族的膽小,「他們畏懼的是可能性,並因此遷怒在我們身上。」

傲慢。太傲慢了。

奴勒麗盯著眼前的夜妖精看,對方目空一切又自恃甚高的模樣,倒真令她歡喜。強大的暗夜,不屑於白色種族給予的憐憫,將種族主義拓展到極致,真正無情的利己者。

「這時候就會出現一條很有趣的支脈,非自願染上黑色血脈的白色種族,到底該如何分類他們呢?我倒是非常好奇,屠殺發生的時候,白色種族會怎麼對待他們。他們的道德標竿,到底是由血統斷定,還是自我族群認知呢?」惡魔殘忍地宣布,搬出不知從何而來的情報,「你們在綠海灣見過吧,奇歐妖精與鬼王貴族的後代,整條血脈的平衡被破壞了,無法向生的本能調適,在怨恨和恐慌之中,墮落得比誰都還要快。」她聳聳肩,「純粹的黑暗種族才不會有這種多餘的煩惱。」

「追根究柢,就只是他們不屑於自身的血統而已。」哈維恩冷笑,「連自己都不能接受的人,很難有人能拯救他們。即使當前的世界之首是黑暗種族,也沒有辦法,他們一樣會轉頭怨恨自己的白色血脈。」他將修長的雙腿交疊,「說到底,種族的優劣之分,不都是為了統治的正當性而被劃分出來的東西嗎?如果真的將世界交給妖師治理,黑道之中也會生出白道,他們的掙扎毫無意義。」

那雙纖細的手附上他的腿根,狀若無意地撩動著。哈維恩將視線向一旁的惡魔投擲過去,對方全盤接收,只趴在他的側身上,勾住他的頸子,慵懶地附和,「確實毫無意義,所以我不會想那麼多,只在乎當下。」她邀約似地說道,「小妖精,來過獄界嗎?」

「沒有。」哈維恩沒好氣的回答,「沉默森林就忙得夠嗆了,沒空到處亂跑。」

「真可惜。」黑袍惡魔咋舌,「還是你想跟我去樓上?」

「你很肯定我會跟你走?」夜妖精瞇起眼睛,並未同意,卻也沒有強烈反對。

「我也沒有你想像中那麼肯定。」奴勒麗以退為進,趁對方的表情鬆動時,便藉機補上,「只是跟奇歐王子比起來,我能更情願些。」

哈維恩的雙眼猛然瞪大,表情有些危險,「你都知道了什麼?」

「全部的事情。」她嘻笑道,此時尤其像玩弄人心的惡魔,「身為解讀欲望的魔族,對他人的情慾特別敏感,特別是曾經迷離在黑暗之淵的同族。」彈指之間,四周的景象抽換,兩人落在潔白的床墊上。

「威脅?」哈維恩冰冷地看向她,奴勒麗撐起半邊的身子,曲線分明的腰臀恣意展現,既不張揚,也不造作。他無意識地嚥下口水。

惡魔面色奇異的看著他,好像真的很困惑一樣,「你將這當作威脅?就像妖師負責解讀黑暗,夜妖精侍奉他們一樣,我們與生俱來的能力就是如此。」她蠱惑似低語,「你會將自己視為威脅嗎?」

「不會。」哈維恩直覺對方在抽換概念。被冒犯感激起的戰慄澎湃,他沒了方才的冷靜自持,翻身將惡魔摁進床墊,眼神由上至下的確認,「要是說出去,我不保證不會對黑袍動手。」

唇角惑人的笑意未曾間斷,惡魔舔了舔上唇,誘惑一般的說道。

 

「那得看你的誠意如何了,小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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