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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裡?」

「火車上。」

廢話,宮侑咕噥著。

削去四端,顯得圓弧可愛的車窗將外頭積雪和針葉林幀幀框起,放眼是藍色的,是被陽光稀釋過的藍色,襯得凝結在玻璃上的結晶透明,顯盡與車廂橙黃光暈大相逕庭的冷冽無垠。

但這裡太擠、太擠,伴隨行駛在既定路線的規律搖晃,像極了他們從最開始就必須共享的,被利用到極致的空間。

床緣的防護網恰好擋住平躺時投出的視線,宮侑伸手摸向扣環,看上去不怎麼穩固的塑膠卡榫,喀噠地發出敗露的細碎噪音,毫不意外,來自下鋪的警告隨即響起,侑,他幾乎要分不清滑過舌尖的名字是源於想像或來自真實,宮治『總是』這麼喊他,如同稜角分明的砂礫被光陰磨去,剩下修飾過的圓潤及親暱。

北極圈的冬季是看不到完整的太陽,當暴風雪停下,稀薄的亮光會描著世界的輪廓,讓睡與醒的分界變得曖昧,宮侑辨識窗外灰沉沉天色,恍惚想起自己曾經熟悉眼前的顏色。

「為什麼我們在火車上──嘿!皺眉讓你原本就比較醜的臉顯得更醜。」宮侑還是將細密的安全擱置一旁,沿著由日常瑣碎和人生要事沖淡的不甘寂寞,從較高的位置,彎下,「我想聽你告訴我。」宮侑半截身體探出床外,侵入宮治應該獨享的範圍──或是擅自將宮治扯進他的範圍。

彷彿自無數夾纏不休中摘出和複製的片段,他逆著蒼白的髮漩繞圈,感受指縫被刷過直到將一切弄亂,我們在哪,他問,不在意宮治是否聽見,只是躊躇地拂開擱淺在眉間的柔順黑髮。微涼的指尖掠過光潔的額頭,珍珠似的,隨即宮治捉住這隻搗蛋的手,「假設你有足夠的大腦記憶,白癡,我們用整個夏天跟秋天計畫這趟旅行。」

珍珠似的,雙胞胎把親暱與剝奪藏在名為血親的堅固的殼中,直到粗礪的手足競爭,被擁有彼此和排球的童年與青春滋養,憑藉歲月裹出令人稱羨的皮囊。那時候太好,只需要朝同一個方向奔跑太好,以至於在盡享默契的時刻對相像嗤之以鼻;以至於觀者沒有費心便匆促將他們圈在一起。

他們約定在拱形的斯德哥爾摩中央車站集合。興許是時間、季節或隨便什麼事情與更多人的偏好相悖,宮侑輕易從一望到底的大廳找到宮治,縮著肩膀埋在厚實的圍巾並背對著他。

黃藍錯雜的針織品被擠壓出蓬鬆的弧度,宮侑掂了掂手中的行李,打量沐浴在燈光中顯得同樣圓弧的後腦勺,突然有跑上去扣下的衝動,「治──」銀島說過,宮侑這個人總是喜歡做些毀滅氣氛的事,不過這話除了同屆的三年級外無人同意,他點頭肯定臨時興起的玩心,仰仗理直氣壯就換別人尷尬的氣勢,放開嗓子向著另一端大聲唱名,治、蠢治、豬治……弟弟,宮治轉過身,省略所有遲疑茫然的步驟,大步流星的,在迴盪於走道的噪音落下前用拳頭提醒擾人的傢伙閉嘴。

當年角名瞇起已經夠細的眼睛,說道:「講得好像他有認真讀過空氣。」

等他們不再呵出成團氤氳視野的霧氣,也早已失去對長程列車的期待歡欣,「到底哪個爛人出的主意!」裡外的溫差惹得人鼻子發癢,宮侑彷彿忘記雙人旅行中的『爛人』包含自己,抱怨著,在搓揉凍僵臉頰的同時,啾啾地連打了幾個噴嚏。宮侑後來才明白,所謂的分道揚鑣是不斷、不斷再演的過程,從場內場外到橫跨海洋與日夜,最終,還是排除萬難才在這日光沒能跟上的土地相聚。夾在句子裡的憤世忌俗顯然無法平衡他的心情,「硬要說的話,是你,我提醒過年底會很冷。」宮治忍住幸災樂禍的音調,一邊努力地憋住揚起的嘴角,「可是你堅持要追極光,還有吸狗與冰上釣魚。」宮治體貼地補充他們的行程,順手將捂熱的暖暖包塞進宮侑的掌心。

「……而你漏掉聖誕老人。」

不算寬敞的走道恰好容得下一人和屬於他的家當,沒有比肩或錯身的餘地,宮侑強調著,並在輪子毫不遲疑地滾過相連的門牌時,偏頭朝著後方露出彎起的嘲諷嘴角,那可是我們旅程的重點,他重申道,卻在輕笑刮過耳膜的瞬間,愣是收起呲牙咧嘴地尖銳。

「所以我會拿到禮物嗎?」和球隊裡寂寞的經驗不同,宮治配合宮侑的堅持將話題拓展下去,邁開可能踩過,或可能沒踩過的步伐,伸直扶著拉桿的手臂確保行李箱有撞歪前方路徑。他們沒有必要走成同一條毫無曲折的直線。

「我以為說好都要準備。白癡你敢沒有準備!」宮侑感受到輕微的撞擊,僅因為宮治詫異的表情太真實,他睨了一眼,讓慣常的恫嚇正確砸上對方,我有準備你的,他宣布。

聖誕節前夕,他們曾從父母手中接過嶄新的繪本,並花費整個童年羨慕書中奇遇。男孩的冒險極其順遂,他穿著睡衣,在沉睡的夜裡走進淹沒世界的紛飛大雪,因為純粹無暇的盼望;因為始終如故的天真,說著:「列車要往哪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不要坐上去。」的車掌甚至輕輕地推了他一把,去相信所有的『相信』都能得償所願。好比受邀的孩子會乘坐北極特快車到聖誕老人面前,宮家的小孩會倚恃彼此在世界之上助跑與跳躍。

前方是足以並肩,或拉扯上對方的坦途,宮侑在遇見排球後的十來年間,理所當然的這麼以為。

故事的尾聲,男孩從破掉的口袋外找回他的禮物,年幼的宮侑不以為然地表示討厭失而復得的忐忑,我會抓緊它,他信誓旦旦地說,不要放手就好,「才不會讓幸福溜走。」稚嫩的聲音說的肯定,隨後掐著整點的鐘聲一躍而起,莽撞地闔上書頁,並推擠宮治奔赴有兩人空位的球場。

當宮侑把自己摔進一應具全的房間,意外的,沒有收到對過大動靜的抱怨,下沉的冷空氣附在薄薄的床墊表面,凍得他一陣激凌。

「你先去洗澡就能坐床頭了。」像看出宮治對座位被占滿的困惑,宮侑張大嘴巴,胡亂建議的同時為大腦爭取更多氧氣。與從巴黎出發的宮治不同,經歷轉機與將近一天的航程後,宮侑幾乎無法抵擋因時差襲來的睡意,你先去洗吧,宮治看了一眼與睏倦纏鬥的某人,無奈踢開壓在背包上的長腿,輕車熟路的,從裡面翻出宮侑的睡衣,「反正我也不能期待你會收拾。」

幫我!他說,環抱著比自己粗上一點的腰,感受胸腔因為回應產生的細小震動


春高的最後,宮侑在整隊搭車的空檔,瞥見稻荷崎的橫斷幕從看臺邊被仔細拆下,那時候,關乎將來的選擇和爭執也已經塵埃落地,宮治挨著他,自然地將視線落在與他同一處地方,,一面碎念老是偷用毛巾的惡行,又像看不慣,遞了一條乾淨的給他。水跡從額際蜿蜒地擦過眼角,仿若沁出的淚花,瀅瀅反射著,宮侑倏忽記起行駛在北國冰雪上的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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